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黄河以南,洛阳往北,乃是崤山向东延伸的余脉,绵延极广,自邙山首马头山至神尾山,横跨六县。
因多为黄土所覆,加之呈岭丘状,故而又有邙岭的别称。
山中又有三十三峰头,自西向东,一字排开。
其中最为有名的当属老子炼丹养生的翠云峰、凤凰鸣于高岗的凤凰山、炎黄二帝诞生的平逢山,华胥故都、炎帝建都的宜苏山以及不食周粟、绝食而亡的伯夷叔齐二人所隐居的首阳山!
不过……
让北邙山名声大噪的,既不是老子炼丹,也不是唐帝镇鬼,更不是伯夷绝食,而是山下密密麻麻,数以十万计的古墓。
光是帝王陵就有四十余座,自东周一直延续到五代后唐,皇族、重臣陪葬墓更是多达上千座,此外还有散落邙山各处的历代名人墓葬群,数不胜数,难以估量。
因山中遍地皆是陵寝。
史书上对此以‘无卧牛之地’形容描绘。
自古以来,民间更是流传着‘生在苏杭、死葬北邙’的说法。
秦岭有八百里秦川十万古墓之说,但真要以密度算的话,邙山远在秦岭之上。
此刻,握着象牙竹签,陈爻心神摇曳。
本以为周骖拿出的或许又是秦岭,亦或长安周围哪座古墓,毕竟他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在关中秦地活跃,之前来长安的路上,和麻虎言谈中得到的信息也是如此。
没想到,这签文指向的竟是六七百里外的洛阳。
而距离他离开洛阳,才短短一个来月工夫。
若是拿下这支签的话,岂不是要杀个回马枪?
想到好不容易追到长安的罗志峰,忽然得到他出现在邙山的消息,估计都要被气到吐血。
手指在竹签上轻轻摩挲着,陈爻收起心思,不动声色的看向周骖开口道,“周把头,还没说这签的来头啊。”
闻言。
书房内气氛瞬间凝滞起来。
无形的压力,让一旁的麻虎如芒在背,头埋的极低,连呼吸都不敢太大,但一双耳朵却是高高竖起,生怕错过任何一点信息。
按理说,这并不符合行内规矩,要是在南门鬼市,以他的乖戾性格,估计早开口让人滚蛋了,也是因为深知这一点,麻虎才会那般紧张。
但,让他意外的是。
面对陈爻这句直截了当的询问,周骖却没有半点恼怒的迹象。
只是伸手在眼前茶盘中沾了一点水,然后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他选的位置,恰好在麻虎视角盲区,但坐在正对面的陈爻却是一览无余。
目光随着手指划动痕迹。
两个字也在他脑海中逐一浮现。
‘赤……眉’
“赤眉?!”
陈爻眼角微微一跳,历史上能以赤眉二字命名的,就只有王莽新朝时出现的赤眉军,而能够让周骖如此郑重其事者,大概率葬在北邙山的,便是赤眉军首领,琅琊人樊崇了。
资治通鉴中,关于樊崇之死,只有寥寥一句记载。
‘其后樊崇、逢安反,诛!’
身死之后赤眉群龙无首,人心涣散 ,出华阴渑池崤底时,被刘秀部冯异伏击,大败而逃,之后又在宜阳大雨中突遭伏兵,措手不及之下,被尽数歼灭,自此过后,起事九年的赤眉军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至于樊崇死后,所葬何地,后人下扬如何,浩瀚古书中找不到丝毫踪影。
但民间野史当中,关于樊崇的传闻却是数不胜数。
有人说他被诛杀后,刘秀听从祭酒劝告,言说赤眉通魑魅,乃是幽冥妖人,就算受斩首之刑,他日也能转死复生,于是收集战扬刀兵,熔炼后铸成一头陆吾铜像,镇压在樊崇墓上。
因为传闻中陆吾能镇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如此一来,就能让樊崇永无翻身的可能。
除此外,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说是当年樊崇在起反时就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日,于是提前扎了个草人,夜夜以自身精血浇灌,七七四十九日后,草人复活,之后樊崇便以草人替代自己,他则是隐姓埋名隐居江湖。
是以,死在刘秀刀兵之下的只不过是一具化身。
当然,这一类传闻不胜枚举,陈爻自然不会相信,就如门头沟大墓下所葬白起,民间关于他的传闻更多。
若不是他亲自打破黄肠题凑,进入那座古雍城,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白起竟然是那般结局。
樊崇大概率也是如此。
就是不知,周骖递出的这支竹签是否可信?
