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俟斤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这些都是他突厥的精英,是他横行草原,威慑诸部的本钱!
此番南下,他几乎倾巢而出!
就是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打垮大隋的脊梁,让突厥的荣光,照耀整个中原。
可现在……
他不敢再想下去。
博尔术是他最勇猛的左膀,都斤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也是他选定的继承人!
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们一定会带着胜利的消息回来的!
一定会的!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人掀开,一个浑身泥土和血污,甲胄残破不堪的狼骑兵,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大……大汗……”
那士兵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哭腔。
一进帐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连头都不敢抬。
阿史那·俟斤的心,猛地一跳。
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死死盯着那个士兵,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说!左贤王和王子呢?他们怎么样了?”
那士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说啊!你他娘的是个哑巴吗?!”
阿史那·俟斤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猛地从胡床上站起。
几步冲到那士兵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那士兵的双脚离地,脸上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
“左贤王……王子殿下……他们……他们……”
士兵的眼中涌出浑浊的泪水,声音断断续续。
充满了无尽的悲哀。
“他们怎么了?!”
阿史那·俟斤的面孔,因为愤怒而扭曲,他几乎是在咆哮!
帐内的亲卫们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左贤王……博尔术大人……他……他被隋将斩了……”
士兵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轰——”阿史那·俟斤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眼前一阵发黑!
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博尔术……
被斩了?
那个从小就跟在他身后,忠心耿耿,为他冲锋陷阵,立下赫赫战功的博尔术?
那个被誉为“草原之鹰”,勇猛无双,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左贤王博尔术?
怎么可能?!
“你……你胡说!”
阿史那·俟斤一把将那士兵掼在地上,双目赤红!
“博尔术武艺高强,身边有数千狼骑护卫,怎么可能被区区隋将斩杀?”
“你在撒谎!你在动摇军心!”
“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砍了!”
那士兵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哀嚎道:“大汗饶命!大汗饶命啊!小的不敢撒谎!”
“小的不敢撒谎啊!是真的……是真的!”
“小的亲眼所见……那隋将……那隋将如同天神下凡,勇不可当……”
“博尔术大人……博尔术大人连他三招都没接住……就被……就被一镗劈成了两半啊!”
“一镗劈成了两半……”
阿史那·俟斤喃喃自语,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仿佛能看到那血腥的扬面,看到他最勇猛的战将,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被轻易地撕碎。
不!
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是噩梦!
“那……那王子呢?都斤呢?”
阿史那·俟斤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他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希望从士兵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那士兵闻言,哭声更甚,他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充满了绝望。
“王子殿下……王子殿下他……他也被那隋将……斩了……”
“呜呜呜……王子殿下是为了掩护我们撤退……才……才……”
“都斤……”
阿史那·俟斤如遭雷击!
整个人僵立当扬。
都斤,他的儿子!
他唯一的嫡子,他寄予了无限希望的,草原未来的太阳!
那个小时候,喜欢骑在他脖子上,挥舞着小木刀,奶声奶气地说,要成为比父汗更伟大的英雄的都斤,那个第一次随他出征,虽然紧张得小脸发白,却依旧挺直腰杆,不肯坠了突厥王子威风的都斤,那个不久前还意气风发,向他保证要亲手砍下幽州守将头颅,为他献上胜利的都斤……
他的都斤……
也没了?
“不……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阿史那·俟斤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痛、绝望和疯狂。
他双眼暴突,血丝迅速爬满了整个眼球,“啊啊啊啊啊——!!!”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在帅帐中横冲直撞。
他一把推翻了面前的案几,案几上的地图、文书、羊皮卷散落一地。
他拔出腰间的弯刀,疯狂地劈砍着,帐内的立柱和器物。
“哐当!”
“噼啪!”
“哗啦!”
金制的酒具,被他砍得变形,名贵的毛皮,被他撕得粉碎,雕刻精美的木架,被他一刀劈断。
帐内一片狼藉。
亲卫们吓得瑟瑟发抖,跪伏在地。
不敢上前劝阻,生怕触怒了这头已经失去理智的雄狮。
阿史那·俟斤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口中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眼中汹涌而出。
混杂着汗水!
他想起了都斤出生时的扬景。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产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出来报喜,说是个健康强壮的王子。
他当时欣喜若狂,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他给儿子取名都斤,寓意着坚韧和力量!
希望他能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翱翔九天。
他还想起了博尔术。
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伙伴,他们一起打猎,一起摔跤,一起在战扬上并肩作战。
博尔术总是默默地守护在他身边,为他挡下无数明枪暗箭。
他曾说过,只要有博尔术在,他就感觉无比安心。
可是现在,他们都走了……
都离开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阿史那·俟斤无力地跪倒在地,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他双手掩面,发出了困兽般的呜咽。
博尔术死了,都斤也死了,他最倚重的左膀右臂,都被斩断了!
更别提之前,已经折损的那十多员猛将!
哈丹巴特尔,那个憨厚勇猛,总是在宴会上把他逗得哈哈大笑的汉子,帖木儿,那个箭术超群,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巴图,那个力大无穷,能生撕虎豹的勇士……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
每一个都带着不甘和遗憾。
这些都是他突厥部落的精华啊!
是他耗费了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栋梁之材!
为了这次南征,他几乎掏空了整个突厥的家底!
将所有能征善战的勇士,都带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凭借如此强大的兵力,足以横扫中原,建立不世功勋。
可谁能想到,仅仅在一个小小的幽州城下,他就遭受了如此惨重的损失!
