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主她不想干了》 第1章 幽冥倦怠 忘川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两岸永不消散的灰雾。巨大的白骨船载着茫然的魂灵,滑向雾气深处轮回的入口。岸边,血红的曼珠沙华开得妖异而寂静。万年不变。 云璃站在这片刺目的红中。素白麻衣,不染纤尘,与周遭的浓艳形成极致反差。黑发如瀑,流泻至腰间,更衬得她身形纤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那张脸空渺如画,仿佛凝聚了幽冥所有的清冷与疏离。此刻,她点漆般的眸子流转着非人的冰银光泽,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映照着忘川的幽深与轮回的冷漠。她是此地主宰,是幽冥秩序冰冷无情的化身,是这片死寂国度唯一的“生”之意志。 “主上!您不能这样啊!”急促的呼喊带着哭腔。 一道身影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她面前。 来人一身宽大的玄黑袍服,样式古朴,宽袍大袖,行动间却显出一种书生特有的文气。腰间缠绕着细密的银链,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叮当作响,急促而慌乱,像他此刻的心跳。他并非狰狞鬼差,而是一位面容极其俊美的年轻书生模样,眉目如画,气质本该是温润儒雅的。只是此刻,这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孔却皱成一团,写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愁苦和焦灼,那份俊美被一种深重的、难以言说的压力覆盖了。 “主上明鉴!求您了,您瞧瞧这摊子!它……它要塌了啊!”黑煞顾不上平日的仪态,挥舞着那双修长白皙、本该执笔判卷的手,几乎是指着灰雾深处阎罗殿的方向在控诉。那动作幅度之大,让腰间的银链发出一阵更加急促混乱的脆响。 “今日新魂又多了三成!文书堆得比枉死城还高!厉鬼申诉吵得殿梁都在抖!轮回井怨气冲天,孟婆的汤勺都快搅断了!”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俊秀的眉毛拧着。 “还有骨船调度一团乱,生死簿复核积压如山,刑狱那边嗷嗷待审……主上!幽冥全指着您这根定海神针啊!”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带着哭腔,狠狠扯了扯腰间那象征着判官权柄的银链,发出“哗啦”一阵刺耳的撞击声,仿佛那链子有千斤重,勒得他喘不过气。 “您这‘休沐’旨意一下,属下这判官腰牌,烫手得很呐!”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控诉,仿佛那腰牌真的在灼烧他的魂魄。 云璃的目光从无波的忘川水面收回。冰银的眸子淡淡扫了黑煞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涟漪,没有半点情绪泄露,却像一盆兜头浇下的九幽寒泉,瞬间让黑煞那沸腾的焦躁和委屈冻结。 “烫手?”她的声音清冷似冰泉滴落玉盘。 “自我点化你灵智,授你判官之职,已过三万七千载。”她顿了顿。 “幽冥运转诸般细则,你比我更熟稔三分。” 她抬起素白的手,那手完美得不似活物,指尖莹润,轻轻拂过身旁一株曼珠沙华娇艳欲滴的花瓣。那花瓣触手冰凉,带着死亡的艳丽。 “我倦了,黑煞。” 这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比刚才冰银的注视更让黑煞心惊肉跳。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主上。 “看腻了这万年不变的血色,”她指尖下的那瓣曼珠沙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地凝上一层薄霜,晶莹剔透,却在下一秒,随着她指尖的离开,那薄霜又悄然化去,仿佛从未存在过。这微小的力量展现,是主宰的证明,也昭示着她心境的波动。 “听烦了千篇一律的哀嚎,”她收回手,那素白的衣袖垂落,仿佛隔绝了身后忘川河上隐隐传来的、永无止境的魂灵低泣。 “闻够了忘川的腐朽气息。”她微微侧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灰雾,穿透了幽冥与人间那厚重的界壁,望向某个极其遥远、模糊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吸引力的方向。那方向,有光,有热,有……“生”的喧嚣。 “我需要……离开一会儿。”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这个念头在她心中早已盘桓了千万年,此刻终于破茧而出。 “去晒晒人间的太阳,”她的话语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向往,那是对幽冥永远缺乏的、能灼伤魂魄般炽热的温暖的渴望,“尝尝人间的烟火。” 那烟火,是市井的喧闹,是食物的香气,是红尘里最微不足道却又最鲜活的生命律动,是这冰冷幽冥永恒的对立面。 黑煞的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苍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他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喊出“主上!这……这不合规矩!”“幽冥不可一日无主啊!”“那些厉鬼会反噬的!”……无数个理由在他喉咙里翻滚、碰撞。 “主上!