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汴京在等我的外卖》 第1章 第一章 沈芙蕖是被饿醒的。 腹中火烧般的绞痛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胃癌晚期的症状又发作了。直到指尖触到身下粗糙的草席,耳边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才猛然睁眼。 日光从破房屋顶的漏洞漏进来,白光刺得人眼睛发酸,环顾四周,泥坯房门是几块朽木拼凑的,门楣上残留半幅褪色的桃符,漏风的窗户上糊着泛白的旧账本纸张,墨迹被雨水晕开,依稀能辨出“三月结余”等字样。 沈芙蕖盯着自己细瘦的手腕发呆,这根本不是她那双因长期输液而青紫遍布的手。原身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她穿越了,从一个现代美食博主变成了汴京沈家被继兄赶出家门的庶女,眼下栖身在城南的草市坊破屋内已有三日。 继兄和嫂嫂丑恶的嘴脸出现在脑海中,指着她破口大骂,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续弦怎么了?年纪大怎么了?你以为你有两分姿色,就能攀上高枝了?上喜轿还哭丧着脸,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阖上眼,又看见自己被推搡着送进花轿,红色喜帕下,她哭得发抖,密不透风的盖头外面欢送的唢呐和人潮声一浪接着一浪,她如溺水般窒息,直到贴在她腰间冰凉锋利的剪刀将她从中拖出来。 于是,当她看见孙余年喝成绛紫色的脸靠近过来时,毫不犹豫将剪刀戳了上去,温热的献血溅了她一脸,四周响一片慌乱尖叫声,再往后,她就被扫地出门了。 草市坊的屋子,靠近汴河低洼处,雨季积水,旱季扬灰。附近的租客,雨天进门先涮泥,晴天出门先扑灰,白天听走贩吆喝,晚上听老鼠啃房梁。 沈芙蕖头晕眼花,却只是静静趴了一会,没力气对这破败的环境表示不满。毕竟,她原是濒死之人,如今重活一世,已是上苍垂怜。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着打量四周,勉强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吱呀”一声,门轴摩擦的声响惊动了外头的邻居,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呛得她咳嗽连连。 这一咳,倒引得四邻纷纷探头窥视,窃窃私语起来—— “咦?还没死呢?昨日烧得那样厉害,连大夫都摇头……” “这么可怜,阎王爷都不忍心收吧。摊上那样的兄嫂,真是造孽!沈老攒下的家业,全被他们霸占了去,连口饭都不给人留……” “就是就是,还逼着她嫁给米行孙大虫,孙大虫年纪比她外祖都大了……” 沈芙蕖扶着门框,一张小脸惨白,饿得几乎站不稳。她心里直叹气——诸位好心人呐,与其在这儿唏嘘感慨,不如赏口饭吃啊! 幸好花婆子颤巍巍地塞来一张干硬的炊饼:“沈娘子,先垫垫肚子,吃饱了,日子总能熬过去的……” “谢谢……婆婆。”沈芙蕖接过饼,顾不得干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三两口吃完炊饼,干涩的饼渣刮得喉咙生疼,但总算压住了胃里的绞痛。她抬手抹了抹嘴角,这才有空打量自己如今的模样。 借着门边积水的倒影,她看见一张陌生的脸。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因着连日饥饿,下巴尖得能戳人,却掩不住天生好颜色。浓眉大眼,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将英气和妩媚两种气质完美融合在一起。 “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沈芙蕖摸了摸凹陷的脸颊,满意挺直了腰板。终于,缓过来一点了。 沈芙蕖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只听草市坊口又一阵嘈杂议论声,那尖酸刻薄的嗓音,不是她嫂嫂又是谁? “孙家要讨回的聘礼,我倒要看看这小贱人拿什么赔!”围观的街坊们纷纷摇头。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且不说那聘礼单上列的金银器皿、绸缎布匹、龙凤团茶,就是最普通的鸭鹅细盒,沈芙蕖又何曾沾过手?若真得了这些,她又怎会沦落到住在这漏风的破屋里? 花婆婆一向是个热心肠,为沈芙蕖打抱不平,拄着拐杖冲上前去:“天杀的狗东西!沈娘子被你们打得遍体鳞伤赶出家门,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带出来,你倒有脸来要钱?” 她狠狠啐了一口,“我呸!你们这对狗男女,黑了心肝烂了肠子!