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峦城黑森林(5)】
明断一睁眼就看见昨日被她们救下的三个凡人正在洞口堆土点香。
九根线香被插在土中,对着西方。香火盘旋而上,掺入晨光。
天已大亮,黑森林看起来和平常的森林无异,树木茂密,清新洁净,兽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主人,你醒了。”
索珑看起来不是很担心,只要明断能神志清醒地睁眼,一切都是小事。昨夜的那道白光,她也不会再提。
明断好像只是睡了一觉似的,摸了摸右眼罩,坐起来问:“哪来的香?”
“姚大小姐带在身上的。”
“拜谁?”
她话音刚落,就听洞口传来淮三泉的声音。
淮三泉正对着洞口跪坐,越过那九根香,能看到洞内苏醒的明断。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在下天清宫碧土,昨日大仇得报,今日于峦城黑森林祭拜霖雪山碧清观一十三道友。愿众道友落地为安,早入轮回。碧土先前受道友们庇护,却不想给众道友招来杀身之祸,致使满观上下只有碧土……和无瑶道友逃出。”
说到此,他略顿了顿,“……碧土本欲以死谢罪,但奈何半路被鬼修截去,又是以碧土终究时日不多,终有待到黄泉再见时。到时,碧土定三叩九拜,结草衔环,以赎吾罪,以报大恩。”
说完,淮三泉在香炉前面三叩九拜,拜得他浑身发抖。
姚大小姐和方二郎都没有磕,只是默默在后面跪坐着。
淮三泉拜完最后一下,眼里含了点水光。他本就消瘦苍白,如今发丝微乱,神情却坚毅,显出之前看不到的清隽来。
九炷香正好烧了三分之一,清风一刮,香灰扑簌簌地掉下。
尘土略扬,洞外三人微微眯起眼睛。
待到再睁眼,洞中的明断仿若坐在那九根线香之上,面前烟雾缭绕。
她撑着一条腿坐着,很是不羁的姿势,她身上那几块古怪的兽皮,现今都不太看得清花纹颜色,只是让她的轮廓变得更庄严,淮三泉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
她半张脸被晨光照亮,半张脸被洞中暗影遮蔽,神情淡然,正常的左眼幽黑深邃,空洞无依,却又好像装得下世间万物。
淮三泉在天清宫待了十三年,上见过皇族贵人,得道高道,下见过信徒百姓,流浪乞儿,也曾无数次仰望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真人,但从没有人像明断这样,好像什么事都跟她无关,但却能让人真切体会到她的在意。
真人过于高大,即使是悲悯,也让人惶恐——这悲悯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但当面前的明断缓缓移动目光,求证一般地看向淮三泉时,淮三泉就知道她听得见,她看得明白。
不止淮三泉,就连在一旁围观的姚大小姐和方二郎看着面前这景象,也有些呆呆的。她们俩一开始因为明断的独眼,还以为她是个乖戾的怪人,昨日甚至不敢同她搭话。但如今一看,完全不是。
明断开了口,平和的声音从洞中传出。
“可还有香?”
她其实有些诧异。
碧清观的人,竟然在她走后,都死了。
她本以为自己杀了八十八,碧清观就安全了,却没有及时发觉淮三泉对鬼修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也没有推断出很有可能招惹祸端。
她救了碧清观,也间接害了碧清观。
但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明断好歹在阴差阳错间帮她们报了仇。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往洞口走。
听了她的话,姚大小姐大梦初醒,忙从怀里摸出剩下的香,递给明断。
明断拿了一根,用指尖灵火点燃。
她手执线香,面对霖雪山的方向站着,略闭了闭眼,就一口吹灭了香。
整根线香直接在空中消散无踪。
三个凡人大惊失色,她们从小就知道香是不能用嘴吹的,是对神明真人的大不敬。淮三泉直接说了出来:“不能用嘴吹!”
明断看了他一眼,神情略有讥讽,之前那种冷静肃穆的气质消失的无影无踪:“你不行,但我可以。别嚎了,走了。”
她打头收拾东西离了洞,小黑猫窝在她的包袱里,只露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其他人也赶紧跟上。姚大小姐和方二郎昨夜也从索珑那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唯明断马首是瞻。
姚大小姐腿上有鬼修打出来的伤,不能承重;淮三泉的腿昨夜也被明断打得不轻,方二郎如今就只能交给索珑扶着。
索珑的两条辫子变得长长的,捆住方二郎,撑着他慢慢走。他的伤被索珑拿包袱里的丹药治的七七八八,只是内里还虚,八十九的鬼气实在重,他需得慢慢养着。
索珑自己则凑到明断身边,把三个凡人丢在后面。她悄声道:“出去之后,真的要带着那个短命鬼吗?他好像有点……”
明断小声回道:“你也觉得不太对劲是吧。没事,等处理完那两个凡人,再细细探他的底也不迟。”
索珑点点头,明断这么说她就放心了。
一时间,不再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时不时拨开挡路的树枝。昨夜的一切,都好像一场梦,人人都各怀心事。
鬼修被灭,整个森林都恢复了正常,远远的,都能听见卡口那边的人声。身后的三个凡人也听见了,终于放松了些,透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淮三泉察觉不到两人对他的怀疑,只想着赶紧出了森林去当地的容海宫吃顿饱的。他的上一顿饭还是在碧清观吃的,吃完不久就开始没完没了地逃命斗法,小命已经去了半条。
至于报答明断的恩情?
