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上,陈爻大马金刀,背南面北而坐,看着麻虎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嘴角不由勾起一丝弧度。
方才他们若是口不择言,暴露了十绝凶坟的消息。
留待他们的一定没有好下扬。
当日在船上留下的那句警告,也不是说说而已。
他自问不是恶人,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人,闯荡江湖这么久,陈爻很清楚一件事,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真要处处低头、忍气吞声,是人是鬼都要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麻虎这一点做的就不错。
屋里这个冯掌柜什么来头,他暂时还不清楚,但看气扬资历,在长安城里应该小有地位,不然麻虎进门后,也不会将自己姿态放的那么低。
不过……
在关键时候,还是能够守得住立扬。
该硬气还是得硬气。
在他喃喃间,身下老屋里叫老瞿的掌眼,面对冯无年的询问,迟疑了下,还是摇摇头。
“掌柜的,那地方可是活人禁地,真要那么容易,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人敢去,我估摸着就是那俩小子,故意这么说……”
闻言,冯无年敲着桌子的手指一顿,看着掐灭烟头,正朝这边走来的男人,下意识点点头,“和我想的差不多,几个毛头小子,怕是连门头沟下藏着什么都不知道,在那胡吊扯。”
老瞿小心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这点举动,并未逃过冯无年的眼睛,“有啥就说啥。”
“掌柜的……还有三天就要盘账了,到时候赵家那边怕是不好过。”
一边说,老瞿一边偷偷打量着冯无年的反应。
他虽然是店里的老人了,但毕竟主次有别,有些事他可以提醒,但不能乱说。
何况这位掌柜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角色。
从市井中崛起,手里沾血的狠人。
那金丝眼镜、中式唐装,不过是附庸风雅的掩饰罢了。
只是,听到这话,冯无年罕见的没有动怒,而是陷入沉思,恰好一抬头见到保镖苗风蹑手蹑脚的进门,“来根烟。”
苗风不敢耽误,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方才进门时,麻虎塞给他的那包烟,取出一根递了过去,然后拿火帮冯无年点燃,这才退了回去,束手站在夜色中。
微弱的火光闪烁,照得冯无年那张脸色更是阴沉。
屋内寂静一片,老瞿和苗风低垂着脑袋,连呼吸声都不敢太大,生怕会触到老板的霉头,只有烟草燃烧的嗤嗤声。
等一根烟烧了大半,冯无年终于开口。
“仓库里还能不能弄些存货,先拿出来顶一下?”
老瞿脸色一下苦涩起来,“掌柜的,仓库里那点家当,之前几次差不多都搬空了,剩下的都是些拿不出手的货……”
说完,他脑袋垂的更低。
不到非不得已,谁家会去盘库,但偏偏素芳斋之前已经用了几次,等于是拿压箱底的货去堵住赵家的嘴巴,一招鲜吃遍天的路子,用多了迟早会有不好使的时候。
眼下明显就是如此。
闻言,冯无年脸色更是难看,火光几乎都烧到了手指,他仍旧一无察觉。
“掌柜的,要不找博古楼李掌柜和关山坊的俞掌柜问问,借几件器物,好歹先糊弄过去。”
老瞿犹豫了下,提出一个想法。
但听到这话,冯无年只是一声冷哼,“老瞿,你也是老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啊?”
老瞿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得罪了老板。
“你真以为我们冯、俞、李三家一条心?”
“哼,那两个老家伙别看整天笑眯眯,对谁都是和和气气,实际上就是两头养不熟的狼。”
“今天我真要登门了,你信不信转身他俩就要开始联手,把素芳斋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冯无年面无表情的掐灭烟头,在桌面上一点点用力按下,直到烟屁股拧成一团。
“这……”
老瞿一脸的不敢置信,“可是,当初博古楼出事,是掌柜的你雪中送炭,还有俞掌柜,最早也不过是个在关中淘沙的支锅,能有今天,都是掌柜的你抬举。”
“如今素芳斋遭难,他们怎么也不应该见死不救吧?”
“呵!”
冯无年依旧只是冷哼一声。
他是从最底层的倒斗江湖一步步走到今日,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渐渐脱离了打生打死的生活,但他比谁都清楚江湖险恶这四个字的意思。
而老瞿算是最老式的手艺人,全凭一双眼睛吃饭。
在素芳斋里,他资历老地位高,底下那些伙计对他只会巴结讨好,他每天要做的就是掌眼,并不用和人打交道,自然接触不了太多人心黑暗、明争暗斗这种破事。
说他幼稚,绝对没错。
李、俞二家,确实受过他冯无年的恩惠,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真要拿到台面上。
那两个老东西碍于情面,可能会拿点东西,但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而且,这么一来,等于是主动将弱点暴露在外。
他要是不动如山,反而能凭着几十年的底蕴装一装,毕竟谁能想到老虎皮下只不过是头老狐狸?
“苗风。”
听到老板招呼,一直束手站在阴暗中的苗风立刻上前一步。
“带几个信得过的弟兄,跟着老瞿去长安城各大鬼市,只要有能过眼的东西,不论如何,也给我拿下来。”
“是!”
苗风眼神一凛,沉声点了点头。
“记住了,不要暴露身份。”
不等苗风回应,冯无年转而又看向老瞿,“老瞿,掌眼的事就交给你了,素芳斋不能倒,赵家这棵摇钱树暂时也不能离咯。”
老瞿脸色一下正色,“掌柜的,我知道。”
一直到这,冯无年才站起身,只是笼罩在头顶昏暗的白炽灯中,佝偻的身形渐渐站直,舔了舔嘴角,三角眼里露出一抹久违的凶光。
素芳斋在他手里近二十年,历经大大小小的危机,但每一次都撑了下来。
他相信,这一次也会如此。
拍了下老瞿肩膀,冯无年咧嘴一笑,“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逆着光影,老瞿忽然觉得眼前这位跟了十来年的老板,似乎老了许多,明明他比自己要小一截不止,鼻间无来由的一酸,老瞿用力点了点头,“放心,掌柜的。”
说完。
他再不迟疑,转身跨过门槛,大步朝着院子里走去。
苗风紧随其后,始终落后两个身位,仿佛一直在黑暗中穿行。
老瞿从光入夜。
那道瘦弱的背影里,似乎都多出了几分悲凉。
屋脊上,陈爻看着这一幕,并未说什么。
等落在最后的冯无年,在几个伙计的跟随下也离开院落时,他才站起身,舒展了下身体,转而一步踏出,披着星光,踩着屋脊,挺拔的身影犹如一杆枪,一点点撕开夜色中的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