这……” 他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带着最后的挣扎和哀求。 然而,他未尽的话语,在对上云璃那双不知何时已沉淀回墨色的眸子时,硬生生地、彻底地卡在了喉咙深处。 那墨色,深邃如无星的永夜,是看透万古轮回、沧海桑田后的极致漠然。没有愤怒,没有不耐,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漠然之下,是比幽冥玄铁更坚硬、比忘川河床更稳固的决断。那是属于主宰的意志,一经下达,便如同天地法则,不容违逆,不容置喙。任何言语、任何理由,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如同试图撼动泰山的蝼蚁。 “幽冥界交给你了。”云璃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打入黑煞的灵识深处。 “生死簿由你代掌,” 这是将判定生灵死期、因果轮回的无上权柄暂时托付。 “轮回井由你调度,” 这是掌控灵魂转世、维持六道平衡的重任。 “冤魂厉鬼……依律处置。” 这是镇压幽冥动荡、维持绝对秩序的底线。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透明,素白的衣袂无风自动,仿佛被无形的气流托起。点点微不可查的银芒,如同细碎的星辰碎屑,开始自她周身散逸出来,悄无声息地融入幽冥无处不在的灰暗之中,像是最后的告别。 “规矩你比谁都清楚。”她最后说道,身影已淡如被风吹散的薄烟,轮廓模糊,只剩下一道朦胧的光影。 “……若有实在棘手的难题……” 那清冷的声音如同断线的风筝,飘飘渺渺,似乎还想交代什么。 话音未落,光影骤然一闪,如同烛火最后的跳动,旋即彻底熄灭。 人已无踪。 只余下几点细微的银芒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闪烁了一瞬,如同幻觉,也彻底归于寂灭。连一丝气息、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仿佛她从未在此伫立过。唯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曼珠沙华的、冰冷而空渺的气息,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黑煞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徒劳地向前抓握着,只抓住了一把冰冷刺骨的空气,和几片被无形气流骤然卷起的曼珠沙华殷红花瓣。那花瓣打着旋儿,带着一种嘲弄般的轻盈,轻轻地、无声地落在他摊开的、骨节分明却微微颤抖的手掌上。那刺目的红,落在他惨白的掌心,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怔怔地望着那片瞬间变得无比空旷、只剩下无边血红花海和死寂灰雾的地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到仿佛背负了整个幽冥重量的叹息。那叹息声在寂静的花海里回荡,带着无尽的认命和茫然。他愁苦地抬手,狠狠抓了抓自己束得一丝不苟、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的发髻,将那象征判官威严的发冠都抓歪了几分。 “散心……唉……”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一种即将被淹没的恐惧。他拖着仿佛灌满了冥铅的双腿,沉重地、一步一顿地转过身。那身宽大的玄黑袍服,此刻不再显得飘逸,反而像一副沉重的枷锁。腰间那条细密的银链,随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出细碎而落寞的轻响,叮叮当当,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像在计数着一条通往无尽案牍、无尽麻烦、无尽焦头烂额的苦役之路的起点。那方向,直指灰雾深处,那座此刻在他眼中如同狰狞巨兽般张着大口的、象征着永无止境工作的——阎罗殿。 第2章 锁云烟火 锁云关的风裹着沙砾和铁锈味,扑面而来。阳光带着久违的温度,落在云璃素白的麻衣上,有些刺眼,又有些……暖。 她站在长兴街一个不起眼的拐角。身后,是她刚租下的铺面。空荡,简陋,原木色的门板透着粗糙的纹理。关内的喧嚣与她刚刚离开的地方截然不同。粗豪的军汉叫嚷,兵器铺叮当作响,行商讨价还价,混着牲口的体味和食物的香气。 这就是人间。粗糙,鲜活,尘土飞扬。云璃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落在皮肤上的陌生触感,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她遗忘的新奇感悄然浮起。这正是她想要的。 “哟!云姑娘!今儿个就来看铺子啦?动作可真麻利!” 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带着浓重的边塞口音响起,打破了她的静思。 云璃侧头。一个身材敦实、围着粗布围裙的中年妇人端着一个粗陶大碗,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她脸上洋溢着关外人特有的爽朗笑容,两颊被风沙吹得微红。 “王大娘。”云璃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算是回应。这妇人,是她初来此地打听铺面时,第一个热情招呼她的凡人。隔壁卖馕饼的。 “快尝尝!刚出锅的!”王大娘不由分说,把那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粗陶碗塞到云璃手里。碗里是几块烤得金黄油亮的馕饼,朴实的麦香混着芝麻的焦香,直往鼻子里钻。“看你一个人冷冷清清守着这铺子,得多吃点才有力气!” 