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渭城的天气一如既往的变幻莫测。
夜的十点半,本该是整个城市最温情脉脉的时刻,偏生刚巧下了场淅淅沥沥的雨,打乱了行人夜游的计划。此刻街道空荡,只有零星几两小轿车在马路穿行,几盏街灯依然兢兢业业地亮着。
我是个很严谨的人,出门前看过天气,包里其实放了把了伞,但是并不想撑开伞来保护自己。借用高尔基的一句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们要做勇敢的海燕!”我甚至希望雨下大点,再大点,砸在我的发顶,落在我的脸孔,如果我能经受得住,是不是也能证明我是个勇敢的人?
下雨天和失意的人其实挺登对的,我在雨里,即便是落泪也被同化成落雨。
突如其来的雨打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大家都是淋着雨,就不会显得我格格不入。
我承认我此刻是享受这种感觉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定也有人淋着小雨,他们或许正着急地在加快步伐想早点回家,而我不一样,至少我的神态上来讲是悠哉悠哉的。
就好像偶像剧里的女主角,即便淋雨也不会怨天尤人,能闲庭信步,甚至动若脱兔,淋着雨也像什么晴天之外的享受。
我思想上正试图给自己洗脑,行为上也想给自己增添一些喜悦的样子,可是失败了。我尝试扬起嘴角露出享受的姿态,可是这嘴角仿佛挂了两个秤砣一样重,我骗不过自己——我只是一个面试屡战屡败的、找不到工作的落魄毕业生,不是什么青春洋溢的偶像剧女主。
雨点越来越重,砸着这一方天地的万事万物,当然也包括我,雨点重到我瘦弱的肩膀再也承受不起的时候,我认命地蹲下身子,抱着我的膝盖,在雨里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刺猬、也像一只缩头的乌龟。
那又怎么样呢?这是很好的保护自己的姿势不是吗?
偏偏总有人眼力见不太好,一辆黑色的汽车靠在我旁边停下,因为被轮胎挤压而流动的污水漫过我的灰蓝色帆布鞋,把仅剩的一点干燥也沁湿。
来人降下车窗,探出脑袋扯着嗓子叫唤我:“小姑娘,你这大雨天的怎么一个人在路边蹲着干什么?跑起来啊跑起来!要不要我捎你一程喔?”雨点毫不留情密密麻麻砸他一脸,他满不在乎地用手随意抹开。
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是即便是好意我也不一定要接受。
我没抬头,只是礼貌性地加大音量回答他:“不用了,谢谢你,我快到家了。”
“快到了是还有多少咯?你莫逞强啊,我开车送你很快的,这雨越下越大,你这么淋下去是要淋发烧的嘞!”
这种程度的问话在我这里已经是咄咄逼人的程度了,我明明已经拒绝他了,他不应该继续纠缠的。
我不想再理他了,起身自己走自己的路。
正常的人都应该有点脾气直接把我抛弃。
偏偏没走几步路,那男人又驾着车追上我的步伐,并且始终保持一个和我同频的速度。
他语气暧昧地问我:“哦哟,小姑娘脾气这么暴躁,怎么,失恋了吗?”
我不是很理解,一个女生半夜在大街上心甘情愿淋雨只能是失恋这种幼稚的原因吗?
其次,他怎么看出的我脾气暴躁?大声的拒绝他的乘车邀请吗?
那只是出于为了我的声音不被雨声掩盖的原因。
我很烦闷,没回答他,继续走。
“哎哟,妹妹你别生闷气了,你好歹吱个声啊。”
“哎呀我就这么跟你走着,你想上车我随时送你。”
“小妹你这长得挺漂亮的啊,哪个男孩子这么没眼光把你给你甩了?真是太蠢咯!”
——漂亮,漂亮,漂亮。
我打心底里害怕这个词语被一个男人说出,并且用于形容我。
所以当听到司机说出这个词时,我浑身一颤栗,身体僵了一半,猝然停止愈行愈快的步伐。他没来得及时刹车,一下就滑到了我的前方去。
司机刹住车,探出脑袋再次询问我的的情况,这次的语气是三分不耐烦加七分对我不识好歹行为的控诉。
车辆就停在我的侧前方,我不得已看到他的脸:一张很大众的中年男人的面孔,平平无奇,在夜的雨幕里又被模糊掉三分,更加泯然众人。
正因为泯然众人,我几乎一瞬间就能联想到我那几个面目可憎的亲戚。
惶恐像条阴暗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脚踝,一圈一圈地冰凉地向上爬行,寒意刺人。
我迷瞪地看着男人的方向,实际上看不清任何表情,我的眼里只有雨幕和昏黄的路灯。
但是我却彻底僵在空荡的街边,脚底下像是生了根,打了桩,丝毫动弹不得。
滴滴滴——
三声急促的鸣笛强行打破我僵直的思维。
“我懂了懂了!”
“小姑娘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什么坏人啊?”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哎呀你怕不安全你早说嘛!早说我就直接走了哇!”
他恍然大悟,连连赔罪,最后留下一句“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啦,你想开点!就你这个条件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都没问题的——”
爽朗的尾音在风雨里被消音。
什么嘛!
