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到地方时,天已将将擦黑,只因他们乘得是极慢的驴车,前行速度可歌可泣,他们这车的五人又身子皆不壮实,路途颠簸,隔一段便要停下来等一等。
谢罔此时方才明白为何宁清要他早些动身——路上歇脚地方太少,且都是些没了人住的**,若是真宿在这里,真有什么意外也说不一定。
小禄子听了他的话,转过头来撇撇嘴:“什么**,真要到了瓦寿山,才是鬼山一座,阴得没边了。”
同座的几个人听了,又起起伏伏添了几句抱怨,却是没有之前那般愤懑,更多是有气无力。谢罔也大约猜到,虽是同遭厌弃,他们这五人却是与旁人不一样的,倘若不是有宫中人保着,按照他从前行走江湖时听到的传闻,估计便要下车来走过去,还要戴木枷,脸上刺青字的。
驴车猛得停住,狭小的空间内,五人挤作一团。这车子内并无帘子,只略开了一条狭窄的缝,粗滥得像是临时劈的,只为不教车内的人憋死。
“公公们,地方到了,咱都下来吧。”
说这里是山,其实并不高峻,村庄在山脚下,自几人下车处再走几十步,有很长一排又高又石雕像。根据小禄子的说法,这个地方以前没有人,前朝不知哪位王爷曾埋葬在这里,才有了官兵在此驻营守坟,他们娶妻生子也是在此,后来逐渐才成了村落。
“这……”谢罔跟在几个人后面,四面打量着,他这具身体眼神不好,猛然间撞上了一个半房高的石人,偏偏那人眉目清晰,正直直垂眸望向他,把他吓得一惊。
“梅哥哥,”小禄子听他呼喊了一声,忙回过头将他扯住,“怎么了?”
“无事,忽然与一个翁仲撞上了。”
谢罔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心说这里不愧为鬼山,天黑了怕是没人再敢往里走。
其实说是鬼山,也不过短短二十余载。二十三年前,这里还是一个平和的村落,除了穷了些,倒也安乐,又不时有宫里人至此,倒也不算闭塞。
只是如今……打胡人入关后,在此山上坑杀太监数千人,村民多数迁居至十里开外的山上,村中鲜少再有人居住。
几个人接过床褥与席子,铺在炕上,虽说这里因为依傍石山,较燕京更凉快些,但几人并排躺着,依旧觉得逼仄燥热,谢罔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直到身旁的呼吸全都归于平稳,月上中天时,才隐去动静,悄悄从石炕上下来。
与屋内的潮热不同,院子里久无人住,连风都是阴阵阵的,吹得门外柳条猎猎作响,谢罔坐在当中,屏气凝神,面容紧肃。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他猛得睁开眼,将内力凝于左指,向空中打去,“啪”得一声,一只红尾鸲落在地上,谢罔皱了皱眉,上前提着将它捡了起来。
怎么偏偏是在这个地方?
来时他就觉得那个翁仲古怪,心中隐隐泛着不安,丹田壅塞,八脉闭蒙,他是个阴魂,身死过一次的人,对这类事的直觉胜过旁人百倍。
他沉眸思索,想来只恐怕是遇到了与自己命魂相牵之人,难道,不惹尘也有人在此?
“哟,梅兄,半夜不睡打山雀啊。”
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谢罔转身一看,是白天那个肤色极白的太监,想到两人的对话,谢罔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扭过脸去。
那人却十分自来熟地走过来,从谢罔手中接过那只鸟,“原来不是山雀啊,还是个''穿马褂'',梅兄,你可别看轻这鸟!”
“嗯?它有何用处?”
“民间传言这是只吉鸟,与姻缘有关的。梅兄你将它打下来,可不要吃,得就它落了的地方埋了。”
说罢,就从一旁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开始在地上细细挖着。
谢罔倒退了两步,心里暗暗嘲笑,这红尾鸲在平阳一抓一大把,若是与姻缘有关,那岂不是滥情了?何况这人一个太监,倒是有一个思春之心,真是怪人也。
便问:“柳兄又是为什么半夜在这里?“
“还不是白天坐得驴车太颠,我胃中难受,胸口蒙得厉害,哪里能睡得着?”
说着向谢罔眨一眨眼睛,他身子弯着从下向上抬头望去,眉眼如画,眼波流转,如若忽略那种公鸭嗓,倒是个秀丽的少年郎。
他听见小柳子嘴巴张了一张,“梅兄,听说你是太子殿下宫中的,太子殿下生得俊么?”