她自来熟地拉过旁边一张歪斜的木凳坐下,眼睛扫过空荡荡的铺面门口,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兴奋:“诶,云姑娘,听说了吗?咱们那位‘玉面阎罗’九殿下,今儿个要回关啦!” 云璃拿起一块馕饼,入手微烫。她学着旁边食肆里人的样子,小口地咬了一下。口感粗粝,带着炭火的焦香,与幽冥的任何“食物”都不同。她安静地咀嚼着,墨玉般的眸子看向王大娘,示意她继续。 “就是九皇子江子渊啊!”王大娘一拍大腿,声音又扬了起来,引得旁边几个军汉侧目。“啧啧,你是不知道,这位殿下,可了不得!”她凑近了些,神神秘秘,“生母是个没名没分的宫人,在宫里那叫一个不受待见!听说小时候连口热乎饭都难吃上!” “咱们那位景帝老爷,心偏得没边儿了!”王大娘撇撇嘴,带着对皇家的天然敬畏和不平,“前两年,北边那些狼崽子闹得凶,就把才十七岁的九殿下打发到这鸟不拉屎的锁云关来打仗了!你猜怎么着?”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见云璃依旧安静地小口吃着馕饼,眼神平静无波,才兴致勃勃地接着道:“嘿!这位殿下硬是凭着一股子狠劲儿,带着他那支人人瞧不上的残兵,在赤狼谷打了个漂亮的伏击!” 王大娘唾沫横飞,比划着手势:“把北狄那个什么狗屁王子都给宰了!一战成名!边军那些老油子都服他!人送外号‘玉面阎罗’!长得那是顶顶好,可杀起敌人来,那叫一个狠辣无情!” 她眼中闪烁着对英雄的崇拜和对皇家秘辛的猎奇光芒。“这回,听说是在黑石堡那边又打了个大胜仗,把北狄人赶出三百里,今儿个凯旋!” 云璃静静地听着。什么皇子争权,什么沙场征战,在她漫长的岁月里,不过是激流中偶然溅起的一朵水花,转瞬即逝。她所求的,是此刻手中这块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馕饼,和这份无人打扰的、短暂的宁静。 “听说九殿下性子冷得很,跟块冰坨子似的,从不跟人多话……”王大娘还在絮叨着听来的传闻。 就在这时—— 轰隆隆隆! 长街尽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不是欢呼,不是鼓乐!那声音沉重得像是巨兽踏地,震得脚下的青石板都在微微发颤! 紧接着,是人群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哭喊和慌乱的奔跑声! “让开!快让开啊——!” “马惊了!是九殿下的马!” “天啊!前面有孩子——!” 混乱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长兴街所有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 烟尘滚滚,从长街尽头翻腾而起!只见一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如同失控的黑色闪电,发狂般地疾冲而来!它双目赤红如血,口鼻喷着炽热的、带着不正常腥气的白沫,巨大的身躯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 马上的骑士,一身玄色轻甲已被尘土染污,正是刚刚被王大娘念叨的九皇子江子渊!他身体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双手死死勒住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那张俊美却异常冷峻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和一丝……惊怒! 那匹名为“墨龙”的御赐战马,彻底疯了!它疯狂地尥着蹶子,试图将背上的主人甩下去,同时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沉重的铁蹄踏在青石路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江子渊紧抿着薄唇,眼神锐利如鹰隼,拼命控制着方向,试图避开慌乱奔逃的人群。他看到了路边被撞翻的货摊,看到了老人被推搡倒地,看到了惊恐的孩童在哭喊……一股冰冷的戾气在他胸中翻涌! 绝不是意外!就在刚才入关前,一道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声后,“墨龙”便成了这副模样!是毒?还是某种阴邪的术法?太子?三哥?还是那些北狄人?!念头电闪而过,但此刻他无暇细究! 失控的墨龙,在撞翻一片摊位后,竟朝着街边一条狭窄的岔巷口冲去!巷子口,一个约莫三四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还捏着半块糖糕,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仰着小脸,望着那如同黑色山岳般压来的巨马和闪着寒光的铁蹄,连哭都忘了! 她身后几步,一个年轻的妇人正被人群推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喊:“妞妞!我的妞妞——!” 死亡的阴影,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尘土味,瞬间笼罩了那小小的身影。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江子渊瞳孔骤缩!心脏猛地一沉!他猛地一夹马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强行扭转方向!但墨龙的力量在狂乱中暴涨到了极致,马头只是略略一偏,巨大的惯性依旧推着它和它背上的人,如山崩海啸般朝着那小小的孩童碾去!他能清晰地看到孩子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因惊怒而扭曲的脸!