沈官人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你们这么作践他闺女,非得从坟里爬出来掐死你们不可!” 嫂嫂被花婆婆骂得脸色铁青,涂着厚厚脂粉的脸扭曲成一团,尖声回击:“老不死的!关你什么事?她沈芙蕖捅伤了孙大户,害得我们沈家赔了三百贯钱!这笔账,她今天必须还!” 她眼尖,突然看见倚在门框上的沈芙蕖,一把推开挡路的街坊:“小贱人!你以为躲在这儿就没事了?孙家说了,要么赔钱,要么把你送官!” 沈芙蕖不躲不闪,反而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三百贯?嫂嫂记性真差,那聘礼单上明明写着金器二十两、蜀锦十端、活雁一双,拢共值不了一百贯,怎么到你这儿就翻了三倍?” 嫂嫂一噎,眼神闪烁:“你、你懂什么!孙家还要赔医药费、养伤费、面子损失费……” “面子损失费?”沈芙蕖嗤笑出声,“嫂嫂这词儿新鲜,是从哪个讼棍那儿学来的?”她忽然提高音量:“我看是你和我哥压根没把钱给孙家,自己吞了吧?” 嫂嫂脸色骤变,扬手就要打:“你血口喷人!” 沈芙蕖早有防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怎么?说中了?我劝你别在这聒噪,否则,我现在就和你去开封府告你们虚报聘礼、讹诈钱财,到时候,你和我哥可就不是赔钱这么简单了。” 嫂嫂瞳孔一缩,猛地抽回手,嚷道:“你少吓唬人罢!”从前的沈芙蕖虽然脾气倔,但一向软弱,遇事只会哭,绝不会咄咄逼人。 沈芙蕖拍拍袖子,笑得人畜无害:“不信,那咱们现在就去!” 花婆婆见状,立刻帮腔:“老婆子我第一个去衙门作证,说你们虐待继妹、侵吞家产!” 围观的街坊们也纷纷起哄:“还不快滚!再闹,我们都去佐证。” 嫂嫂气得浑身发抖,最终在众人的嘘声中灰溜溜地走了,临走前还恶狠狠地撂下一句:“沈芙蕖,你给我等着!” 穿着皂衣的大理寺正拨开人群,打听草市坊喧嚣的来源。此人姓周,在大理寺少卿陆却手下当差。 世人称陆却“铁面”,却不知他更有一副“铁骨”。司法积案堆积如山,他每日在烛下批卷至三更,案牍上的墨痕与朱砂批注密密麻麻如蚂蚁开会,就这样也未曾丢掉私访的旧例。这草市坊鱼龙混杂,泼皮骂街、娼妓拉客的腌臜事日日上演,恰是暗查民情的绝佳去处。 周寺正回来三言两语将事情始末道来:“城南沈万山,原配早亡,留有一女。续弦后替人白养了十几年儿子,临了得肺痨死了。那继子转头就逼嫡女嫁与米商孙余年,新妇却是个烈性的——”他偷眼瞥向身侧之人,“洞房花烛夜掏出剪子,差点给孙大户捅了个对穿。” “既然亲没有结成,便不能算作新妇。”陆却淡淡回道。陆却因常年伏案审卷,少见天光,皮肤呈现一种冷调的、近乎锋利的苍白。眉骨高而分明,衬得眼窝深邃,眼尾微微下垂,鼻梁高挺,唇薄而色淡,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不容亵渎的端正。 “是是是,是我嘴瓢了。现在沈娘子那毒嫂又来讨聘礼钱,反被沈娘子当街揭了老底。”周寺正说完,暗自腹诽,休沐日还要被拉来听这些鸡毛蒜皮,也就这位爷——二十有二仍孑然一身的主儿,才会把差事当娘子疼。 周寺正揣摩着上峰的意思,问道:“大人要管吗?这等纠纷,按律法先递状至县衙,而且涉及妇孺冤屈,慈幼局亦可受理……”剩下半句话咽回肚子里,要是任何事任何人都直接找上大理寺正衙,那还不乱套了。 陆却垂手而立,目光远远落在沈芙蕖身上,布衣荆钗却难掩天生丽质,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他想了想,识文断字的商女少,对周寺正说:“你找个靠谱的书吏替她代写状书。” 周寺正立刻应了下来,又问:“大人中午还没用膳,要不,我们去汴桥那头吃,听说新开了家食肆,鱼脍和洗手蟹很是鲜美,您若是不想吃生冷的,还有鹌鹑羹可以尝。” 陆却摇摇头,“不吃了,回去翻卷宗。”他看着周寺正无比失落的样子才恍然大悟:“你自个儿去罢!吃完不用回衙了。” 打发走恶嫂后,沈芙蕖回到破屋,开始思考营生。眼下虽困在这具营养不良的身体里,但那双能辨毫厘的舌头,那些刻进骨子里的厨艺,可都跟着穿过来了。 沈芙蕖转到后间,那有个简陋的厨房,灶台、铁锅、砧板等基本厨具一应俱全,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沈芙蕖摸了摸原身缝在肚兜上的金钗,有了主意——那就重拾老本当个厨娘,养活自己! 草市坊沿汴河而建,呈“非”字形布局,主街宽约三丈,两侧支巷如鱼骨排列,因此最适合摆摊叫卖。摊位用竹竿支起蓝布棚顶,棚下悬挂木质招牌,上书“王家鲜鱼”“张记炊饼”等字样,叫卖声此起彼伏:“新出锅的羊脂韭饼咧——”“活鲤鱼现杀现卖——” “小娘子看这尾黄河鲤,腮红鳞亮,今早才用柳枝穿了鳃提来,二十文钱绝对值当!”鱼贩边说边掰开鱼鳃展示鲜红。 沈芙蕖指尖轻按鱼身测弹性,道:“鳃色虽鲜,但眼已浑浊,最多十五文,再搭把葱。” 