谢罔眉毛皱了皱,没立即接他的话,心道这小柳子当真是个断袖?这太监做断袖……也是,虽说除了孽根,却无人规定太监不可喜爱男人的,他先前在军中时,每行至一地,总能听说一些缠绵的传言,其中就有找清秀小倌的,但……他想了想杭聿的长相,此人虽生得眉目硬朗,人却太过深沉,大约不是太监所钟爱的类型。
想了一想,最后只说:“自然。”
小柳子却忽然笑了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说了一句能把人吓破胆的话,“梅兄,你看那边,是不是殿下?”
谢罔浑身血液都好似忽然冻了起来,直愣愣地盯着小柳子,一瞬间脑子中涌现出无数种可能,夜黑风高杀人夜,杭聿莫不是知晓他还未死,特意赶来杀他的。
一次杀不成,便杀第二次。
转念又一想,自己这张脸,连同身子都是小梅子的,便是杭聿来了,他又是如何能认出自己的?
于是勉强稳下心神,硬着头皮向后转去。
风吹柳叶轻轻响,背后除了一重山连着一重山,月光下露出一些阴影外,竟是什么都没有。
其实与其说是没有,不若说是原本便看不清楚,天色黑作一团,谢罔前世眼明心净,又自幼习武,即使深夜也能视若白昼,可原身在家中干得是针线买卖的活计,此时他一双长眼轻眯,却是一点踪迹都察觉不到。
小柳子终于没忍住,口齿中溢出低低的笑声来。
谢罔猛得回过头,手背放到额头上一揩,此时才觉察出那里竟已渗出密密的汗珠。
“诶呦喂,我现在信你是从殿下宫中赶出来的了。”他笑得仰后去,“都说太子殿下天人之姿,世家公子小姐都爱而不得,怎会将你吓成这样?难道是真的被拒在帐外?”
谢罔被面前人的话激得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是死过一回还魂来的,本来就受惊不得,偏生小柳子还这般吓他,面色冷了冷,回击道,“我不是断袖。”
“嗯?哈哈,梅兄别恼,其实我也不是断袖,只是遇上好看男子女子,就不由想要结个缘分,圣上与我也是这般。我看梅兄星目剑眉,与圣上不相上下,因此特来结缘,并无冒犯之意。”
他拍了拍手中的土,右手朝谢罔伸来,唇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谢罔原本在院中静坐了数时辰,此时已是精神不济,左手扶着额角腰身半弯,待到他听明白小柳子在说什么的时候,已是来不及了。
“……你是真不想活了?”
疯言疯语,连杭牧都敢编排。
不过倘若小阉竖前面说得话俱是真的,却也不排除他当真想死的可能,欲爬龙床还能全须全尾地下来,杭牧什么时候这样宅心仁厚了?……莫不是真看上了他不成?
谢罔揉了揉眉心,杭牧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他当真不知道。
倘若他死前十七八岁时,凭他当时的调性,他还真有可能同小柳子这样的人结交一番,只是现在,嫌命长才与他搭上关系。
那小柳子听他如此说,也不生气,嬉笑一下将手轻往谢罔手背上一拍,身子也附过来,“梅兄,别藏拙嘛。我知道你这里不差。”
说着,将他左手指节抬起来掂了掂,“以后,也用这替我打红尾鸲可好?”
“……”谢罔心中一突,默不作声地将手抽了回来。
莫不是这阉人也是一个内行人?
心里正是微微发紧,担心被撞破时,只见小柳子望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声,并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身朝屋内走,好似只是寻常聊天一般。
谢罔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竟隐隐升上一种荒谬的期待,倘若小柳子所说的当真是他想的那个意思,那么他可能是自己重生以来接触到唯一一个与自己过去相关的人,他想问的事,不惹尘禁器怎么会遗失,杭聿怎么会与杭牧蛇鼠一窝,万化山众人如何,江昼年如何,霎时间全涌上来。
他勉强抑制住冲上去问个清楚的冲动,将右手背在身后,信步跟了上去。
“梅哥哥,你们方才去哪了?”
小禄子只有十二三岁,长得只到谢罔肩膀处,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给两人让出位置。
“解手。”他说。
谢罔又闭目躺了约有半时辰,却是半分睡意也无,他能感觉到身边人也未曾入眠,指节轻轻叩着枕下,不多时,就听一阵窸窸窣窣声,再一摸,身旁已经没了人。
谢罔眼睛张开一条缝,朝侧面一望,就见天已蒙蒙亮起,亮光从窗棂间透进来,小禄子一边梦噫一边伸手遮住眼睛。
那人方才运得功法叫踏无声,须臾间可行百步,且无声无息。
下章男鬼出现 感谢大家看我唠叨到这里……
好了背景差不多交代完了下一章互动会很多
节奏也会快一些 正式解锁 瓦寿山故事
谢罔是那种淡淡的闷骚有人懂吗 冷不防来一句
柳鞍是明骚,和少年谢罔的感觉差不多。
作者多说一句,命魂相牵临时想的设定,全都是胡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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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