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下马救人!强行勒马只会让墨龙彻底狂暴,后果更不堪设想!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这位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玉面阎罗”!他几乎能预见到下一秒那血肉横飞的惨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忘忧居门口,那一直安静坐着、仿佛周遭混乱都与己无关的素衣女子,云璃,终于动了。 她甚至没有站起身。 王大娘惊恐的尖叫还卡在喉咙里,旁边茶客打翻茶杯的脆响刚刚响起。 云璃只是微微侧过脸,墨玉般的眸子平静地投向那即将发生的惨剧。那目光,淡漠得像是在看一幅与己无关的画卷。这失控的奔马若撞入巷中,难免波及她这方寸茶肆,惊扰了难得的清净。况且,救下那孩子,也不过是……顺手。 没有人看清她如何动作。只看到她那只搁在粗糙木桌上的素手,随意地、极其轻微地向着巷口的方向拂了一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光芒万丈的神通。 只有风。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刺骨寒意、仿佛来自九幽最深处的阴风,无声无息地卷过。快得如同错觉。 时间仿佛真的停滞了一瞬。 那匹狂暴如凶兽的墨龙,四蹄腾空,巨大的身躯带着万钧之力正要踏下——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开!如同一个装满烂泥的沉重口袋被狠狠掼在地上! 前一秒还嘶鸣暴烈、势不可挡的神骏战马,下一秒已如同一滩彻底失去支撑的烂肉,轰然砸在距离小女孩脚尖不到三尺的青石路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地面都微微一震,碎裂的石屑飞溅! 马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赤红的眼珠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灰暗死寂。口鼻中喷出的不再是白沫,而是混合着内脏碎块的暗红血浆,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洇开一片刺目的腥红。那曾经充满爆炸性力量的身躯,此刻软塌塌地贴在地上,只有四肢还在神经质地、轻微地抽搐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巨大的惯性将马背上的江子渊在墨龙毙命的瞬间狠狠向前抛飞!生死关头磨砺出的本能救了他,他在空中强扭腰身,护住要害,借着冲势在地上狼狈地翻滚了好几圈,“哐当”一声撞翻了巷口一个废弃的竹筐才堪堪停下。 尘土沾满了他冷峻的脸颊,轻甲上刮擦出数道白痕,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这些他都感觉不到了。 他单膝跪地,一手撑在冰冷的石面上,猛地抬起头!急促的喘息间,他锐利如刀锋的目光,越过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马尸血泊,越过那个终于被吓哭、正被连滚爬爬冲过来的妇人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直直地、精准地钉在了忘忧居门口,那个刚刚收回手的素衣女子身上! 四目相对! 江子渊的呼吸猛地一窒!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刚刚褪去冰寒银芒、正迅速沉淀回墨色的眼睛。那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非人的淡漠与空洞。那不是看活人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件器物,或者说,是在看一个……即将踏入归途的游魂。 冰冷!疏离!高高在上! 那目光,比锁云关外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瞬间穿透了江子渊所有的惊怒、后怕和疑虑,像一把淬了万年寒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冻结灵魂的寒意和无法言喻的惊悸! 这女人……是谁?! 巷口妇人的痛哭,人群的惊呼议论如同潮水般涌来,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然而这一切嘈杂,在江子渊的感知中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世界,只剩下忘忧居门口那个雪发素衣的身影,和她那双刚刚褪去银芒、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 茶肆简陋的竹棚下,云璃已收回了手,重新端起了桌上那杯粗陶碗盛的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方才那惊鸿一瞥的非人气息消失无踪,仿佛刚才那拂袖间定夺生死的存在只是一场错觉。 她微微垂眸,浅啜了一口微涩的茶水。墨色的眼底,却掠过一丝比忘川水还要幽深的涟漪。 刚才那一瞬间,就在她以幽冥本源之力强行碾碎那匹疯马狂暴生机的刹那,一股极其古老、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原始威压的气息,自那玄衣青年身上一闪而逝,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火山在冰层下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那气息……竟引动了她沉寂的天道本源,泛起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规则涟漪! 