买了鱼,沈芙蕖又往城区走去,贩夫走卒推着独轮车轧过石板路,车轴发出“吱呀”声响,虹桥两侧挤满彩棚摊子,人声鼎沸,香饮子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也让沈芙蕖的脚步更加轻快起来。 拿着金钗换的银子,买了一件旧木推车,粗陶深碗、竹筷一捆,剩下的都用来买盐、酱、醋、糖、姜、蒜、花椒等调料。最后,沈芙蕖将借来的蓝布棚架在推车上,用麻绳固定四角,棚下挂一块木牌,用炭笔写上“芙蕖小吃”。车辕旁吊个竹筒,装清水供食客漱口。 大功告成,芙蕖小吃摊就此开业! 第2章 第二章 天刚蒙蒙亮,沈芙蕖蹲在草市坊的泥灶前,粗陶碗排成一列,茱麦粉在粗瓷碟里堆成小山似的。沈芙蕖挽起袖子,将茱麦粉倾入木盆,加井水搓成絮状,开始用力和面。时人不用碱,她靠反复摔打让面团起筋,面团倒也渐渐光滑如绸。 揉好面,猪油渣滑入铁锅,“滋啦”一声炸出油花,沈芙蕖捏一撮花椒粒扔进去,麻香瞬间窜起,呛得自己直咳嗽,茱萸粉趁此倾入热油,酸辣味便扑面而来。沈芙蕖将昨日熬的鱼骨汤倒入,奶白色撞上红油,翻滚如浪花。最后,她撒盐调味,舀一勺抿嘴尝——“够味!” “快来看看呀,麻辣面片汤!三文钱一碗,包您没吃过这味道!”醒好的面团搓成条,她左手捏面,右手揪片,薄如蝉翼的面片飞入沸汤,浓郁的香气后面排着许多人。 “这是什么新鲜吃食?这么多人排队?”卖货郎刚挑完货担,汗衫湿透贴在背上,闻到香味,忍不住停下脚步。 沈芙蕖笑着介绍:“麻辣面片汤,大哥,这料峭春寒,不如来碗去去寒气,才三文钱。” “那来碗吧。”卖货郎抄起碗灌下半口汤,手在嘴边猛扇,“好辣啊!”可筷子却停不下来,面片吸溜得震天响,最后连碗底辣油都舔干净,抹着嘴道:“再来一碗!这回少放点那红粉……算了还是原样吧!” “王五,今天倒是大方呀!”后面排队的时刻调笑道。 “少吃点吧!我们后面还有不少人呢!” 旁边卖炊饼的张大娘一脸艳羡,沈芙蕖才摆摊半个月,每天都有许多食客捧场,总见食客们边嘶哈吸气边往摊子跑,像被辣味勾了魂,吃完都赞不绝口。不过她也沾了些好处,食客们在等待之余经常从她那买两个炊饼。 老顾客茶贩李二郎说:“沈娘子,我可吃不得这辛辣,老规矩,来碗葱油拌面!” “好嘞!”沈芙蕖捻起一把小葱,摘去蔫黄的叶子,只留青白相间的葱段。铁锅烧热,下一勺雪白的猪油,油化时,沈芙蕖将葱段滑入,青烟腾起,葱香混着猪油的醇厚,葱段也渐渐由青翠转为焦黄。 陶瓮里的水滚得正欢,沈芙蕖抓起一把粗面,她不用箸搅,只拿长柄木勺轻轻一拨,面便顺着漩涡自然散开。面捞起时还带着韧劲,甩去多余的水分,盛进粗陶碗里。焦黄的葱段连油带渣浇上去,再淋一勺清酱,撒一撮碾碎的野花椒。 “您慢用!” 昼食已过,食客渐少,沈芙蕖扒拉着锅子,知道今天的忙碌告一段落。张大娘带着讨好的笑容凑过来问道:“今天恐怕赚了二百文吧?” “哪能呢?我这猪油、这碳也要不少钱哩!小本生意,薄利多销。”沈芙蕖也不吝啬,大大方方给张大娘也盛了一碗葱油面,再把剩下的面条分装进食盒。 张大娘斜眼瞧着沈芙蕖忙前忙后的身影,嘴角一撇:“哎哟,我说沈丫头,你这般拼命作甚?这边摊子刚收,那边又要给人送上门去。” 她故意将“送上门”三个字咬得极重,“那几个穷酸书生,连碗面钱都要凑上几日,你倒好,巴巴地给人端到跟前去。要我说啊——这点子铜板,还不够磨鞋底的,何苦呢?” 那话里藏着刺,分明是在说:连书生的铜钱都要挣,想钱想疯了? 春闱之期例在二月中,礼部锁院后天下举子齐聚汴京应试。富家举子乘轿子、携书童仆役照料起居,住的是汴京状元楼,单间每日花费高达一贯钱。或者长期租住邸店,如潘楼街一带的举子宅。 然而寒门之子便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多数步行赴京,或凑钱搭乘货船驿船北上,好不容易到了汴京,低价寄宿于大相国寺、开宝寺等寺院,还需帮抄经书抵宿资。 然而,寺院也是有容纳上线的,抢不上的,就要住城南譬如草市坊的廉价客栈,大通铺一夜仅十数文钱,环境嘈杂得很,付不起租钱,就替富家子代写诗词赚取饭资,街头摆摊卜卦测字。 前几天,沈芙蕖用香油煎了几片馍馍,撒上些椒盐佐料应付一餐,寄居在草市坊的几个书生闻香而来,纷纷掏钱买食,其中一位还替沈芙蕖润色过状子,她便多赠了几片。谁知书生们凑在一起嘀咕半晌,想了个点子,请沈芙蕖每日备一餐饭食送到坊里,无需荤腥,管饱就行,他们凑钱同吃。 前日吃的是馍夹煎鸡皮,昨儿是芋魁豆饭,今个是葱油拌面。沈芙蕖晓得他们清贫,只收一点食材加工费,有时候连本钱也不肯要。送完吃食,沈芙蕖又转到大理寺,在衙门外等着周寺正放值。 几个相熟的衙役见她提着食盒,便知她又是来送鸭货。自从沈芙蕖为表谢意给周寺正送了一次酱鸭翅后,周寺正家的两位小娘子便隔三差五闹着要吃。 一名衙役笑着提醒:“沈娘子来早啦!今个大理寺有要犯要审,周寺正怕是要耽搁些时辰!”他边说边忍不住往食盒上瞟,喉结也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周围路过的衙役们也都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话。