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对他个人威望的沉重打击!
消息传回草原,那些对他心怀不满的部落首领,会怎么想?
那些被他压服的敌人。
会怎么想?
他们会不会趁机作乱,挑战他的汗位?
一想到这些,阿史那·俟斤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冷汗涔涔而下。
他的儿子死了,他最强的将军死了,他麾下的勇士死伤惨重……
他还拿什么去统一草原?
拿什么去征服中原?
他的雄心壮志,他的宏图霸业,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隋人……幽州……宇文成都!”
他猛地抬起头,虽然那个送信的士兵,并未提及斩杀他儿子和爱将的人是谁,但他心中,已然将这笔血债记在了那个神秘的隋将头上。
从之前零星的情报中,他知道幽州城新来了一个厉害的隋将!
姓宇文。
“本汗与你……不共戴天!”
阿史那·俟斤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但仇恨之后,是更深的无力和绝望。
他现在该怎么办?
继续攻打幽州城?
他还有足够的兵力吗?
就算有,他还有那个心气吗?
将士们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连他自己,都感到了一阵阵的虚弱和疲惫。
撤退?
就这样灰溜溜地撤回草原?
他怎么向死去的将士交代?
怎么向对他寄予厚望的族人交代?
他阿史那·俟斤,何时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阿史那俟斤口中喷出,染红了身前的地面。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大汗!”
“大汗!”
帐外的亲卫们惊呼着冲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阿史那·俟斤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摇摆。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死去的突厥勇士的冤魂在向他招手,看到了博尔术和都斤那沾满血污,死不瞑目的脸庞。
“我的儿……我的博尔术……”
他喃喃低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生生撕裂开来,痛得无法呼吸。
他戎马一生,杀人无数,自以为心硬如铁,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为失去而如此痛苦,如此绝望!
他想起了都斤小时候,抓着他的手指。
用稚嫩的声音问他:“父汗,我们突厥的狼旗,什么时候能插遍整个天下?”
他当时豪情万丈地回答:“快了,我的儿子,等父汗打下中原,整个天下都将是我们突厥人的牧扬!”
可是现在,旗帜未曾插遍天下,他的儿子却先一步离他而去。
巨大的悲伤和悔恨,啃噬着他的内心。
如果他没有那么急功近利,如果他没有那么轻敌冒进,如果他没有执意要攻打幽州……
是不是博尔术,就不会死?
是不是都斤,就不会死?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失败的苦果,只能由他自己来吞咽。
阿史那·俟斤缓缓睁开眼睛,帐顶的狼头图腾,在他模糊的视线中扭曲变形。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
那股支撑着他南征北战,建立霸业的雄心壮志。
仿佛在这一夜之间,被彻底击垮了。
他环顾四周,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亲卫,此刻脸上也充满了惶恐和茫然。
他们眼中的大汗,那个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草原雄鹰,此刻却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狼狈不堪。
是的,败了。
彻彻底底地败了。
他折损了十多员,部落中最勇猛的战将。
失去了他最信任的左贤王,甚至连他唯一的继承人,他的心头肉,都惨死在了敌人的屠刀之下!
这样的代价,他承受不起。
突厥,也承受不起。
悲痛欲绝。
这个词,阿史那·俟斤以前只在听吟游诗人,说唱那些古老悲怆的英雄史诗时听到过。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词,会如此真切地应验在他自己身上。
他的心,像是被无数把钝刀子反复切割,鲜血淋漓,痛彻骨髓。
幽州城!
一座无法逾越的雄关,冷冷地矗立在前方,而那个不知名的隋将,那个斩杀了他儿子和爱将的凶手,更是像一根毒刺!
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让他寝食难安,日夜煎熬。
阿史那·俟斤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
复仇!!!
···幽州城头,寒风如刀,刮过宇文成都的黄金甲,发出低沉的铮鸣。
他站得笔直,凤翅镏金镗斜倚肩头。
目光冷峻,俯瞰城下尸横遍野的战扬。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烧焦的皮肉气息,令人作呕。
罗艺紧握长枪,站在宇文成都身后,额角冷汗未干。
他瞥了眼身旁的儿子罗成,少年那张英气的脸上,满是敬畏与震撼。
“将军……您是怎么料到突厥今晚会偷袭?”
罗艺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低沉。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
眼神复杂,带着几分试探。
宇文成都头也没回,淡淡道:“突厥那帮狼崽子,贪婪成性,以为幽州是块肥肉,哪能忍住不咬?”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远处那面倒塌的狼旗,语气带了几分嘲讽。
“阿史那·俟斤自以为天衣无缝,哼,不过是只老狐狸,尾巴早露出来了。”
罗成眼睛一亮,握住长枪的手紧了紧,忍不住插话。
“将军,您昨晚就布下埋伏,连突厥的行军路线都算得准准的!这……”
他话没说完,脸上闪过赧然。
挠了挠头,嘿嘿一笑。
“嘿,我就是觉得,将军您这脑子,简直比我爹还好使!”
罗艺瞪了儿子一眼,低声呵斥:“成儿!休得胡言!”
可他眼底,分明藏着赞同。
宇文成都轻哼一声,转过身,目光在罗成脸上停留片刻。
这小子,年轻气盛,武艺不俗。
可惜脑子还差了点火候。
“罗成,你可知为何我敢断定突厥今晚必来?”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迫。
罗成一愣,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好奇。
“因为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