这绝非寻常武者的气息!甚至与天界神力、幽冥之力都迥然不同! 云璃放下茶碗,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一点。墨色的瞳孔深处,一点冰银的碎芒无声地一闪而没。 这看似冷硬如铁、在凡尘挣扎求存的九皇子江子渊……他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 倒是个……有点意思的变数。不过,只要别再来打扰她的清净就好。 第3章 疑云初起 墨龙庞大的尸身横陈在巷口,暗红的血泊仍在蔓延,浸湿了青石板缝隙,散发出浓重的铁锈腥气。周围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妇人的嚎哭、孩童的惊叫、人群的议论嗡嗡作响,汇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噪音。 江子渊撑着冰冷的地面站起身,手肘和膝盖的擦伤传来尖锐的刺痛,远不及他此刻心头的凛冽。他甩掉手上的尘土,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再次射向忘忧居门口。 那里,只剩下空荡荡的粗木桌和歪斜的凳子。那个素白的身影,连同那杯粗陶碗盛的茶,都已不见踪影。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洞穿灵魂的冰冷一瞥,都只是他摔晕后的幻觉。 “殿下!”几名亲卫终于拨开混乱的人群冲了过来,为首的是他的副将周岩,一个皮肤黝黑、眼神精悍的汉子。看到地上的马尸和江子渊狼狈的样子,周岩脸色大变:“您受伤了?!怎么回事?” “墨龙惊了。”江子渊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指了指马尸,“去查!入关前,谁靠近过它!喂过什么!一丝痕迹都不准放过!”他的视线扫过周围惊魂未定的人群,最终落在那被妇人紧紧抱在怀里、还在抽噎的小女孩身上,眼神复杂了一瞬。“安抚好百姓,受伤的送去医治。” “是!”周岩立刻领命,眼神凝重地扫过死状诡异的墨龙,迅速指挥手下清理现场、驱散人群。 江子渊站在原地,任由亲卫帮他拍打尘土。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间简陋的茶肆——忘忧居。门板紧闭,无声无息。刚才那个女子……她是怎么做到的?那拂袖的动作,那瞬间毙命的诡异,还有那双眼睛…… 寒意,从脊椎悄然爬升。 * * * 忘忧居内,光线有些昏暗。云璃站在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纸缝隙,平静地看着外面街道上的喧嚣逐渐被军士控制。巷口的血泊被黄土覆盖,但那浓重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空气中,扰乱了茶肆里本该有的、微涩的茶香。 她不喜欢这味道。更不喜欢被打扰。 刚才出手,是迫不得已。那疯马冲撞入巷,必然会波及她这方寸之地。救那孩子,不过是顺势而为。只是……那个玄衣青年最后看来的眼神,锐利,冰冷,带着浓重的探究和惊疑。 麻烦。 更麻烦的是,在他身上一闪而逝的那股气息……古老,沉凝,带着一种原始而霸道的威压感,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偏偏引动了她沉寂的本源,激起一丝涟漪。 这绝非人间武者能拥有的东西。那是什么? 云璃微微蹙眉。她来此只为清净,只为晒晒人间的太阳,尝尝人间的烟火。任何可能打破这份平静的变数,都令她不喜。 只要他不来招惹,她自会当他不存在。那股气息再古怪,只要不爆发,不影响到她,也与她无关。她端起桌上另一杯未动的清茶,指尖感受着粗陶碗壁的温热,试图驱散心头那一丝因变数而生的微澜。墨色的眼底,重归深潭般的平静。 * * * 守将府内,气氛压抑。 江子渊已换下沾满尘土的轻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书案后。手肘和膝盖的擦伤已经简单处理过,药膏的清凉感也压不住他眉宇间的阴霾。 周岩肃立在下首,脸色同样难看:“殿下,查过了。墨龙入关前只在关外三里亭的临时马厩停留过片刻,饮了些清水。喂马的草料是咱们自带的,没发现问题。负责照料的老马夫张头跟了您五年,身家清白,查不出异常。” “清水?”江子渊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水呢?” “水是关外那条小溪取的,平时牲口都喝那里。取水的兵士也查了,没问题。”周岩顿了顿,声音更低,“但……仵作验了马尸。” “说。” “死因……不明。”周岩的表情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迹象。内脏……像是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彻底震碎、冻结。这……这绝非寻常手段能办到!” 瞬间震碎、冻结内脏?江子渊敲击桌面的手指蓦然停住。眼前再次闪过巷口那诡异的一幕:素衣女子随意地拂手,墨龙如山倾般轰然倒地,瞬间毙命! “当时在场的人,都问过了?”他声音更沉。 “都问了。大部分人都吓懵了,只看到马突然就倒了。离得近的几个,包括那个差点被踩到的孩子的娘,都说……说好像突然刮过一阵冷风,特别冷,然后马就倒了。再没看到别的。”周岩迟疑了一下,“倒是……有个卖馕饼的妇人王大娘,提了一句,说马冲过来的时候,她正和隔壁新开茶肆的云姑娘说话,吓傻了,后来就看到殿下您摔出去,马死了,云姑娘也不见了。” 又是那个女子!忘忧居的云姑娘! 江子渊眼底的寒光凝聚。“那个云姑娘,什么来历?” “查了,很干净,也……很奇怪。”周岩迅速回道,“约莫半月前才到锁云关,独自一人。