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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番外二 惑(李馨念视角)

作者:偷听月亮的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有一个,从未曾见过的姑姑。她不曾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但她的影子却一直在爸爸和岑姑姑的话语中闪现。


    从极小的时候起,我一直对姑姑的人生有一种困惑爷爷奶奶从不提起她,老家的房子里也几乎没有她的痕迹,仿佛她只不过存在于我爸的臆想中,是个虚幻的角色,而不是我爸货真价实的双胞胎妹妹。


    但将近30年过去,她的死亡在我爸和岑姑姑心中留下的阴影从未淡化一丁点儿。她死于17岁时的一把剪刀,此前用苹果籽制毒自杀失败。从我记事起,爸爸没有吃过一口苹果,家里也看不到尖嘴的铁剪刀。为何她既成为被刻意回避的禁忌,又被一直铭记呢?


    我16岁了,却还是无法知悉我姑姑17岁自杀是为了什么。


    但更令我困惑的,是岑姑姑这个人本身。


    她是我已故姑姑的闺蜜,我爸为数不多来往密切的童年好友。在所有我爸妈的女性朋友中,只有她是“岑姑姑”,其余所有人我都叫“阿姨”。


    若仅仅如此,我可能还能理解为那是因为她跟我姑姑情同姐妹。


    但每年姑姑的忌日,她都会准时去到姑姑的墓地。在我七岁那年,也是她从老家到期的公墓中将姑姑的骨灰抱到了燕城,选址下葬。


    小时候,老有人给岑姑姑介绍对象。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评上副教授,追求者无数,却一直独身,也没有关系太亲密的朋友。在整个燕城中,和她联系最深的,就是我们一家三口了。


    而且,每次我望向她的眼睛,都能看到……孤独。


    我的小名是“思思”大名从“思暖”被迫改成“馨念”。我知道爸爸看到我会想起小时候的姑姑,所以用我的名字承载了思念。


    岑从姑姑每次叫我“思思”,都流露出一种悲伤。


    十岁的时候,我悄悄问过她为什么不结婚。


    她“哼”了一声:“你那没良心的姑姑死之前说下辈子要当我女儿,我才不干。”我觉得她在开玩笑。


    但这跟玩笑一样的理由,居然是一部分的真相。


    在岑姑姑自杀于实验室中之后,我才知道全部的故事。


    那是我17岁生日前不久,姑姑忌日的后两天。研究所给我爸打了电话,询问是否能出面处理岑姑姑的丧事。


    那天学校冬运会,我偷懒请假在家,几乎被她的死讯砸蒙了。要知道,五个月前,由岑姑姑主持的新药研发大获成功,已经获批了生产,连发布会都开过了。而且,她评上副院长的消息上周刚传来,她的科研生涯才刚走向辉煌时刻。


    但她就这么洒脱的走了。因为没有家庭,父母也均已过世,她走的来去无牵挂,丧事由学校和研究所以及我爸妈去操办,也颇为顺利。


    我跟爸爸一起去整理她的遗物。在那间两室一厅的公寓式宿舍中,我见到了这世上最为偏执的……爱情。


    我只在小时候因为暑假爸妈都没有空闲,而岑姑姑恰好休假来过这边一次。记得她客厅里的装饰是一大堆纸折的百合花,色彩各异,被她巧妙地组出绚烂的风格,散布在茶几、吊柜、壁灯中的各式花瓶里,有种梦幻的美感。


    但我那时不知道它们是用我姑姑折的千纸鹤改出来的,一共有1314朵,被岑姑姑保存了30年,如今已经褪色。


    我爸从花瓶里把那些纸百合小心拿出来装进袋子,打发我去收拾她的书房和卧室,看看有没有什么过于私密、不适合让学院新分配过来的老师“继承”的东西,有的话,收走和她一起下葬。


    然后,我推开卧室门,看见挂了满墙的油画,呆在那儿不动了。


    我只见过姑姑的几张相片,但这并不妨碍我认出油画的主角。


    笑得灿烂,挽住身边长发女子在校园里逛的短发小姑娘;穿着长裙坐在小径石阶上发呆的忧郁少女;穿了白大褂,把半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做实验的女大学生……全都是我那没有机会进入大学校园的姑姑。有些画中会出现年轻时的岑姑姑,绑高马尾,美得耀眼,很温柔地拉着姑姑的手,或亲昵地揉她的发。


    将近六十幅用A3大小画布绘就的写实主义油画里,是姑姑本来可能拥有的幸福生活,也是岑姑姑的执着。


    岑姑姑用画笔织了一场梦,把她所爱的诺安(我姑)带进了她原本想去的地方,却没办法把她带回自己身边。


    于是在亲缘关系完全断绝,只剩自己一人时,岑姑姑选择抛掉一切,去找三十年前的自己。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我从小被教的称呼中,只有她是“姑姑”。


    “爸,姑姑的画怎么处理?五六十幅呢,墙上挂满了。”我一边摘画框,一边向客厅叫了几声,没回应,抱着画走出去,发现我爸正对着一张天青色彩纸发愣。


    对上我怀中的画布,老爸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这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哭的像个小孩。我把画放在沙发上,凑过去看那张彩纸。它本应也是一朵百合花,被我爸爸拆开,露出字迹——上面用浅蓝的墨水写着:“他们是我畸形丑陋的爱伪饰成的祈福与祝愿,和我本人一样,腐朽,破败,一生不配曝于天光之下。 ”


    “爸爸,这是姑姑写的吗?”我望着我从未见过的娟秀字迹,犹豫开口。


    “对啊。你那傻姑姑,还有这个更傻的岑姑姑,命怎么都这么苦?”爸爸把那张彩纸复原成百合,放进纸袋。


    我们合力把所有画搬下了墙。收拾画的时候,爸爸给我讲了姑姑的故事。


    同性婚姻在我八岁那年已经合法化了。


    我突然好心疼我从未谋面的姑姑。


    “岑姑姑本来应该是我姑妈,对吗?”我拆下一幅她们两人的合像,相拥于梅花树下的两个女人余光看向画外的我,已经是毋庸置疑的答案。


    “是啊。但你爷爷奶奶,我,我们长大的环境让你姑姑选择了死亡,而非用爱情救赎自己。”老爸脸上的皱纹好像在画中青春靓丽的女子的映衬下变得多了好多。


    “以前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她们的故事?”


    “阿岑不许我们告诉小孩子,怕你跟她们走同一条路。何况,那两个姑娘的故事,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最后一幅画取下,我爸长叹一口气,进书房收拾,留我一人在岑姑姑床边。“检查一下柜子和抽屉,思思。”


    我拉开床头柜,看到一本灰色磨砂笔记本。很旧,纸张松散泛黄。直觉告诉我,那是我姑姑的东西,打开一看,是日记。在有些脆的横线格中,我看到了我姑姑的心,久久无言。


    后来,爸爸将百合花用大火烧尽,余灰放入岑姑姑的骨灰盒,与我姑姑合葬在市郊的墓园。


    那数十幅画,被很小心地装裱好,配上玻璃画框,收纳在我家书房的大立柜中。


    她们最漂亮的一幅合像被妈妈挂在餐厅的墙壁上。


    我的困惑消失了。但我姑姑的画像里,始终透出一种无力的宿命感,令人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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