这些日子沈芙蕖时常往衙门送些零嘴,那卤得恰到好处的鸭货,既保留了肉质的鲜嫩,又浸透了香料的醇厚,咬一口便唇齿留香,早就在衙门里传开了。 “沈娘子做的鸭货真好吃,上次分了一个,舌头惦记了好几天呢。”一个年长些的衙役咂着嘴回忆。 “就是就是!比咱们衙的饭食强多了,连盐都舍不得放。沈娘子,你一锅是卤,两锅也是卤,不如多卤些,让我们也解解馋?” 沈芙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笑意。她此趟来正是为了这个,这些衙役在职期间可享朝廷提供的简膳,主食以粟米饭、蒸饼为主,但官厨禁止用盐豉、葱姜之类的调料,因此寡淡无味,有人评价“饭陈色败,羹浊如泔”,不少衙役选择去附近买些鱼脍、肉饼之类的改善伙食。 可在哪不是吃?既然都是要花钱,何不花在她这里?大家就应该都来她沈芙蕖这里吃,她还能送上门。“要不这样,往后我每日按份送来,都是熟人,也就收点加工费,如何?” 这话一出,衙役们顿时沸腾了。 “当真?那给我来两份!” “我要三份!多放些辣子!” “沈娘子可别忘了我的那份!” 沈芙蕖抿唇一笑,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炭笔和纸笺:“既如此,烦请诸位大人将姓名、份数、口味偏好一一告知,我好仔细记下。”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有忌口的,也请明示。” 衙役们闻言更是欣喜,七嘴八舌地报起菜名来。沈芙蕖垂眸记录,笔尖在纸上游走如飞,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明日的采购清单。这笔买卖,算是成了。 人群正嚷着,忽听一道沙哑的嗓音插了进来:“散衙了不回家,在这儿凑什么热闹?” 众人回头,只见周寺正挽着袖口从大理寺里踱出来,眼下青黑,胡子拉碴,活像只被案子熬干了的蔫茄子。 几个衙役素知他性子软,只是这几日被案子磨得火气见长,便半是开解半是打趣道:“哟,周大人!咱们这不是好奇嘛,怎的有位俊俏小娘子给您送鸭货打牙祭?这事儿嫂子知道不?” 周寺正胡子一抖,刚要瞪眼,却听一道冷冽嗓音自人群后传来—— “周夫人知不知道另说,本官倒是知道了——周寺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上吃下。” 这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在场众人瞬间噤若寒蝉。方才还嬉皮笑脸的衙役们顿时如鹌鹑般缩着脖子,齐刷刷躲到了周寺正身后。 是陆却。 沈芙蕖循声望去,但见一位身着墨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那衣料在晨光下泛着若隐若现的云纹暗绣,分明是价比黄金的蜀锦上品。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枚莹润如凝脂的羊脂玉佩,旁边配着个精巧的银鱼袋。 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清俊却带着几分凌厉,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带着几分审视。 “这就是传说中的陆少卿?看起来家境不错呀。”沈芙蕖心想。她早听草市坊的妇人们嚼过舌根,说大理寺有位年轻俊美的少卿大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贵公子,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峻,反倒更让人移不开眼。 眼瞧着气氛凝滞,沈芙蕖赶忙上前一步:“大人明鉴!周大人是正经付钱的,按月结算,从无拖欠。” 陆却愣了几秒,反应过来,这不是沈万山家被赶出门的沈娘子?怎么灰扑扑的,巴掌大的脸被料峭寒风吹得红彤彤、皱巴巴,身上满是油渍,比初见时还落魄一点。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她手中的食盒,陆却对周寺正丢下一句:“吃完速归,整理供词。” 待他走远,衙役们小声议论起来。 “陆大人怕是没有味觉,廊下餐再难吃也不见他剩一口。” “胡说!分明是常年伏案落下的胃病,吃什么都不香。” “我瞧着是太挑食,十道菜有九道不入眼……” 周寺正提着食盒,一路小跑追上陆却:“大人,铁打的身子也需五谷供养,您这都什么时辰了……” 陆却这才觉出胃里灼烧般的隐痛,他苦笑一声,从抽屉摸出一块饴糖。旁人不知,他天生淡泊口腹之欲,食物于他不过分两类:能咽的,与不能咽的。 周寺正将食盒往前一推:“少卿大人,沈小娘子的手艺当真不错,您尝尝?您也不能整日靠饴糖度日,若叫人知道大理寺少卿的抽屉里装满饴糖,岂不叫人笑话?” “糖能迅速补充体力。”陆却面无表情,“你快点,供词要紧。” 周寺正忙不迭掀开食盒。青瓷碗中,面条根根裹着琥珀色葱油,翠绿葱花点缀其上,香气倏地漫开。