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清早,我从噩梦中惊醒,抬头去看生命监测仪上的数字。心跳,呼吸都正常规律,血压依旧较低,屏幕的微光照出昨日同学们送来的花束轮廓。阿诺安静地窝在我怀中,病床宽度一米一,塞下两个女孩子也并不拥挤。我居然在她床上睡着了。
电子时钟显示4点半,我动作很轻地下了床,照着昨天妈妈和护工的动作清理阿诺身上的污秽。她似乎是真的快醒了肌肉不再绵软,手指和膝盖都有轻微的颤动。
我草草抹了把脸,灌下一口凉水,开灯,拉铃,唤来夜班护士检查阿诺的具体情况。
“有苏醒的征兆了。能醒过来的话后续治疗风险不会很大。我去通知主任。病人家属呢?怎么一个不在?”护士长站在阿诺的床头皱眉。
“她哥哥集训回来了,她妈妈去机场接了人就会过来的。没事的姐姐,我在这儿守着呢。”我帮阿诺调整了一下氧气管,回了护士长一个浅浅的笑。
“唉,现在的父母……还不如个中学生靠谱。”护士长摇头,叹口气,走远。
床头的报警系统有个小小的信号灯,荧光黄的光一闪一闪的,像颗星星。我睡不着,抓过手机翻相册,试图从数千张大同小异的笑颜中拼凑出阿诺的真实情绪。
然而我什么都没找到。屏幕中笑得灿烂的短发女孩与床上沉睡不醒的姑娘形象重叠,像硬币截然不同的两面。
病房位于十九楼,在阿诺平稳却微弱的呼吸声中,我看到跃出地平线的太阳。血红的颜色,笼住整个天空。
七点半,护士推着针水进来,将针管与留置针头连好,开始向阿诺苍白瘦小的躯体内注入今日第一瓶维生素和葡萄糖。
李允安发消息说马上起飞,安姨打了电话问过阿诺“是不是还没醒”,然后跟我分享李允安物理竞赛全国冠军的“好消息”。
我“嗯”“嗯”地应着,耳朵捕捉到一点细小的动静——阿诺微微侧转了一点身体,脑袋向右侧歪倒。
仪器上的数值很正常,她正在夺回躯体的控制权——马上快醒了。
我看见了几小滴泪珠,从他眼角滑落,挂了电话,轻轻唤她:“阿诺,做噩梦了吗?”没有回应。于是我抽张纸帮她擦干净眼泪,很轻地抚着她的头发,“没事的宝宝,睡醒就好了。“很紧张,却又开心。
过了一个小时不到的光景,阿诺终于彻底睁开眼睛。
“依依?”我听到她微弱的嗓音,合上手中的素描本。太阳刚好从窗口漏进来,晃了眼,迷了神。
“你睡了好久,真的好久。”我俯身摁住她想起来的动作,眼泪砸在她被子上,“我好怕你醒不过来。阿诺,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
“别哭嘛。”她伸出没扎针的右手,勾住了我的小指。
我想问她一句“为什么”,却开不了口。
“梦依,其实……不用伤心的,”,她很平静地开口,“我只是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而已。我在这里待了快18年啦,也该换个地方了,对不对?”
我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她这几句轻松的话语搅碎。
“为什么不和我说?”我那千言万语最终哽在喉头,只问出语义不明的一句话。
“多麻烦啊,这么多年我添的麻烦还不够多吗?”氧气管下,阿诺微微勾了一下嘴角,“而且我知道我好不了了。虽然我好好长大了,但我不太想……变成大人。
“你看医生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我弄醒,可我睁眼只看到了梦依你,”她垂下眼帘,“我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所以……走了也好。”
不,不不不不不!对我来说,阿诺是最重要的,可我是个懦夫。
那时我们本不该懂爱,所以我自始至终也没能说出爱。我甚至没有告诉她“你很重要”。
我只是很小心的搂住她,“别犯傻,阿诺。允安哥在路上了,他快急疯了,我也快急疯了,都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她很轻微地摇摇头:“不会的。其实我本来没有想这么快走的,不过我的纸鹤提前折够了,就想着,趁哥哥不在,找个地方悄悄死掉也好。”
纸鹤,又是纸鹤。“你原本……打算什么时候……”我问不出那两个字,声线已经颤抖不已。
“明年。不过……我现在觉得,其实任何时候都可以。”她轻轻捏住我的手指,“我应该昏迷很久了吧,哥哥都回来了啊。爸爸妈妈都去接他了吗?我倒是还有点想和他们道个别。”
我的心脏好像被攥紧。她还是不打算活下去。
“不走可以吗?我舍不得你,阿诺。”我很克制才没有说出后面那句“就算为了我,你也不要走。”因为我深知自己没资格。
她愣了一瞬,笑起来,在氧气管中呼出一阵白雾:“我也舍不得你啊,依依。但我真的撑不下去,也装不下去了。
“如果我再强迫自己活下去,那对所有人都是一种折磨。”
我大脑一片空白。阿诺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开朗的晴天娃娃,可她内心对于自己的定位,却是麻烦,甚至是对于他人的折磨。
是我,是李允安,是李家父母,是我们所有自以为她他,却从未真正触及她内心柔软的傻瓜,没能及时察觉,没能好好去爱她。
“怎么会?”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几乎消失,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吐不出半个真情实意的字。
“依依,别太难过呀。下辈子,我做你女儿,好不好?”她轻轻拉住了我的手,晃了晃,像撒娇,更似恳求。
“你胡说什么呢,什么下辈子?”我伸手想去捂他的嘴,被管子拦住。
“给我找个好爸爸,然后做个好妈妈,好不好?”她嘴角带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什么光。
“李诺安,你再胡说八道!”我几乎吼出来,吓得她怔了一会儿 。
少顷,她突然用力扯我的手,几乎把我拽得趴到她身上。
“梦依,你知道吗?1000只纸鹤,可以向上天换一个愿望。”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你想……”我尚未问完,她再次开口:“我希望,岑梦依一辈子幸福安康,万事顺遂。”
我呆住,泪如雨下。
1000只千纸鹤……她明明可以去换自己好起来。怎么可以……凭什么?
电话铃响。9点了,李云安落地,正往医院赶
阿诺很乖地和哥哥说了几句话,没有再提她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