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的风波在佣人利落的清理和程振东不动声色的圆场下,最终归于表面的平静。
宾客们继续着觥筹交错的谈笑,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意外从未发生。只有秦雅投向程澄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审视,让程澄如坐针毡。
而程以年,早已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山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冲过来攥住她手腕、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男人,只是众人集体产生的幻觉。
程澄食不知味地熬到了晚宴结束。送走客人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手腕上那几道微红的指痕早已消失,可残留的滚烫触感和那瞬间对视时他眼中复杂的风暴,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神经上,让她心绪不宁,坐立难安。
她无法理解他的行为。
恨她入骨,视她如无物的是他。
可为什么在她失态、最狼狈无助的瞬间,冲过来攥住她手腕的也是他?
那力道,那温度,那眼神……分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本能的反应。
这巨大的矛盾撕扯着程澄的神经,让她烦躁得无法入睡。夜深人静,别墅里只剩下中央空调运转的微弱嗡鸣。
她索性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想去楼下厨房倒杯冰水,试图浇灭心头的燥热和混乱。
走廊里一片昏暗,只有壁灯散发出微弱柔和的光晕。她赤着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
客厅里一片漆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她摸索着走向厨房的方向。
就在她经过书房门口时,紧闭的深色实木门内,隐约传出了说话声。
程澄的脚步瞬间顿住。
是程振东的声音,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温和却不失威严的语调:“……以年,今天秦雅那丫头,心思太明显了些。秦董那边,似乎也有这个意思。”
书房里沉默了几秒。
随即,程以年那低沉、辨识度极高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惯常的清冷:“嗯。我知道。” 简单的回应,听不出是认同还是否定。
程振东似乎叹了口气:“秦家和我们家是世交,秦雅这孩子能力也不错,门当户对。不过,感情的事,最终还是要看你自己。”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话题似乎自然地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对了,澄澄这孩子……”
听到自己的名字毫无预兆地从门缝里钻出来,程澄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像被钉在了原地,屏住了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披在身上的外套。
“……澄澄刚回来,对家里,对你……可能都还不太适应。”程振东的声音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劝慰,“她妈妈很担心她,怕她受委屈。我看这孩子,性子倒是坚韧,就是心思有点重。”
程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努力捕捉着门内的每一个字。
程振东继续说着,语气温和却带着分量:“你毕竟是哥哥,比她年长,也在这个家里生活得久。平时……多照顾她些。别太苛责她。毕竟……”他加重了语气,清晰地吐出那三个字,“毕竟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隔着厚重的木门,狠狠地烫在了程澄的心尖上。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讽刺、苦涩和巨大悲凉的痛楚瞬间席卷了她。
她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一家人?
多么可笑又多么残忍的字眼!
她和程以年?一家人?
在她亲手将他推开之后?
这句“一家人”,从她敬重的继父口中说出来,带着真诚的善意,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强装的镇定和脆弱的伪装。
提醒着她在这个家里那荒谬绝伦、无处安放的位置。
书房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这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程澄的心头,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终于,程以年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比刚才似乎更低哑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的紧绷感。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清晰地穿透门板:
“爸,我明白。”
“我有分寸。”
我有分寸。
四个字。
冰冷,克制,毫无温度。
像四块坚硬的冰砖,瞬间将程振东那句带着温度的“一家人”冻结、砸碎。
那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温情,没有丝毫的认同,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仿佛在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你来提醒。也仿佛在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自有界限。
这冰冷的回应,彻底碾碎了程澄心底那一点点因为程振东的话而升起的、微弱的、可笑的期待。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微微发抖。走廊的阴影将她完全吞没。
书房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线微弱的光,此刻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清晰地划分着两个世界——门内,是父与子关于“家人”的冰冷对话。
门外,是她这个顶着“妹妹”名号、却永远被隔绝在“分寸”之外的、彻头彻尾的外人。
脚步声响起,沉稳地朝着门口走来。
程澄猛地惊醒!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绝不能被发现站在这里偷听。
她用尽全身力气,像受惊的兔子般,转身,踮着脚尖,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悄无声息地逃离了那片让她心碎的门扉阴影,冲回了黑暗的楼梯口,将自己隐没在二楼的黑暗之中。
几乎是同时,书房的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程以年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走廊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他站在门口,深邃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在程澄刚刚倚靠过的墙壁阴影处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带着慌乱和某种花香的清新气息。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那点微澜消失,只剩下更深沉的冰冷。
他面无表情地关上了书房的门,将那线微弱的光和那句冰冷的“我有分寸”,彻底锁在了身后。
二楼黑暗的楼梯转角处,程澄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