花了点钱租下长兴街拐角那个一直空着的铺面,开了间茶肆,叫‘忘忧居’。深居简出,茶肆生意很冷清,似乎也不在意。邻里都说她性子极冷,不爱说话,但长得跟画里人似的。除了隔壁卖馕饼的王大娘热心,几乎不与人来往。来历……没人知道。” 来历不明,深居简出,性子极冷,出现在最关键的现场,目睹了最诡异的死亡……还有那双非人的眼睛! “派人盯着她。”江子渊的声音冷得像冰,“十二个时辰,一刻也不准放松。我要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是!属下让‘影枭’亲自去。”周岩心中一凛,影枭是他手下最擅长隐匿追踪的好手。 “另外,”江子渊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暮色,“墨龙出事前,你说听到一道细微的破空声?” “是!属下离您最近,听得很清楚,就在马惊的前一瞬,像是……像是极细小的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来自右前方的屋顶方向。但事发突然,混乱中再去找,什么痕迹都没了。”周岩肯定道。 “屋顶……”江子渊眼神锐利如鹰。不是意外,是刺杀!目标是他!那匹价值千金的墨龙,只是对方用来制造混乱、取他性命的工具!手法狠辣诡谲,事后不留痕迹。是谁?太子?三皇子?还是……那些阴魂不散的北狄人? 寒意与杀意,在他胸中交织翻腾。他猛地转身:“加派人手,给我把三里亭到关口的路线,还有当时马厩附近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再翻一遍!特别是屋顶!一根头发丝都不准放过!” “是!”周岩领命,快步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江子渊一人。暮色透过窗棂,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柄随身携带的、饮过无数北狄人鲜血的狭长战刀。刀身冰凉,映出他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一个来历不明、手段诡异的女子。 一场精心策划、意图取他性命的刺杀。 这锁云关,他浴血守护的边关,水面之下,暗流比北狄的刀锋更凶险。 * *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没了锁云关。白日里的喧嚣与血腥似乎都被这黑暗吞噬,只余下巡夜兵士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刁斗声。 忘忧居内,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方寸之地。云璃并未歇息,她坐在窗边的木凳上,面前依旧是那只粗陶茶碗,里面盛着清水。 她似乎只是安静地坐着,闭目养神。然而,在她的感知中,整间茶肆,乃至外面那条狭窄的后巷,都纤毫毕现。 一道极其微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气息,如同壁虎般紧贴在茶肆后墙的屋檐下。呼吸绵长,心跳缓慢,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属于暗夜生物的冰冷和专注。 影枭。江子渊派来的眼睛。 云璃甚至能“看”到他紧贴瓦片的姿态,感受到他那双在黑暗中锐利扫视的眼睛,正透过窗纸的缝隙,死死地锁定着屋内她模糊的身影。 凡人拙劣的监视技巧。在她眼中,如同孩童在巨人面前玩捉迷藏般可笑。 她微微蹙眉。麻烦果然还是找上门了。那个九皇子,疑心很重。白日里那一眼,终究是留下了痕迹。这无休止的窥探,打破了夜晚的宁静,让她心生厌烦。 指尖在粗陶碗边缘无意识地轻轻划过。 要不要……让这只“壁虎”安静地消失?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简单。 这个念头在她心头只停留了一瞬,便被按下。杀一个凡人探子,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更多的窥伺,彻底搅乱她想要的平静。况且……那股隐藏在他体内的古老气息,让她有了一丝探究的兴趣。 暂时,留着吧。 她端起碗,就着昏黄的灯光,浅浅抿了一口碗中的清水。冰凉,寡淡,毫无滋味。远不如白日里那块带着烟火气的馕饼。 窗外的阴影,一动不动。屋内的灯影,摇曳不定。 寂静的夜里,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那隔着墙壁和屋檐,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的、另一个人的心跳与呼吸。一种无形的对峙,在昏黄与黑暗的交界处,悄然弥漫。 云璃放下碗,墨色的眸子在灯影下显得愈发幽深。这锁云关的烟火气里,似乎混进了些令人不快的杂质。她所求的安宁,看来比想象中更难。 第4章 暗流与茶香 天色刚蒙蒙亮,锁云关还笼罩在一层灰青色的薄雾里,长兴街的喧嚣尚未完全苏醒。忘忧居的门板被轻轻卸下一块,露出里面昏沉的光线。 云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素白的麻衣,乌木簪松松挽着长发,仿佛昨夜窗边静坐的疏离只是错觉。她手里提着一个空了的粗陶水罐,目光平静地扫过清冷的街道,然后转向隔壁。 “王大娘。”她的声音清泠,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正在生炉子的妇人耳中。 “哎!云姑娘早啊!”王大娘直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脸上是关外人特有的爽朗笑容,“要打水是吧?灶上刚烧开一锅,还滚着呢!我给你灌!” 她动作麻利地接过水罐,转身进了自家铺子。不消片刻,便提着沉甸甸、冒着热气的罐子出来。“给!小心烫着!” “多谢。”云璃接过水罐,指尖感受着粗糙陶壁传来的温热。 “谢啥!