他抄起筷子呼噜几口,又捞起酱鸭翅嗦得啧啧有声,连骨头都嗦得干干净净。 这吃相……陆却没眼看,皱眉背过身去,忽然问:“不是让你寻书吏替她写状?”既如此,她为何还穿着单衣在外奔波? 周寺正抹着嘴叹道:“谁?什么状?哦哦哦想起来了……您说沈娘子啊?找了!她偏要自己写。还提了嘴孙余年的米行私贩硇砂……” “荒唐。”陆却冷声截断,“无凭无据,你也敢挂在嘴边?” “下官冤枉啊!”周寺正举手告饶,“许是她恨极了孙余年,口不择言罢了。不过这小娘子确是个妙人,人美心善又能干……”见陆却眼神渐冷,他赶紧拱手,“这就去整理供词!” 人走了,食盒仍在案上,香气丝丝缕缕飘来,陆却含着的饴糖忽然失了滋味。 第3章 第三章 又过了些时日,这日未到放衙时分,素来森严的大理寺门前却喧嚷如市。周寺正攥着张草纸兴冲冲赶来,恰撞见陆却正在听另一名寺正禀事,忙缩着脖子退到廊下。 “啪!” 一叠卷宗被重重摔在地面上,惊得檐下麻雀四散飞逃。 “这就是你们熬了三日的结果?”只听陆却指尖轻叩案上一份供词,“张贵,你念一下第三页第七行。” 被点名的书吏抖着手捧起卷宗,磕磕绊绊道:“犯、犯人供称三月廿一在汴河码头……” “好,停。”陆却气极反笑,“昨日验尸格目写得明明白白,死者指甲缝里的漕运封泥是三月十五的批次。”他一把扯过卷宗甩向众人,纸页如雪片纷飞,“连时日都对不上,你们是打算让本官拿着这等狗屁不通的文书去面圣?” 满屋死寂中,陆却又问负责勘验的仵作:“你验尸时眼睛长在后脑勺了?死者肋下第二处刀伤分明是自下而上斜刺,你写的什么?直入三寸?李大人,伤口是判断他杀还是自杀的重要依据,你怎么也会犯这种低等的错误?” “我这就改,这就改,实在是这几日忙昏了头,请大人见谅……”仵作脑门砸在地上砰砰作响。 陆却头也不抬,继续在案上批注,袖口露出的半寸腕骨在紫毫笔杆映衬下,显出一种近乎暴烈的反差,文人执笔的手,却生着习武之人的茧。跪在地上的两人,大气不敢喘一声,低着头听他翻动纸页,那薄茧蹭过宣纸的沙沙声,总让人脖颈发凉。 “申时之前。”陆却的声音格外虚弱,想必胃疼的毛病又发作了。“所有人重验尸首、重录口供、重绘现场。若再有一处纰漏,你们就跪在炭火写,我给你们烧顶级的果木炭,这样烤出来的肉还有果木香,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书吏和仵作吓得屁滚尿流,退出去的路上看到了周寺正,听说他性子好,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发牢骚道:“这位少卿大人过分严苛了些,我和张贵每日熬到鸡鸣,兢兢业业做了这许多事情,他还让我们跪在炭火上写。” “就是就是,哪来的火气这么大,还要把我们烤熟。” 周寺正了然于胸:“你们都是新来的吧,还摸不透他的脾气,这也是为你们好,你们粗心大意,办了冤假错案怎么办?陆大人刀子嘴豆腐心,往后你们就明白了。” 周寺正小心翼翼进来,见陆却已经面色如常,故意不提方才的事,扬了扬手里的草纸:“大人您看这是什么?” 陆却接过,将纸摊在案上一目十行,轻声念道:“小食单?”只见纸上写着: 汴京沈氏小食单 【常供小食】 葱油拌面:细面泼热葱油,佐以酱醋,撒香葱末。价:每碗十文(加鸭胗丝另五文)。 酱卤鸭货:鸭翅、鸭掌、鸭胗,老卤慢炖,咸香透骨。价:鸭翅每只八文,鸭掌每对五文,鸭胗三片十文。 荠菜粟米羹:春荠嫩芽配新粟米,勾芡滑润。价:每碗十二文(赠蒸饼半个)。 【时令春鲜】 香椿豆腐卷:香椿芽拌嫩豆腐,裹蒸饼皮。价:每卷十五文(限清明前,逾时不卖)。 笋蕨包子:山笋、野蕨剁馅,荤油提香。价:每个五文(买三送一)。 【特惠套餐】 书生饱学餐:葱油面一碗、鸭翅一只、荠菜羹一份。价:二十五文(省五文)。 衙役值夜餐:酱鸭胗三块、蒸饼两个。价:二十文(赠腌萝卜一碟)。 【规矩】 一、每日巳时开市预订,售完即止。 二、衙门、贡院订购满五十文,可送食上门。 三、忌口、加辣等需提前告知,误则勿怪。 陆却看着这精致的菜单,轻笑一声:“这是沈娘子想出来的?” 周寺正眉飞色舞:“正是!下官就说这沈娘子不简单吧?您看她这菜单,不仅写得明明白白,连买三赠一这样的招数都想得出来。” 陆却目光在纸上流连,状似随意地问道:“她现在生意如何?” “可红火着呢!”周寺正来了精神,“起初只是在草市坊支个小摊,如今都做起预订的买卖了。雇了五六个半大孩子专门送餐,什么青楼歌姬、赶考书生、夜班更夫,只要给钱都能送。”他压低声音,促狭一笑:“那些小猢狲最爱往天仙楼跑,那里的红倌人出手阔绰,赏钱能给到饭钱的一半呢!” 陆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修长的手指在菜单上的“书生饱学餐”上轻轻一划,说道:“我要一份这个……外加十个鸭翅……” 周寺正笑出了声,“十个鸭翅,您这是分几顿吃啊,这可不经放。” 陆却眨着眼睛说:“这个……一顿不就可以吃完了?还用分几顿吗?” 这边,沈芙蕖算盘敲的噼里啪啦响,外卖菜单放出去仅仅一天,她便收到了一千多文饭钱,光大理寺便订了十一份衙役值夜餐,这倒也不出乎她所料,毕竟她对自己的厨艺是相当自信的。 