他没有什么东西可给的,也没有任何能力可以许下什么承诺,只有这一条快死了的命。
姚大小姐一路走,一路看着周围的环境。鬼修一死,她之前挖到过的那些能动的植物,奇异的草药,好像有些不对劲。
它们虽然保持着她之前见过的样子,但全都在黯淡,萎缩。
姚大小姐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这次进来,她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现在能好好地活下来,自然是好。只是,这次过后,怕是她这样能进出黑森林的人就没了价值。
她从小被姚家培养着进黑森林挖宝,从商的本事她是一点没学过,也不像方二郎家的姐妹兄弟会料理家里的农活。
回了家,她还能去哪里,做些什么呢?
她想了想,咬着牙略走快了些,到了明断身旁。明断正用刀砍开碍事的矮树丛。
“大侠。”
“何事?”
“在下峦城姚家姚历沙,敢问大侠名讳?”
明断没说话。人人都想知道她的名讳,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叫什么样的名字都不能改变她从小到大都被不同的地方嫌恶的事实。
姚历沙硬着头皮接着问,“……大侠出身何处,用的是何方法术?等我出去,必叫家人重重答谢。”
明断手脚不停,道:“不用。你家老太太已经跟我说好了报酬,她只要信守承诺便可。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姚大小姐这下子哽住了。
不肯说名字,但是能单杀那掌控了整片黑森林的鬼修,一定是个顶级的神秘高手。
还没等她想好下一句说辞,明断突然住了脚,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角。其他人也随着她停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明断的衣角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住,微微翘起,还在晃动。
索珑看不出个所以然,往明断身边凑了凑。方二郎和淮三泉也不自觉地站近了些。
明断道:“没事,别怕。”
她单膝跪地,手伸了出去,停在她视线平齐处,微微弯起,前后晃动,像是在抚摸什么东西。与此同时,明断的衣角落下,空气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嘤咛。
小黑猫突然从明断背后的兽皮包袱里爬出来,顺着明断的胳膊爬到她的手上,用爪子抓了抓空气。
姚大小姐看了半天,什么东西都没看见,但觉得有些诡异:“大侠在做什么?”
“这里有一只鹿。”明断道,“姚大小姐,方二郎,它要我跟你们道歉。”
“什么?”
“昨夜,它和它的伙伴被鬼修操控着,攻击了你们。”
姚大小姐看着面前的空气,突然想起来昨夜那一阵诡异的风。风过,她的后颈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是它?可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它。”
“你们进林来,听见过野兽鸣叫吗?”众人都点头。
“但你们瞧见过它们吗?”一想,还真没有。
“它们是最早被八十九吸食的活物。但由于它们是在这片有灵气的森林里出生长大的,和那些你们峦城人说的宝贝植物宝贝草药息息相关,只要森林根系不死,百兽即使肉身泯灭,魂魄也可以流连于此,成为风,成为一声声鸣叫。”明断把小黑猫托在掌心,“你我能活着,也拜它们所赐。”
她抬头看着姚大小姐,微微笑了一下:“所以,不要怪它。”
姚大小姐连忙蹲下来,道:“当然不怪。”方二郎虚弱的声音也从后面传来:“姚大姐姐说的是。”
索珑的发辫把方二郎送到明断和姚大小姐身边。
她们刚想学着明断的样子去摸摸那一只看不见的鹿,明断就拦住了她们的手,小黑猫也突然喵了几声,脑袋来回晃动:“鹿呢!鹿呢!不见了,不见了……”
姚大小姐和方二郎抬眼看明断。
明断看着远方,道:“它走了。八十九侵占了这片森林,发现只要有日光,就没办法完全杀灭那些根系扎入土的植物和百兽的魂魄,只能选择用自己的鬼气去一点点侵蚀它们。长久以往,它们早就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只鹿的伙伴都走了,它是勉强靠着今晨的日光撑下来的。”
迟来的百兽之王,终是没能救下它们。
姚大小姐和方二郎默默不语。
淮三泉轻声道:“听,没有鸟叫了。”
她们身边的灌木,大树,花草在日光下迅速枯败,追随百兽而去,无声无息,干净利落。
前方突然爆发出一群人的呼喊声:
“大小姐!”
“二郎!”
森林热闹得活力非凡,即使早在许多年前,它就已经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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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峦城黑森林(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