邻里邻居的!”王大娘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后怕,“昨儿个可吓死我了!你说那马,好端端的怎么就疯了?九殿下那身手都差点……亏得老天爷保佑!”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又朝巷口方向努努嘴,“那血,好家伙,泼了一大片,今早才盖了土,味儿还冲鼻子呢!” 云璃只是微微颔首,没有接话。王大娘习惯了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啊,我看那九殿下真是条汉子!摔那么重,一声没吭,爬起来就让人查,还安抚大伙儿……就是那脸,啧,冷得能冻死人。对了,”她想起什么,“你昨儿个没事吧?坐那么近,吓着没?” “无妨。”云璃淡淡应了一句,提着水罐转身回了忘忧居。 王大娘看着那关上的门板,嘀咕了一句:“这云姑娘,胆子可真大……” * * * 守将府书房,灯火几乎燃尽,只余下灯芯一点微弱的红芒在灰白的余烬里挣扎。空气里弥漫着彻夜未眠的冷肃和淡淡的墨味。 江子渊靠坐在椅中,闭着眼,指腹用力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一夜过去,手肘和膝盖的擦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更让他烦躁的是毫无进展的调查。 周岩肃立在书案前,神情疲惫却紧绷:“殿下,三里亭到关口,连同周围所有屋顶、犄角旮旯,都翻了三遍。除了几处陈旧的鸟巢和风干的苔藓,什么都没发现。那破空声……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张头和取水的兵士,连同他们三族亲眷,都秘密查过了,确实清白。草料和水源也反复验过,无毒。” “清白?”江子渊睁开眼,眼底布着血丝,寒意森然,“墨龙死得不明不白,那破空声难道是鬼叫的?‘影枭’那边呢?” “影枭回报,”周岩立刻道,“忘忧居那位云姑娘,昨夜亥时初就熄了灯,再无动静。整晚……安静得过分。他伏在后檐,没听到一丝声响,也没见人进出,仿佛里面根本没人。” “没人?”江子渊冷笑一声,“一个大活人,能在屋里一夜无声无息?除非她是死人!或者……根本就不是人!”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 周岩心头一凛,不敢接话。那马尸的诡异死状和影枭的报告,都透着说不出的邪门。 “继续盯着!”江子渊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了伤处,眉峰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给我盯死她!我就不信,她能一辈子不出门,一辈子不露马脚!还有,”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清晨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放出风去,就说我受了惊,旧伤复发,需要静养几日,暂不见客,军务由你代管。” “殿下是想……”周岩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引蛇出洞。”江子渊望着灰蒙蒙的关隘轮廓,眼神锐利如刀,“对方一击不成,又见我‘伤重’,必然会有下一步动作。让暗哨都打起精神,关内关外,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是!”周岩领命,快步退下安排。 书房里只剩下江子渊一人。他走到悬挂的边关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赤狼谷”的位置。黑石堡大捷的余温尚未散去,这锁云关内却已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一个来历不明、手段诡异的女子,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 * * 长兴街的人气渐渐旺了起来。兵器铺的叮当声,行商的吆喝,馕饼出炉的焦香,重新填满了空气。 忘忧居的门依旧半开着。云璃坐在靠里的那张旧木桌旁,面前摊开一本薄薄的、书页泛黄的杂记。她看得并不专注,目光偶尔会掠过门口,扫过街面上来往的人影。 她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小小的茶肆,也延伸出去,捕捉着外面的一切。那个叫影枭的监视者,如同跗骨之蛆,依旧牢牢钉在后檐的阴影里。他的呼吸、心跳,甚至血液流淌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得如同在她耳边。 这种被窥探的感觉,如同芒刺在背,不断侵蚀着她想要的平静。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纸页。 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灰扑扑的蚂蚁,正沿着桌腿笨拙地向上攀爬,触角不安地摆动着。 云璃垂眸看着它。小小的生命,在巨大的存在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只要她指尖轻轻一碾,它就会彻底消失,不会引起任何波澜,就像……外面那个监视者。 这个念头再次浮起,带着冰冷的诱惑。清除掉这只烦人的“虫子”,世界或许就能恢复安静。 她缓缓抬起指尖,悬停在那只蚂蚁上方一寸之处。指尖的阴影笼罩了它,蚂蚁的动作瞬间僵住,仿佛感知到了灭顶的危机。 就在这时,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停在忘忧居门口,探头往里张望:“掌柜的?有粗陶茶碗卖吗?路上碎了好几个……” 云璃悬停的指尖微微一顿。 