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接连下了两个时辰,兀自不休,冲得一路上净是泥水,中夜时分才逐渐小了下来。
山洞中,霍行知靠着符箓终于将湿柴点燃,潮湿的墙壁上闪烁着火光的阴影,有了一些暖气。
他舒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柴火,转头向季隐真望去。
季隐真双颊微红,双眼闭起,靠坐在山洞的一角中,还在昏睡。
霍行知看了他半晌,才起身到了他身边,摇了摇他的肩膀,道:“喂,你怎么样了?听得见我说话吗?”
季隐真眉头皱了皱,却没有醒来。
霍行知伸手摸上季隐真的额头,又伸手碰了碰季隐真的脸颊,一片滚烫,是发烧无疑了。
他身上有治外伤的药,治内伤的丹药也有几颗,但就是没有治发烧的药。心中嘀咕道:“淋了点雨就发烧了吗?还是说之前就已经发烧了?那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出够蛮横的。”
他想把季隐真身上的湿衣服拿下来烤一烤,解开季隐真的腰带,手刚放在季隐真的衣领上,头顶忽然传来一道视线,霍行知抬眼看去,见季隐真眉毛皱得紧紧的,正眯着眼看他。
可能是季隐真烧糊涂了,这眼神倒没让霍行知觉得危险,倒有些像小孩子发脾气时候的威胁,他心中一乐,道:“怎么了?”
季隐真哼了一声,道:“谁让你跟我在一起的?快给我滚开。”
霍行知道:“凭什么?这地方是我找到的,要不是我背着你在外面跑了两个时辰,你早被外面山石滑坡卷走了,我还没让你谢谢我你倒要赶我走?”
季隐真道:“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气得我头疼,我杀了那群人早走了,谁要你救?谁要你背?”
霍行知道:“你自己发烧了还要怪在我头上?我也不见得你一打十会赢,本事没多少,嘴巴倒厉害得很。”
季隐真恼道:“气死我了,你再不走我要你好看!”
霍行知故作大度道:“少主,你烧糊涂了吧,你现在烧得软绵绵的,除了嘴巴能动还有哪里能动?你就安安静静的让我照顾你吧……”
霍行知话音未落,季隐真猛地扑了上来,一口狠狠咬在霍行知肩膀上。
一股钻心的痛袭了上来,霍行知痛叫一声一把推开季隐真。只听空中响起一声布料撕裂的声音,季隐真虽被推开,但唇齿一点不放,不仅咬下了霍行知的一块肉,还把霍行知的衣服一同撕扯破了。
霍行知的冷汗瞬间遍布了身体,一手捂住肩膀,一面站了起来,痛得全身发抖,叫骂道:“你有病啊!”
季隐真呸了一声,把血肉衣料全部吐出来,强撑着靠坐在墙壁旁,哼了一声,道:“你管我有没有病?你再不走,我把你的肉全咬下来。”
霍行知气得连道两声“好”,转身走入了雨幕之中,瞬间被黑暗吞噬了身影。
季隐真打了胜仗,此刻原该满意高兴才是,可霍行知真的走了,他心中却很不是滋味。盯着霍行知离去的方向,黑暗的洞口处下着的透明的雨珠,淅淅沥沥织成了雨幕。
他捡起他咬下的那块肉,又把霍行知身上撕下的布条捡起来,放在手中,看了半晌,忽然手足无措,满心沮丧,浑身难过,后悔了。
霍行知也后悔了。
他在雨中一边走一边气恼,他应该把季隐真扔出山洞才是,凭什么要他出来?他不仅要把季隐真扔出去,他还要把季隐真痛打一顿再扔出去,把他扔在雨里,管他要死要活。假如季隐真求他,他才不答应。假如季隐真对他道歉,他更不会答应!
最后,他怒不可遏,一脚踹在树上,叫道:“季隐真是世上最讨人厌的人!”
他刚吼完,树上停挂的雨珠哗啦啦地撒了下来。
霍行知一缩脖子,被淋了一身,更加愤怒了,对这棵无辜的树拳打脚踢。
他哼了一声,终于停下了手脚,心想自己真是被季隐真气傻了,居然对一棵树发脾气。
他站了片刻,掏出有些皱皱巴巴的纸鹤,再次注入真气,放了出去。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幽幽的飘来一个声音:“有人吗?”
这声音似若游丝,第一声霍行知并未听见,第二声稍微大了些,他才听见,心中一跳,忙回过头去,只见黑暗的树林中亮着一只灯火,在暗夜中及其显眼。
霍行知忙朝那个方向跑去,叫道:“有人!你是谁?是来找我的吗?”
此时的暴雨已经变成了小雨,雨声霖霖,那边似乎回了话,但霍行知听不清楚。
霍行知一着急,便迈开步子朝那边跑了过去。
在雨中,一片漆黑,他连个照明的东西都没有,心中早生了怯意,但又不想向季隐真低头,此时忽然有了灯光,正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急急忙忙跑过去,临到近处,那灯火一闪,忽然灭了,霍行知一惊,叫道:“怎么了?灯怎么灭了?”
那地方与他相距也不过十余丈,他一边问一边向那里摸索而去。那边一声不吭。
霍行知心中奇怪,忽然间浑身一冷,僵在原地,不再向前了。
他曾听说他所在的虎口岭是片鬼林子,这里面曾经堆了数不尽的死尸,因其地形藏风聚气,树林茂密,阳光难以照射,导致怨气终年不散,愈来愈深,甚至连花草树木都受到影响,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异变。
最后玄门百家设立结界,镇压邪祟,砍光大片树林,使其阴邪暴露在阳光下暴晒九九八百一十天,才堪堪除尽。
虽说已经没有了阴邪,但要说彻彻底底除尽,那也不尽然。但留下的多是虚弱的游魂,对普通人构不成什么威胁,最多吓一跳,而且只会在少数不吉利的时辰出现,这些东西也就没人管了。
难道被他遇见了?
