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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幽冥倦怠

作者:爱喝水的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忘川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两岸永不消散的灰雾。巨大的白骨船载着茫然的魂灵,滑向雾气深处轮回的入口。岸边,血红的曼珠沙华开得妖异而寂静。万年不变。


    云璃站在这片刺目的红中。素白麻衣,不染纤尘,与周遭的浓艳形成极致反差。黑发如瀑,流泻至腰间,更衬得她身形纤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那张脸空渺如画,仿佛凝聚了幽冥所有的清冷与疏离。此刻,她点漆般的眸子流转着非人的冰银光泽,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映照着忘川的幽深与轮回的冷漠。她是此地主宰,是幽冥秩序冰冷无情的化身,是这片死寂国度唯一的“生”之意志。


    “主上!您不能这样啊!”急促的呼喊带着哭腔。


    一道身影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她面前。


    来人一身宽大的玄黑袍服,样式古朴,宽袍大袖,行动间却显出一种书生特有的文气。腰间缠绕着细密的银链,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叮当作响,急促而慌乱,像他此刻的心跳。他并非狰狞鬼差,而是一位面容极其俊美的年轻书生模样,眉目如画,气质本该是温润儒雅的。只是此刻,这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孔却皱成一团,写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愁苦和焦灼,那份俊美被一种深重的、难以言说的压力覆盖了。


    “主上明鉴!求您了,您瞧瞧这摊子!它……它要塌了啊!”黑煞顾不上平日的仪态,挥舞着那双修长白皙、本该执笔判卷的手,几乎是指着灰雾深处阎罗殿的方向在控诉。那动作幅度之大,让腰间的银链发出一阵更加急促混乱的脆响。


    “今日新魂又多了三成!文书堆得比枉死城还高!厉鬼申诉吵得殿梁都在抖!轮回井怨气冲天,孟婆的汤勺都快搅断了!”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俊秀的眉毛拧着。


    “还有骨船调度一团乱,生死簿复核积压如山,刑狱那边嗷嗷待审……主上!幽冥全指着您这根定海神针啊!”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带着哭腔,狠狠扯了扯腰间那象征着判官权柄的银链,发出“哗啦”一阵刺耳的撞击声,仿佛那链子有千斤重,勒得他喘不过气。


    “您这‘休沐’旨意一下,属下这判官腰牌,烫手得很呐!”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控诉,仿佛那腰牌真的在灼烧他的魂魄。


    云璃的目光从无波的忘川水面收回。冰银的眸子淡淡扫了黑煞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涟漪,没有半点情绪泄露,却像一盆兜头浇下的九幽寒泉,瞬间让黑煞那沸腾的焦躁和委屈冻结。


    “烫手?”她的声音清冷似冰泉滴落玉盘。


    “自我点化你灵智,授你判官之职,已过三万七千载。”她顿了顿。


    “幽冥运转诸般细则,你比我更熟稔三分。”


    她抬起素白的手,那手完美得不似活物,指尖莹润,轻轻拂过身旁一株曼珠沙华娇艳欲滴的花瓣。那花瓣触手冰凉,带着死亡的艳丽。


    “我倦了,黑煞。” 这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比刚才冰银的注视更让黑煞心惊肉跳。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主上。


    “看腻了这万年不变的血色,”她指尖下的那瓣曼珠沙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地凝上一层薄霜,晶莹剔透,却在下一秒,随着她指尖的离开,那薄霜又悄然化去,仿佛从未存在过。这微小的力量展现,是主宰的证明,也昭示着她心境的波动。


    “听烦了千篇一律的哀嚎,”她收回手,那素白的衣袖垂落,仿佛隔绝了身后忘川河上隐隐传来的、永无止境的魂灵低泣。


    “闻够了忘川的腐朽气息。”她微微侧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灰雾,穿透了幽冥与人间那厚重的界壁,望向某个极其遥远、模糊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吸引力的方向。那方向,有光,有热,有……“生”的喧嚣。