货郎的声音打破了茶肆里凝滞的空气,也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惊醒了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意念。 指尖的阴影移开了。那只僵住的蚂蚁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沿着桌腿溜了下去,消失在桌脚的阴影里。 云璃的目光转向门口的货郎,墨色的眼底波澜不惊,方才那一丝凝聚的寒意已悄然散去。她放下手,指尖轻轻点在书页上。 “有。”她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杀意消散,只余下一丝被扰了清静的淡淡不耐。 * * * 午后,阳光驱散了薄雾,给冰冷的关隘带来些许暖意。云璃离开了忘忧居。她并未走远,只是在长兴街另一头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里,挑选了几个新的粗陶茶碗和一把素面的陶壶。样式简单,质地粗糙,和她茶肆里的别无二致。 她付了钱,用一块粗布包好,提在手中。动作不疾不徐,神情淡漠疏离,与周围为生计奔忙的凡人显得格格不入。 影枭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远远地缀在她身后。他混在人群中,技巧高超,如同一滴水融入河流。他看着她走进杂货铺,看着她挑选那些廉价的粗陶器皿,看着她付钱,又看着她提着东西,沿着原路返回。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近乎刻意。一个深居简出、性子冷淡的女子,开着一间生意惨淡的茶肆,出门只是为了买几个便宜的茶碗。这和她那可能拥有的诡异手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影枭的心头疑窦更深。越是正常,越是不对劲。他打起十二分精神,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与云璃接触的人,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云璃提着粗布包,走过喧闹的街市。王大娘的招呼声,行商的讨价还价,孩童的嬉闹……这些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声音涌入耳中。她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掠过这一切。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回忘忧居所在的那段街口时,异变陡生! 斜刺里一条狭窄的岔巷中,突然踉跄着冲出一个穿着破旧皮袄、头发花白的老者!他满脸惊恐,似乎被什么追赶,慌不择路地朝着云璃的方向撞来!他手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包袱,随着他的奔跑,包袱一角散开,几个干瘪的饼子和几枚铜钱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 “让开!快让开!”老者嘶哑地喊着,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眼看就要撞上云璃! 几乎是同一瞬间,影枭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了老者冲出的那条岔巷深处!那里,两个穿着普通牧民服装、眼神却异常凶狠精悍的汉子正疾步追出,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弯刀柄上!那动作,那眼神,绝非善类! 目标不是云璃!是那个老者!是追杀! 影枭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身体下意识地就要前冲拦截!他的职责是监视云璃,但眼前这当街追杀平民的恶行,他无法坐视不理!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那眼看要撞上云璃的老者,身体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极其柔和的力量轻轻拨开。他踉跄着从云璃身侧半尺处滑过,冲力被巧妙地卸去,如同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滑不留手的屏障。他甚至没能碰到云璃的衣角,就一头栽倒在旁边的地上,包袱彻底散开,杂物滚了一地。 而云璃,依旧提着她的粗布包,脚步甚至没有一丝停顿或紊乱。她仿佛只是侧身让开了一粒挡路的尘埃,连眼神都没有给那倒地的老者或追来的凶徒半分。她径直走向忘忧居敞开的门板,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门内。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影枭前冲的势头硬生生止住,僵在原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紧闭的门板,又看了看地上惊魂未定、挣扎着想爬起来的老者,以及巷口那两个因为目标脱手而明显愣住、随即恶狠狠瞪向忘忧居的凶徒。 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股拨开老者的力量……是巧合?还是…… 一股寒意,比清晨的薄雾更冷,悄然爬上影枭的脊背。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刃,目光死死锁住那扇看似寻常的木门,仿佛要将它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