她眼下另有事愁。当前忙起来已是捉襟见肘,他日订餐量暴增,她又该如何应对?况且外卖卖的并不仅仅味道,更重要的便利,是为了方便那些没有时间或条件自己做饭的人们,讲究的是实效性,如何才能把配送的效率提高,更是一个问题。 不行……要不盘个酒楼?只是她现在本钱不足。 沈芙蕖正对着半截残烛出神,忽听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花婆婆的孙女阿虞来了。 那丫头不过十三四岁,比原身还小两岁,却已在酒楼做了两年杂役。长期的劳作让她指节粗大,手背皲裂如树皮,一张小脸被灶火熏得发黄。 “沈、沈娘子……”阿虞怯生生地叩了叩漏风的门板,怀里抱着个粗陶盆,“我来还盆,多谢您的羊肉汤。阿婆说,这汤里搁了胡椒……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吃这样一碗羊汤,便是死了也值当了。” 胡椒在汴京虽不算稀罕物,可对花婆婆祖孙这样的贫户而言,却是连药铺里称一钱都要掂量半年的金贵东西。 阿虞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琥珀色的酱瓜:“阿婆让我带些酱菜给您,这是她在江南学的方子……” 沈芙蕖拈起一片酱瓜放入口中。咸鲜中带着微酸,隐约还有一丝陈皮香,确是南方风味。她忽然想起什么,脱口道:“若是再放些糖提鲜,滋味会更妙。” “劳烦告诉花婆婆,这酱菜她只管多做,我按市价收。你们若想自己卖,我帮你们牵线西榆林巷的食铺。” 阿虞连连道谢,欢天喜地去和花婆婆商量了。 沈芙蕖透过破败的屋顶,看见了湛蓝天空下飘荡的云,仿佛听见那熙攘的闹市,她知道,自己又要按照预订的餐食去买食材了。 州桥热气已蒸腾而起,赤膊的伙计抡着蒲扇煽炭火,烤得羊肉串滋滋冒油,火星子溅到地上化作一缕白烟。漕船在汴河卸货,一筐筐鲜菱角倾倒在湿漉漉的码头,小贩们踩着菱角壳,一群啄食碎渣的灰鸽来回溜达。波斯商人的匕首划开蜜瓜,琥珀色的瓜汁顺着案板滴落,被阳光照得透亮如琉璃。 沈芙蕖挎着竹篮,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时不时停下脚步,挑拣着新鲜的食材。“这荠菜怎么卖?”她蹲在一个老农的菜摊前,指尖拨弄着还带着晨露的嫩叶。 “五文钱一把,娘子。今早刚摘的,鲜着呢。”老农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 沈芙蕖正要掏钱,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泼皮壮汉正揪着一个卖鱼少年的衣领,凶神恶煞地吼道:“小兔崽子!谁准你在这儿摆摊的?交地头钱了吗?” 少年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我、我昨日才来汴京,不知道规矩……” “不知道?”泼皮狞笑,“那爷爷今天就教教你规矩!”说罢,扬手就要打人。周围的人群纷纷退开,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沈芙蕖眉头一皱,放下竹篮快步走了过去。“这位大哥,” 她声音清亮,脸上却带着笑,“何必跟个孩子过不去?” 泼皮转头,见是个面容姣好的小娘子,顿时眯起眼睛:“小娘子想管闲事?” 沈芙蕖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数十枚铜钱:“这孩子初来乍到不懂事,这点钱就当孝敬大哥的,如何?” 泼皮一把抓过钱,掂了掂,却仍不满足:“就这点?打发叫花子呢!”他目光在沈芙蕖身上打量,突然伸手去抓她的手腕,“不如小娘子陪哥哥喝杯酒,这事就算了。” 那泼皮的咸猪手刚伸到半空,沈芙蕖突然“哎哟”一声假意踉跄,整个人往他怀里栽去。“小娘子投怀送抱?”壮汉咧嘴大笑,黄牙间还沾着早食的葱花儿。 沈芙蕖手腕一翻,整包茱萸粉直接拍在他鼻尖上。“阿嚏——”泼皮喷嚏还没打完,她又将花椒末往他衣领里一灌。 “这是......咳咳咳!”泼皮瞬间涨成猪肝脸,眼泪鼻涕齐流。他疯狂抓挠脖颈,粗布衣裳被自己扯开大半,露出长满痱子的胸膛,“烫!烫死老子了!” 围观人群轰然大笑,卖鱼少年趁机抄起木桶,一瓢汴河水泼过去。“哗啦”——茱萸粉遇水变成黏糊糊的辣浆,顺着壮汉的衣襟往下淌。 “茱萸粉加花椒末,专治你这种登徒子。”沈芙蕖把刚才献出去的铜钱拿回来,皱着眉擦干净。 陆却今日难得休沐,正沿着汴河闲步,恰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不动声色地朝身后两个衙役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立刻会意,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还在哀嚎的泼皮,像拖死狗一般把人拖走了。 “沈娘子。”