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沈芙蕖蹲在草市坊的泥灶前,粗陶碗排成一列,茱麦粉在粗瓷碟里堆成小山似的。沈芙蕖挽起袖子,将茱麦粉倾入木盆,加井水搓成絮状,开始用力和面。时人不用碱,她靠反复摔打让面团起筋,面团倒也渐渐光滑如绸。
揉好面,猪油渣滑入铁锅,“滋啦”一声炸出油花,沈芙蕖捏一撮花椒粒扔进去,麻香瞬间窜起,呛得自己直咳嗽,茱萸粉趁此倾入热油,酸辣味便扑面而来。沈芙蕖将昨日熬的鱼骨汤倒入,奶白色撞上红油,翻滚如浪花。最后,她撒盐调味,舀一勺抿嘴尝——“够味!”
“快来看看呀,麻辣面片汤!三文钱一碗,包您没吃过这味道!”醒好的面团搓成条,她左手捏面,右手揪片,薄如蝉翼的面片飞入沸汤,浓郁的香气后面排着许多人。
“这是什么新鲜吃食?这么多人排队?”卖货郎刚挑完货担,汗衫湿透贴在背上,闻到香味,忍不住停下脚步。
沈芙蕖笑着介绍:“麻辣面片汤,大哥,这料峭春寒,不如来碗去去寒气,才三文钱。”
“那来碗吧。”卖货郎抄起碗灌下半口汤,手在嘴边猛扇,“好辣啊!”可筷子却停不下来,面片吸溜得震天响,最后连碗底辣油都舔干净,抹着嘴道:“再来一碗!这回少放点那红粉……算了还是原样吧!”
“王五,今天倒是大方呀!”后面排队的时刻调笑道。
“少吃点吧!我们后面还有不少人呢!”
旁边卖炊饼的张大娘一脸艳羡,沈芙蕖才摆摊半个月,每天都有许多食客捧场,总见食客们边嘶哈吸气边往摊子跑,像被辣味勾了魂,吃完都赞不绝口。不过她也沾了些好处,食客们在等待之余经常从她那买两个炊饼。
老顾客茶贩李二郎说:“沈娘子,我可吃不得这辛辣,老规矩,来碗葱油拌面!”
“好嘞!”沈芙蕖捻起一把小葱,摘去蔫黄的叶子,只留青白相间的葱段。铁锅烧热,下一勺雪白的猪油,油化时,沈芙蕖将葱段滑入,青烟腾起,葱香混着猪油的醇厚,葱段也渐渐由青翠转为焦黄。
陶瓮里的水滚得正欢,沈芙蕖抓起一把粗面,她不用箸搅,只拿长柄木勺轻轻一拨,面便顺着漩涡自然散开。面捞起时还带着韧劲,甩去多余的水分,盛进粗陶碗里。焦黄的葱段连油带渣浇上去,再淋一勺清酱,撒一撮碾碎的野花椒。
“您慢用!”
昼食已过,食客渐少,沈芙蕖扒拉着锅子,知道今天的忙碌告一段落。张大娘带着讨好的笑容凑过来问道:“今天恐怕赚了二百文吧?”
“哪能呢?我这猪油、这碳也要不少钱哩!小本生意,薄利多销。”沈芙蕖也不吝啬,大大方方给张大娘也盛了一碗葱油面,再把剩下的面条分装进食盒。
张大娘斜眼瞧着沈芙蕖忙前忙后的身影,嘴角一撇:“哎哟,我说沈丫头,你这般拼命作甚?这边摊子刚收,那边又要给人送上门去。”
她故意将“送上门”三个字咬得极重,“那几个穷酸书生,连碗面钱都要凑上几日,你倒好,巴巴地给人端到跟前去。要我说啊——这点子铜板,还不够磨鞋底的,何苦呢?”
那话里藏着刺,分明是在说:连书生的铜钱都要挣,想钱想疯了?
春闱之期例在二月中,礼部锁院后天下举子齐聚汴京应试。富家举子乘轿子、携书童仆役照料起居,住的是汴京状元楼,单间每日花费高达一贯钱。或者长期租住邸店,如潘楼街一带的举子宅。
然而寒门之子便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多数步行赴京,或凑钱搭乘货船驿船北上,好不容易到了汴京,低价寄宿于大相国寺、开宝寺等寺院,还需帮抄经书抵宿资。
然而,寺院也是有容纳上线的,抢不上的,就要住城南譬如草市坊的廉价客栈,大通铺一夜仅十数文钱,环境嘈杂得很,付不起租钱,就替富家子代写诗词赚取饭资,街头摆摊卜卦测字。
前几天,沈芙蕖用香油煎了几片馍馍,撒上些椒盐佐料应付一餐,寄居在草市坊的几个书生闻香而来,纷纷掏钱买食,其中一位还替沈芙蕖润色过状子,她便多赠了几片。谁知书生们凑在一起嘀咕半晌,想了个点子,请沈芙蕖每日备一餐饭食送到坊里,无需荤腥,管饱就行,他们凑钱同吃。
前日吃的是馍夹煎鸡皮,昨儿是芋魁豆饭,今个是葱油拌面。沈芙蕖晓得他们清贫,只收一点食材加工费,有时候连本钱也不肯要。送完吃食,沈芙蕖又转到大理寺,在衙门外等着周寺正放值。
几个相熟的衙役见她提着食盒,便知她又是来送鸭货。自从沈芙蕖为表谢意给周寺正送了一次酱鸭翅后,周寺正家的两位小娘子便隔三差五闹着要吃。
一名衙役笑着提醒:“沈娘子来早啦!今个大理寺有要犯要审,周寺正怕是要耽搁些时辰!”他边说边忍不住往食盒上瞟,喉结也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周围路过的衙役们也都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话。这些日子沈芙蕖时常往衙门送些零嘴,那卤得恰到好处的鸭货,既保留了肉质的鲜嫩,又浸透了香料的醇厚,咬一口便唇齿留香,早就在衙门里传开了。
“沈娘子做的鸭货真好吃,上次分了一个,舌头惦记了好几天呢。”一个年长些的衙役咂着嘴回忆。
“就是就是!比咱们衙的饭食强多了,连盐都舍不得放。沈娘子,你一锅是卤,两锅也是卤,不如多卤些,让我们也解解馋?”