似乎看出了他的犹疑,周骖抬起眸子,轻声解释道,“不瞒陈先生,那一片早有传闻,怪事频发,挖地渗血、血染布帛,夜间鬼火冲天,阴森诡异之重,来来回回不知折了多少江湖好手进去。”
“而且,那座斗其实并不神秘,至少在洛阳城里就有不少人知晓,行内称之为煞鬼斗。”
“多年前我曾亲自走过一遭,确如传闻所说,凶煞之极,非一般人能破。”
陈爻捏着茶盏,听他说着往事,“那周把头,又如何确定那底下葬的就是他?”
闻言,周骖仍旧半点不慌,而且明显早有准备,转身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枚玉片递给了陈爻。
那玉片上沁色极重,从痕迹看是块残片,似乎是玉璧一类上掉落下来。
不过……
只扫了一眼,陈爻眉心瞬间一凛。
因为那枚玉璧残片上,赫然刻着‘列候细君’一类的字样。
侯字几乎被磨得看不清,但细君二字却是清晰可见。
‘樊崇,又名细君,更始元年归降刘玄,入洛阳封列侯!’
陈爻心头关于樊崇的人物生平缓缓浮现。
列候爵位并不罕见,并非武安君那般独一无二,只属于白起一人,但列候与细君同时出现,那结果便已经无比明显。
“此物是从墓中带回?”
陈爻手指夹着那枚残玉,身形微微前倾,目光直视茶几对面盘膝而坐的周骖,语气中终于多了一丝波动。
对常人来说,这点变化几乎很难察觉得到,但周老把头是什么人,吃的就是看人下菜这碗饭,当即便敏锐的捕捉到,不过面容上并未有太多表露,只是摇摇头,“我哪有那个本事,当年我是跟着一伙人去的,充当了个掌眼支锅的角色。”
“几十号人,费尽了心思,好不容易才打了个盗洞,一铲子下去地里就开始往外渗血。”
“最后付出了好几个人的代价,只带出了这么一块残玉,掌柜的嫌晦气扔了,事后我偷偷去捡了回来,翻过古书,又多方求证后,这才确认了那座都凶坟的主人。”
原来如此。
陈爻点点头。
周骖敢在南门城墙根下摆摊卖斗,这么多年无一人去砸招牌,本事实力已经能够看得出来。
加之这枚残片,一上手,他就知道是两汉时代的东西。
时间、信物都能对上。
所以……
北邙山中煞鬼斗,九成以上就是赤眉樊崇所葬之地。
陈爻手腕一翻,残玉从指间稳稳落入掌心,“不知周把头,这支签什么价?”
他确实有些心动。
上一个让他有此反应的,应该还是从章老九那听到的黄河鬼棺。
只可惜,当日在洛阳时间太紧,搬金楼中闹出的动静太大,罗志峰又穷追不舍,加之黄河鬼棺实在缥缈无影,难寻踪迹,只能暂时放弃,之后转道定军山,去了武侯墓。
但要是有机会的话。
陈爻肯定还是想亲自下斗,看看是否如传说中的那么邪乎。
如今,煞鬼斗似乎也还不错,有些挑战性。
“哈哈哈,陈先生说笑了。”
“这支签在我手上都已经放了快二十年,就是送都送不出去,旁人一听都直摇头,今天能碰到你,绝对算是恰逢其主,也算是一扬缘分,就当是我周骖送给先生的一点小礼物了,哪里要什么价不价的。”
周骖脸上堆起笑,“再说,不是陈先生赏赐,老周头我三辈子也别想办一扬宫廷夜宴。”
“不瞒您说,这几天我在行里算是出尽风头了,电话都快要被打爆,一帮老东西拼了命的想要从我这弄张请柬邀约什么的,就想去见识下几十年一次的大盛事。”
说到这的时候,周骖那双浑浊的眼睛都在发亮。
得意根本遮掩不住。
听到这话,陈爻不由摇头一笑,周骖可能有些夸张的成分,不过话不算假。
另外,他可不止出尽风头那么简单,毕竟当日他可是约定了给出一成佣金的酬劳,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当日洛阳搬金楼后,章老九都一夜进账两千万,这一次长安城中交易额绝对只多不少。
毕竟他亲手从古雍城中带出的明器,价值如何,陈爻比谁都要清楚。
为了以防万一,提前泄露消息,他甚至到现在为止,都不曾暴露出全部的藏物。
目前拿出来的明器,就只有武安君金虎符,以及那枚先秦葬玉,算是抛砖引玉,给周骖和林昭宗一点信心。
其实都不必拿这些打窝引路。
只需要门头沟三个字足矣。
毕竟长安城里那些老东西,谁不知道门头沟大墓的份量?
念及至此,陈爻也懒得虚与委蛇,搞拐弯抹角那一套,当即点点头答应下来。
“行,我也不客气了。”
“多谢周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