“女孩子伤心难道就只能因为破男人吗!”直到车身完全消失在转弯处,我才敢声嘶力竭吼出声。
“失恋哪有失业严重啊!”
先前对司机说我快到家了,不是假的。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会骗人的人。
但是不想回家是真的。
我委屈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单薄的银行卡。
卡是中国银行的冰雪主题借记卡,还是限量的。蓝白的配色,从前爱不释手,今天看起来忽觉心冷冷的。
毕竟里面只有两千块钱了。
可悲的女人,全身上下只有两千元。
今天是6月28日,我快要连下个月房租都交不起了。
辗转绕进小巷,回到我租的小屋门前。
我现在看它那黑漆漆的铁门就好像穷凶恶极的怪兽,大张着黑洞似的嘴,每到夜里它就饿疯了似的把我一整个吞下去,第二天早上又消化不良似的嫌弃地吐出我。
不对,它吞的不是我,我只是被不小心吞进去的多余的人,毕竟这么多天了我还四肢完整地站在这,它吞的是我口袋里那点可怜的小钱钱罢了。
所以它应该是一头吞金兽。
我推开门进去,把自己好好安置在饥饿的吞金兽腹内,毕竟我交了房租,它给我提供栖息地,我们之间是平等的交易关系。
如果说还有什么比待在豺狼虎豹肚子里更恐怖的事情,那或许是在豺狼虎豹肚子里发烧吧。
也不对,烧的哪里是我,明明是钱袋子。
我真是穷疯了,失业疯了,唉。
我给自己捂上三层一次性口罩,虚浮着脚步下楼买去退烧药。
路过走廊时一位老奶奶咕哝“生病了就好好在家里躺着乱走什么。”
我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在心里反驳:躺不了一点,我下午还有面试呢。去了能不能成不知道,不去一定成不了。
打开手机的地图软件,最近的一家药店距离我也有两公里。
这时我才惊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原来我曾经还是个健康的人呢。
为了省钱我没打车,从我住的地方一路走到药店,感觉就像从大山深处走进繁华的城市。
一路上,短短的两公里,我走的像徒步跨雪山一样艰难,或许有生病的缘故,但更多的是39度的夏天里我戴着三层口罩,给人的观感像神经病,于是引来许多目光,这些打量的目光于我而言像针也像火,刺痛得、火辣得很。
我埋着头假装鸵鸟,溜进药店。
药店很大,一排排的柜子竖立着,我像迷失在森林。由于不熟悉药店的构造,我花了不少的时间才找到我常用的退烧药。
收银台的大叔坐着,单手撑着下巴,注视着我朝他走去。
我被看的很不自在。
我们俩一言不发地走完结账流程,直到我快要掀开塑料门帘走进街道,让再迟钝的人看了都能看出来憋了一肚子话的他终于开口叫住了我。
“靓女,我觉得你可能会对我们另一种药感兴趣!”
我摸不着头脑,我现在应该只需要退烧药。他是不是想推销?
我不爱说话,但是好奇心还是有的,尤其是他满眼写着我有话要说的表情实在勾人,所以我还是停住了脚步等他发言。
“我看你呢,从进门开始就一言不发。这么大一个药店一般人要买什么药都会直接问店员的,你看着就烧得不轻,但自己一股脑就鱼似的扎海里一通乱找。刚刚看监控里你也是找东西尽量避开和人接触,一丁点都碰不得那种。妹坨,你是社恐吧?还是很严重那种。”
我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眼神默许。
他不愧是大药店的收银员,或许还兼职这个世界上最社牛的工作者——销售,一个对视就能接收到我的回答。
我的肯定的眼神给他造成极大的鼓舞,他继续推销,语气抑扬顿挫:“是这样的,我们药店呢最近推出了一款最新的改善情绪药丸,名叫''舒心丸'',我觉得你值得一试!”
我朝他好奇地眨眨眼,他就讲的眉飞色舞:“服用此药,舒体畅神,打开心扉。忧愁的人吃了变开朗,自闭吃了变豁达,压抑的人吃了变昂扬。就算你是不善言辞的卓别林吃了都能立马变成郭德纲!”
虽然我知道他举的例子很不合适,卓别林只是一个默剧演员而非不善言辞,但是我承认我依然有点心动。我听了他的介绍,都能想象到我在面试场上舌战群儒征服考官的样子的了。
但是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不是三岁的,相信奥特曼相信魔法相信相信光的孩子了。这个药听起来和“考生吃了变聪明成为最大黑马,三天大专逆袭清北的聪明药丸”没什么区别。
我无奈抿了抿他看不见的被口罩挡住的嘴巴,转身欲走。
他着急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猴子,嚷嚷道:“哎哟喂,美女,咱真不是骗人的,你不信我可以给你试半颗啊。吃了这药丸,社交恐惧分子瞬间化身社交恐怖分子啊!相亲、酒局、同学聚会、面试什么的,手到擒来!”
面试……
面试……
面试……
一种神奇的魔力拖住我,我又变成相信魔法的少女了。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柜台前、他面前,问:“真的可以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