陆却淡淡开口,“你可想过,今日护得了这少年一时,却护不了一世?”他目光扫过那个缩在鱼摊后瑟瑟发抖的少年,“倘若那泼皮明日再来,变本加厉地报复他呢?” 沈芙蕖正蹲在地上帮少年收拾打翻的鱼篓,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她抬起头,阳光透过市集棚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大人说得是。”她将最后一条活鱼扔回木盆,“可若人人都因惧怕报复而袖手旁观,这汴京城岂不成了豺狼虎豹的天下?” 陆却眉梢微动,看见沈芙蕖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倒出几粒碎银塞进少年手里,她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拿着,去草市坊的张记鱼行,就说是我沈芙蕖让你去的。张掌柜是我熟客,最是公道,断不会让人欺生。” 第4章 第四章 那少年自然是千恩万谢地离去后,陆却俯身拾起散落在地的荠菜。他轻轻拂去菜叶上沾染的尘土,将荠菜整齐放在筐里,动作细致得如同在整理案卷文书。 “这等琐事怎敢劳动大人。”沈芙蕖伸手欲接,却见陆却已将菜筐递到她面前。 陆却并未就此别过,反而迈步与她并肩而行。他低声道:“沈娘子,周寺正和我说过你的事情。你既受逼迫,为何不报官?” 沈芙蕖指尖正捻着一株枸杞芽,闻言动作微顿。她仔细翻看叶背有无蚜虫黑点,专挑那些叶色碧绿带紫红边的嫩芽,指甲轻轻一掐便能断的才放入篮中。 “报官?”她在心底冷笑。若是官府真能管得了这等事,原身又怎会被逼着穿上嫁衣?那些差役怕只会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劝她认命罢了。 抬眸时却已换上明媚笑容:“大人明鉴,我若回去,只怕明日就要被捆成螃蟹再送进花轿。如今虽住得简陋,好歹能靠厨艺自力更生。” 陆却目光扫过她沾着泥点的袖口,又望向远处草市坊低矮的屋檐。那里每逢雨季便漏雨倾颓,她那破烂的墙头,不知道会在哪一场雨中坍塌。往来之人良莠不齐,她一个小娘子,也不怕被歹人拍了去。 “大人好意我心领了。”沈芙蕖利落地截住话头,从篮中拣出一片嫩芽递过去,“您尝尝?这是汴河堤岸的野枸杞芽,比别处的更清甜。” 陆却接过嫩芽,也只是攥在手心里,看了又看,人人都道他断案如神,言辞犀利,可此刻却罕见的沉默。他只认得焯过水做熟的枸杞芽拌豆腐,换成新鲜的,他便不认得了。 沈芙蕖见他迟疑,不由莞尔,抬手扶了扶肩上的竹筐,侧脸问道:“大人,我一会还要去米铺买米,您也要去吗?” 陆却忽然想起休沐前,周寺正曾来报了桩小事,说昨夜城南一间米铺失窃,掌柜报官称丢了半仓新米,贼人却连一粒糠都没留下,干净得蹊跷。 想来现下无事,去走一遭也无妨。陆却点点头,没有觉得任何不妥:“走吧,一起同去。” 沈芙蕖有些摸不着头脑,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人走在街上,引得路人频频侧目。陆却虽是一身常服,可衣料考究,一看便价值不菲。而沈芙蕖一身靛青粗布襦裙,腰间系一条素麻围裙,头上还包一块靛蓝碎花布巾,边缘磨得起了毛边。 活像是贵公子带着自家厨娘出门,实在是不搭啊! 陆却腿长步阔,走得又快,沈芙蕖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察觉到她的吃力,陆却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沈芙蕖搭话道:“周寺正说,大人也尝过我的酱鸭货,可有什么改进的意见呢?” 陆却很认真思索片刻,道:“味道特别,价格实惠。”要说有什么改进建议,那便是每次做的太少了,她又整了一套限购措施,每人限购十只,衙里哪个不是正值壮年的男人,根本不够吃。 沈芙蕖噗嗤一笑,正要说话,却听陆却话锋一转:“这附近的米行,哪家比较实惠?” 沈芙蕖常在潘楼街的北米行或者草市坊的陈记米铺买米,少买货郎米,她吃过亏的,新米和陈米掺着一起卖,煮饭还泛绿霉。 “我一般在草市坊附近的米铺买米,量大从优,所以没有什么参考性。最近也是听说,城南有家粮摊低价兜售新米,所以特来看看。”沈芙蕖只当他是体察民情。 “到了,就是这家。” 陆却目光扫过集市,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接踵。 沈芙蕖走近米摊,指尖捻起一撮米粒,在掌心摊开细看,米粒饱满,色泽莹白,确是上等粳米。 “这米怎么卖?”沈芙蕖问道。 摊主是个精瘦汉子,眼珠子滴溜溜转,见沈芙蕖旁边的陆却衣着不凡,立刻堆起笑脸:“小娘子好眼力!这是江南新到的贡米,一斗只要六十文。” 沈芙蕖眉梢微挑,顺口问道:“江南的贡米,怎会流落到汴京?” 摊主笑容一僵,支吾道:"小娘子这就有所不知了,这是商队私下带的……一共也没多少,我们掌柜的想着回馈老顾客,这才贱卖的。” 陆却没说话,只是将米粒放回,指尖不经意地蹭过米袋边缘,指腹沾了一层极细的粉尘。