    “我需要……离开一会儿。”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这个念头在她心中早已盘桓了千万年,此刻终于破茧而出。


    “去晒晒人间的太阳,”她的话语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向往,那是对幽冥永远缺乏的、能灼伤魂魄般炽热的温暖的渴望,“尝尝人间的烟火。” 那烟火,是市井的喧闹,是食物的香气,是红尘里最微不足道却又最鲜活的生命律动,是这冰冷幽冥永恒的对立面。


    黑煞的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苍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他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喊出“主上!这……这不合规矩!”“幽冥不可一日无主啊!”“那些厉鬼会反噬的!”……无数个理由在他喉咙里翻滚、碰撞。


    “主上!这……” 他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带着最后的挣扎和哀求。


    然而,他未尽的话语,在对上云璃那双不知何时已沉淀回墨色的眸子时,硬生生地、彻底地卡在了喉咙深处。


    那墨色,深邃如无星的永夜,是看透万古轮回、沧海桑田后的极致漠然。没有愤怒,没有不耐,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漠然之下,是比幽冥玄铁更坚硬、比忘川河床更稳固的决断。那是属于主宰的意志,一经下达,便如同天地法则,不容违逆,不容置喙。任何言语、任何理由,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如同试图撼动泰山的蝼蚁。


    “幽冥界交给你了。”云璃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打入黑煞的灵识深处。


    “生死簿由你代掌,” 这是将判定生灵死期、因果轮回的无上权柄暂时托付。


    “轮回井由你调度,” 这是掌控灵魂转世、维持六道平衡的重任。


    “冤魂厉鬼……依律处置。” 这是镇压幽冥动荡、维持绝对秩序的底线。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透明,素白的衣袂无风自动,仿佛被无形的气流托起。点点微不可查的银芒,如同细碎的星辰碎屑,开始自她周身散逸出来,悄无声息地融入幽冥无处不在的灰暗之中,像是最后的告别。


    “规矩你比谁都清楚。”她最后说道,身影已淡如被风吹散的薄烟,轮廓模糊,只剩下一道朦胧的光影。


    “……若有实在棘手的难题……” 那清冷的声音如同断线的风筝,飘飘渺渺,似乎还想交代什么。


    话音未落,光影骤然一闪,如同烛火最后的跳动,旋即彻底熄灭。


    人已无踪。


    只余下几点细微的银芒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闪烁了一瞬,如同幻觉,也彻底归于寂灭。连一丝气息、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仿佛她从未在此伫立过。唯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曼珠沙华的、冰冷而空渺的气息,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黑煞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徒劳地向前抓握着,只抓住了一把冰冷刺骨的空气,和几片被无形气流骤然卷起的曼珠沙华殷红花瓣。那花瓣打着旋儿,带着一种嘲弄般的轻盈,轻轻地、无声地落在他摊开的、骨节分明却微微颤抖的手掌上。那刺目的红,落在他惨白的掌心,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怔怔地望着那片瞬间变得无比空旷、只剩下无边血红花海和死寂灰雾的地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到仿佛背负了整个幽冥重量的叹息。那叹息声在寂静的花海里回荡,带着无尽的认命和茫然。他愁苦地抬手,狠狠抓了抓自己束得一丝不苟、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的发髻,将那象征判官威严的发冠都抓歪了几分。


    “散心……唉……”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一种即将被淹没的恐惧。他拖着仿佛灌满了冥铅的双腿,沉重地、一步一顿地转过身。那身宽大的玄黑袍服,此刻不再显得飘逸,反而像一副沉重的枷锁。腰间那条细密的银链,随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出细碎而落寞的轻响,叮叮当当,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像在计数着一条通往无尽案牍、无尽麻烦、无尽焦头烂额的苦役之路的起点。那方向,直指灰雾深处,那座此刻在他眼中如同狰狞巨兽般张着大口的、象征着永无止境工作的——阎罗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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