沈芙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笑意。她此趟来正是为了这个,这些衙役在职期间可享朝廷提供的简膳,主食以粟米饭、蒸饼为主,但官厨禁止用盐豉、葱姜之类的调料,因此寡淡无味,有人评价“饭陈色败,羹浊如泔”,不少衙役选择去附近买些鱼脍、肉饼之类的改善伙食。
可在哪不是吃?既然都是要花钱,何不花在她这里?大家就应该都来她沈芙蕖这里吃,她还能送上门。“要不这样,往后我每日按份送来,都是熟人,也就收点加工费,如何?”
这话一出,衙役们顿时沸腾了。
“当真?那给我来两份!”
“我要三份!多放些辣子!”
“沈娘子可别忘了我的那份!”
沈芙蕖抿唇一笑,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炭笔和纸笺:“既如此,烦请诸位大人将姓名、份数、口味偏好一一告知,我好仔细记下。”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有忌口的,也请明示。”
衙役们闻言更是欣喜,七嘴八舌地报起菜名来。沈芙蕖垂眸记录,笔尖在纸上游走如飞,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明日的采购清单。这笔买卖,算是成了。
人群正嚷着,忽听一道沙哑的嗓音插了进来:“散衙了不回家,在这儿凑什么热闹?”
众人回头,只见周寺正挽着袖口从大理寺里踱出来,眼下青黑,胡子拉碴,活像只被案子熬干了的蔫茄子。
几个衙役素知他性子软,只是这几日被案子磨得火气见长,便半是开解半是打趣道:“哟,周大人!咱们这不是好奇嘛,怎的有位俊俏小娘子给您送鸭货打牙祭?这事儿嫂子知道不?”
周寺正胡子一抖,刚要瞪眼,却听一道冷冽嗓音自人群后传来——
“周夫人知不知道另说,本官倒是知道了——周寺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上吃下。”
这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在场众人瞬间噤若寒蝉。方才还嬉皮笑脸的衙役们顿时如鹌鹑般缩着脖子,齐刷刷躲到了周寺正身后。
是陆却。
沈芙蕖循声望去,但见一位身着墨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那衣料在晨光下泛着若隐若现的云纹暗绣,分明是价比黄金的蜀锦上品。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枚莹润如凝脂的羊脂玉佩,旁边配着个精巧的银鱼袋。
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清俊却带着几分凌厉,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带着几分审视。
“这就是传说中的陆少卿?看起来家境不错呀。”沈芙蕖心想。她早听草市坊的妇人们嚼过舌根,说大理寺有位年轻俊美的少卿大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贵公子,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峻,反倒更让人移不开眼。
眼瞧着气氛凝滞,沈芙蕖赶忙上前一步:“大人明鉴!周大人是正经付钱的,按月结算,从无拖欠。”
陆却愣了几秒,反应过来,这不是沈万山家被赶出门的沈娘子?怎么灰扑扑的,巴掌大的脸被料峭寒风吹得红彤彤、皱巴巴,身上满是油渍,比初见时还落魄一点。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她手中的食盒,陆却对周寺正丢下一句:“吃完速归,整理供词。”
待他走远,衙役们小声议论起来。
“陆大人怕是没有味觉,廊下餐再难吃也不见他剩一口。”
“胡说!分明是常年伏案落下的胃病,吃什么都不香。”
“我瞧着是太挑食,十道菜有九道不入眼……”
周寺正提着食盒,一路小跑追上陆却:“大人,铁打的身子也需五谷供养,您这都什么时辰了……”
陆却这才觉出胃里灼烧般的隐痛,他苦笑一声,从抽屉摸出一块饴糖。旁人不知,他天生淡泊口腹之欲,食物于他不过分两类:能咽的,与不能咽的。
周寺正将食盒往前一推:“少卿大人,沈小娘子的手艺当真不错,您尝尝?您也不能整日靠饴糖度日,若叫人知道大理寺少卿的抽屉里装满饴糖,岂不叫人笑话?”
“糖能迅速补充体力。”陆却面无表情,“你快点,供词要紧。”
周寺正忙不迭掀开食盒。青瓷碗中,面条根根裹着琥珀色葱油,翠绿葱花点缀其上,香气倏地漫开。他抄起筷子呼噜几口,又捞起酱鸭翅嗦得啧啧有声,连骨头都嗦得干干净净。
这吃相……陆却没眼看,皱眉背过身去,忽然问:“不是让你寻书吏替她写状?”既如此,她为何还穿着单衣在外奔波?
周寺正抹着嘴叹道:“谁?什么状?哦哦哦想起来了……您说沈娘子啊?找了!她偏要自己写。还提了嘴孙余年的米行私贩硇砂……”
“荒唐。”陆却冷声截断,“无凭无据,你也敢挂在嘴边?”
“下官冤枉啊!”周寺正举手告饶,“许是她恨极了孙余年,口不择言罢了。不过这小娘子确是个妙人,人美心善又能干……”见陆却眼神渐冷,他赶紧拱手,“这就去整理供词!”
人走了,食盒仍在案上,香气丝丝缕缕飘来,陆却含着的饴糖忽然失了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