他垂眸轻捻,眸色微沉。 是石灰粉。 周寺正说,失窃米铺掌柜曾言仓里为防潮,撒了薄薄一层石灰。 陆却不动声色,暗自记下米铺的位置和名字,回头让周寺正好好查查。 沈芙蕖指尖在米袋上轻叩两下,摇了摇头:“六十文一斗的贡米,我这小本生意可消受不起。”说着便转向旁边那袋标价五十文的陈米。 她指甲轻轻掐开一粒米,露出里头微微发黄的芯,“新米的芯该是雪白的,您这米,怕是前年秋收时存的吧?” 周围几个原本要掏钱的妇人闻言,立刻缩回了手,狐疑地打量起米袋。 “这、这怎么可能!”摊主急得额头冒汗,声音都拔高了三分:“本店从不做这等骗人的勾当!” 沈芙蕖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手上的米屑,干脆利落地还价:“这米放久了容易生虫,我若买回去,还得晒上两日才能吃,费时费力。”她伸出三根手指,“这样,我买一石,四十文。” “小娘子这不是在开玩笑嘛!四十文哪能买到,连本钱都不够。” “看见没,我是这位官人府上的掌灶娘子,府中采买都归我管,若是吃得好,往后每月少说也要三五石的量。”沈芙蕖指了指旁边的陆却。 摊主咬牙妥协:“四十就四十吧,小娘子可别再瞎嚷嚷了,方才吓走好几个婆子。” 沈芙蕖这才笑眯眯地接受,也不急着付钱,而是伸手在米袋深处掏了一把,确认底下没掺碎石或糠秕,这才从荷包里数出铜钱,一枚一枚地放在摊主掌心,边数边道:“可数好了,出了这个摊子,我可不认账。” 陆却站在一旁,看着沈芙蕖这番行云流水般的砍价操作,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不过——这一石米,她怎么扛回去? 米袋捆扎结实的麻绳在摊主手中勒出深深的凹痕,沈芙蕖正盘算着要不要多花两文钱雇个脚夫,却见陆却忽然撩起锦袍下摆,抓住米袋两角,腰背发力,显出紧绷的肌肉线条,竟将那足有一石的米袋稳稳甩上了肩头。 沈芙蕖瞪大了双眼,堂堂大理寺少卿,帮她搬米?既而一笑:“陆大人!你放下吧!米铺都有送货的骡车,我报上地址,付上钱,摊主自会送去。” 陆却稳稳将米放下,说道:“如此,更好。” 沈芙蕖抿嘴一笑。她常给大理寺送餐食,那些年轻衙役们总爱同她闲谈,说起上峰陆却时,不是冷面阎罗就是铁面无情。今日看来,也并非如此。 沈芙蕖忍不住道:“我的小吃摊也不远,我请大人用午膳吧!请大人赏脸。” 陆却本想拒绝,又听沈芙蕖说:“若是大人肯赏脸,以后我便在摊子边写上一行字:陆大人亲鉴。不愁往日那些仰慕大人的小娘子过来尝鲜,如此,大人也算是无意做了好事一桩呢。” 沈芙蕖这般说,分明是在拿他的名声做生意,偏生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若是不去,反倒显得陆却小气,于是便不再好拒绝。 芙蕖小吃现在由花婆婆的孙女程虞帮忙,这小姑娘做事甚是爽快,不一会就把两碗麻辣面片端上来。 陆却挑了几筷子,脸已是辣得通红,呛得偏头咳嗽。 沈芙蕖懊恼没提前熟悉他的口味,连忙要去下碗鲜肉馄饨。陆却推辞,却抵不过她盛情。 沈芙蕖挑的是三分肥七分瘦猪前腿肉,刀刃斜刮成茸,加上细盐一撮、姜汁半匙、黄酒数滴调味,顺时针搅打上,掺入昨夜熬的鸭油冻,遇热即化,将鲜汁锁在馅中。 左手托着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右手竹签轻挑肉馅,皮子对角折,边角沾水一捻,馄饨便如小元宝般鼓胀起来。 劲粗陶碗底早已备好虾籽酱油,热汤冲下时,金黄的油花瞬间绽放。撒上一把翠绿葱花,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临近午膳时间,阿虞有些忙不过来,沈芙蕖匆匆吃了几口,便去淘洗买回来的荠菜,留下陆却一人慢慢品尝。 等她甩着湿漉漉的双手回来时,发现碗底压了一块碎银,陆却人已不见。 阿虞很好奇这位气度不凡的大人,一听是陆却,咂巴着嘴说:“原来这就是陆大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阿虞年纪较小,心直口快,说:“姐姐不知道吧?这位陆大人原先定了提点刑狱司家的幺娘,她的来头可就大了。咱们东宫那位并非皇后所出,而是已故的淑妃娘娘,而这位幺娘是淑妃娘娘的表妹,陆大人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天妒红颜,这位佳人九年前染了一场风寒,竟然香消玉殒了。所以呀,陆大人二十有余至今都未娶。” 沈芙蕖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阿虞小声说:“姐姐可别忘了,我之前在聚仙楼打了两年杂役呢,聚仙楼灶头师傅表嫂的表姑在陆家当过十几年嬷嬷,她的话能错吗?” 沈芙蕖轻笑着摇头:“都转了这么多道弯的闲话,真假谁能说得准?”她将包好的馄饨轻轻放入沸水中,若有所思道:“不过若真有其事,这位陆大人倒是个难得的痴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