霍行知背靠大树,手摸向腰间,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乾坤袋放在了火堆旁,没有带。他懊恼的吞了口唾沫,这一瞬间有点原谅季隐真了。
如果现在季隐真来给他道歉他绝对不会刁难季隐真而是和他握手言和情比金坚。
他冷汗森森,不知不觉间,月亮透过乌云照射下来,四周的树木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纱,宁静美好。雨慢慢的停了。
霍行知脑中天人交战,一面在想回去,一面在想死也不回去,正纠结的恨不得手舞足蹈来一段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呜呜”的哭声。
霍行知的害怕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已经听清楚了这是季隐真的声音。
他微微一愣,朝那个方向看去。
远处有一条丈许来宽的河,微微流动着,河面上碎光闪闪,波光粼粼。一个黑影蹲坐在河边,他看的无比清楚,季隐真的双肩在微微的抖动。
霍行知犹豫一瞬,还是走了上去,语气略有些矜持地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季隐真不答,依旧呜呜咽咽的哭着。
霍行知心中有些不耐烦,道:“诶,是你咬掉了我一块肉,我还没说什么,你忽然哭什么?你哭你就有理了吗?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了......”
季隐真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肤色洁白如雪,眼底飞红,小声道:“胸口疼……”
霍行知没听清楚,靠近了一点问:“你说什么?”
季隐真仰头对他说:“胸口痛。”
霍行知道:“被三毒珠打的吧,打不过你逞什么能,现在和我说我能怎么办?”
眼见季隐真的眼神变得幽怨了起来,霍行知轻咳了两声,想起不管怎么说,季隐真是他在现实醒来的关键,有什么仇怨也只能先忍住了。于是放软语气,道:“别那样看我了,好了,那我看看你肋骨有没有断。”说罢蹲在了季隐真的身旁,伸手要去摸他的胸口。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季隐真胸口之时,季隐真忽然抬手,两只手抓住了霍行知的手,缓缓将自己的脸贴在了霍行知的手掌中,柔顺地蹭了蹭,道:“我的病,大夫治不了。”
霍行知惊恐无比,头皮忍不住发麻,一把将手抽回来,喝道:“你做什么!说话就说话,你动手动脚做什么!”
季隐真道:“我的胸口疼,是因为心脏不会跳了,我要一颗新的心脏,胸口才能不疼。”
霍行知愣了一瞬,迟疑道:“你什么意思?你让我把我的心脏给你?”
季隐真转头又开始啜泣,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霍行知心中有些着急,探头向季隐真的脸颊看去,季隐真侧过脸不让他看,他有些气恼道:“你怎么又哭了?哭什么?我又没惹你。”
他顿了顿,无奈妥协道:“好了好了,你想要那你拿走好了。”
霍行知话一出口,身体本能的全身绷紧,汗毛倒立,只想转身逃跑。但这感觉随即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住了,似乎蒙上了一层浓雾,似有似无,让霍行知也时昏时醒。
季隐真微微一笑,道:“你人可真好。”手掌放在了霍行知的心脏处,缓缓陷进去。同时低下头,在霍行知左肩的伤口舔了两下。
霍行知霎时觉得有东西顺着左肩的伤口飘了出去,这时他才有些许缓过了神,察觉到了危险,伸手推开季隐真,道:“不行不行,好难受……”
霍行知这一推,竟看见了怀里那个东西的另一副模样——面容被水泡得浮肿下坠,眼眶处黑漆漆的几乎看不见眼睛,唇吻下巴全是鲜血,紧接着浓重的腥臭味飘进了他的鼻腔,他当即忍不住吐了出来,一边吐一边往外爬。
那水鬼贪婪盯着霍行知的伤口,它不管霍行知的动作,只往霍行知的伤口上送上唇吻。霍行知这时才觉得浑身酸软,没有一丝的力气。
他隐约觉得是被水鬼吸了精血的缘故,咬牙一脚踹开它,手脚并用要逃。
那水鬼吸了成年男子的精血气力大增,依旧追了上来,嘴里嘶嘶哑哑的道:“心脏……你说了把心脏给我……心脏……”
霍行知骂道:“我去你的你还要心脏!你用了什么腌臜手段让我答应你的你自己清楚,我告诉你,那段时间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作数,你再纠缠我我两拳把你打成鱼食扔进河里喂鱼,滚滚滚!!滚啊!救命啊!”
霍行知崩溃大叫。
那水鬼一个身体有两人那么重,死死抱住霍行知。霍行知刚失了精血,气血空虚,手脚发软,一时还挣脱不开,只能往开推水鬼凑上来的脸,满手都是黏黏糊糊的人体组织。
忽然,那水鬼全身一僵,霍行知还不知怎么的,那水鬼嗖的一下爬回了河中。
霍行知一怔,正要抬头看是怎么回事,脚踝立即一紧,他大叫一声,被水鬼扯向了河中。
他被拖进水面之时,看见一个人影正在不远处,手中捻着一张燃烧的符纸,向这边跑来。
霍行知惊喜大叫道:“季隐……!”还没喊完,就被彻底拖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