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光熹微,像稀释的蓝灰色墨水涂抹在城市边缘。老旧的居民楼还沉浸在沉睡的鼾声里,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黄疲惫的光。林晨悄无声息地推开自己小房间单薄的木门,动作轻得像怕惊醒尘埃。客厅里一片寂静,母亲房间的门紧闭着,门缝下没有光亮。
他踮着脚尖,像影子一样滑进狭小的卫生间。冰冷的自来水从生锈的龙头里喷涌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捧起水,狠狠拍在脸上。冰冷的水流像无数根细针,瞬间刺入额角那片尚未完全消肿的伤处,带来一阵尖锐清晰的刺痛!这疼痛让他昏沉混沌的脑子像是被冰锥扎透,瞬间激灵一下清醒过来。他抬起头,看向镜中那张苍白的脸:眼下是睡眠不足堆积的青黑阴影,像两团挥之不去的阴云;额角那片红肿虽然消褪了一些,不再那么触目惊心,但边缘那道细长的擦伤已经结上了暗红色的硬痂,像一道刻在皮肉上的耻辱烙印,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风暴。他用力闭上眼,牙关紧咬,将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屈辱和愤怒,强行压回冰冷的深渊。
“嘶……”细微的抽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强迫自己再次睁眼,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用毛巾擦干脸上冰冷的水珠。镜子里的少年,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就在他准备回房换下睡衣时,身后传来了极轻微、带着犹豫的脚步声。
林雪披着一件洗得发薄、边缘磨损的旧外套,头发只是简单地挽成一个松散的髻,几缕碎发散落在鬓边。脸上带着未褪尽的睡意,但那双眼睛却已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忧愁潭水。
“晨晨?”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特有的沙哑,目光像探照灯,第一时间就精准地锁定了林晨额角那片碍眼的伤痕,“怎么起这么早呀?伤口…还疼不疼?让妈看看消肿了没有?”她说着就快步走上前,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急切。微凉而粗糙的手指,带着常年劳作的印记,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着那片红肿的边缘。她的眼神专注而心疼,仿佛在检查一件价值连城却意外受损的瓷器。
林晨的身体在母亲指尖触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微微侧过头,方便母亲“检查”。他刻意避开母亲过于关切、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声音努力放得轻松,甚至带上一点安抚的笑意:“妈,没事了,真不疼了。就是看着还有点吓人而已。你看,肿消下去很多了,过两天这痂掉了就好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雪的手指细细摩挲着那片皮肤,仔细端详。红肿确实消退了不少,但那道暗红的痂痕和儿子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重,让她丝毫无法轻松。“才六点多,天都没大亮,”她收回手,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再回去睡会儿?这几天就在家好好休息,养养精神。”她只想把儿子护在这方小小的、她认为安全的天地里。
“没事的,妈,”林晨摇摇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天边正泛起鱼肚白,“在家也是躺着,闷得慌。我…我想今天出去转转,呼吸点新鲜空气,顺便…看看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兼职做做。”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像是临时起意去散步,顺便“看看”而已,试图淡化那份迫切和沉重。
“兼职?”林雪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不赞同和更深沉的忧虑,“你这孩子!伤还没好利索呢!这几天就在家好好养着!看书!画画!都行!找什么兼职!家里有妈在呢!”她一把拉住林晨的手腕,那双手粗糙的触感像砂纸,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母亲的力量,“有妈在呢!妈能养活你!听话,就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啊?”她的眼神里是近乎哀求的坚持,想要用自己单薄的羽翼,将儿子完全笼罩,隔绝外面所有的风霜刀剑。
林晨看着母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爱与保护欲,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像藤蔓般缠绕住心脏,几乎窒息。他无法告诉母亲,他需要钱——需要尽快还清李墨然那部昂贵手机的人情,需要为那件被苏文泽栽赃却可能落到他头上的古董水盂赔偿做准备,更需要……让自己像陀螺一样转起来,用身体的疲惫去麻痹神经,才能暂时逃离那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的、名为顾言澈和苏文泽的恐怖阴影。他不能像个废物一样,只依靠母亲微薄的薪水,在恐惧的囚笼里等待停课结束的“赦免”。
他反手紧紧握住母亲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冰凉的手指汲取着那点粗糙的暖意,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妈,我真没事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在家闷着反而容易胡思乱想,出去走走透透气,精神还能好点。而且,我就是随便看看,转转,真不一定找得到合适的。万一有那种轻松点的、时间短的零工呢?就当…就当锻炼一下身体嘛。好不好!” 他避重就轻,语气尽量显得轻松。
林雪看着儿子强装出来的笑容,那笑容底下藏不住的疲惫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惶然,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知道儿子心思重,在家憋着可能更难受。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坚持的力气,最终还是无奈地妥协了,只是絮絮叨叨的叮嘱像开了闸的洪水:“那…那你千万小心点!看着点路!别去太远!就在家附近几条街转转!看到人多杂乱的地方、看着就不正经的地方,赶紧走!离远点!还有,额头的伤千万别碰水!别出汗!记得带水!中午要按时吃饭!门口柜子里有零钱,出门记得拿上!”她一边说着,一边风风火火地转身快步走向厨房。不一会儿,桌上有热腾腾的小米粥和刚蒸好的雪菜肉丝包子。“热乎着呢!快去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知道了妈!你也快来吃吧!” 林晨连忙应着,看着母亲在狭窄厨房里为他忙碌的、微微佝偻的背影,眼眶不受控制地一阵发热。他走到小小的折叠餐桌旁,温热的米香混合着雪菜肉丝特有的咸鲜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家的烟火气和安稳。他拿起一个白胖松软、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咬了一大口,馅料很足,雪菜脆爽微酸,肉丝鲜嫩,咸香适口。这是母亲能给他的、最朴素也最坚实的温暖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