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御[2024]》 第1章 碧清观 【第一章碧清观】 是夜，鸮眼犹睁。 离皇城千里之遥的霖雪山林间，脚步声匆匆不停。 明断胸前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兽皮包袱奔跑着，兽皮包袱里裹着一个三四岁的娃娃。前者神情焦急，后者则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 明断一言不发地赶着路，尽力保持着身形的稳定，以免让怀里的娃娃受到颠簸。 刚爬下一座小山峰，娃娃的胳膊突然掉出了包袱外，但没有掉在地上，有一根线绳险险连接着胳膊和身体。 明断赶紧把她的胳膊捞回来，塞进包袱里。包袱中，娃娃的四肢都像这胳膊一样，离开了身体，只是被线连着。 明断咬了咬牙，看这状况，她顾不得那么多了，整理了一下包袱，一跃而起，跳到树上，眺望片刻，冲山中某处去了，背后宽刀映着月光，是山中唯一闪动的星火。 ------------------------------------- 霖雪山，碧清观。 小道士穿着单衣出来起夜，听见观门被人敲响。 他隔门问了一句是谁，只听对方说：“道长，我欲借宿。” “善士为何来霖雪山。一行有几位？” “来霖雪山采药，孩子被野兽吓到了，耽误了时辰。夜深不敢下山，故来叨扰。” 小道士从门缝中看了一眼，夜色中，确实只有一个女子，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小道士开了门，把她们迎进来。 女子戴着兜帽，低声道了谢。小道士急着去茅房，喊了道姊出来招待，自己匆匆跑走了。 等他解决完出来，女子和道姊都不见了。他一身轻松地往后院走，却看见后院门口好像站着个人，一身白衣，披散着过长的头发，一动不动。月色朦胧摇晃，他揉了揉眼。他以为是别的暂居在此的善士起来望月。 碧清观在霖雪山上，住持不显，香火不盛，唯有静美幽然一个好处，以前也不是没有文人雅客因此特意上山。小道士没管，刚一扭头就被山风吹迷了眼，此时他汗毛一竖，回望那人，却发现那头长发纹丝未动。 哪有人的头发不会被风吹动的？ 小道士使劲眨了眨眼，又往前一步，突然发现这人的长衫下面没有双脚也没有影子。夜半，月下，道观里，一个古怪的长发男子…… 小道士探查那怪人时，借宿的女子已在无瑶道长的安排下，住进了最幽静的一间小屋。 无瑶听了她们的遭遇，很是同情，表示自己学过一些道医，可以给孩子看看，但是女子只是抱紧了包袱，以沉默回绝她的提议。 无瑶退出去之后，明断把脑袋上的兜帽除下，露出一张英气十足，棱角分明的脸，只是她右眼上盖着一个独眼罩，分明是少了一只眼睛。 她在房中把兽皮包袱放下，口中念念有词，指尖流出半黑半白的光华，裹住四肢七零八落的小娃娃。娃娃黝黑的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明断努力半晌，那些光华只能暂时把四肢重新接回去，一旦撤去，下一刻就会掉下来。 她急得汗如雨下，却听娃娃气若游丝地开了口：“主人，不要浪费灵力，过段时间我自己就好了。” 明断泄下气来，坐在榻边：“都怪那个八十八！也怪那狗屁天尊！每每在观里见到他的塑像，我都想一拳给砸了。” 她摸了摸娃娃的脸：“如果不是他是非不分，要不然区区一个鬼修我怎么抓不住，还害你被伤成这样……索珑，别怕，我一定会杀了他，吸了他的灵力，治好你的。” 索珑微微动了动手指，指向她那只被蒙上的眼睛的方向：“为了这个，也不要吸鬼修的灵力吧。” 明断叹一口气：“如若不是我被白虎洲所嫌恶，至少还能带你回去疗伤。” 话音刚落，屋中一片静寂。 索珑尚且从来没有忘记那些艰难的往事，身为白虎洲真正后人的明断更是不能。 索珑不是凡人，是浸染了至纯灵气得以修炼成人的长命缕，明断则是世世代代守护白虎洲的白虎一族。 上古四神兽为了自己的后代，在陨灭之前于凡间留下了四块灵气宝地，万年之后的今日，只有白虎洲尚还在世，其他三块宝地的灵气已消散殆尽，和普通的凡间地盘无异。 白虎洲遗世独立，和九重天，凡间，冥界既无连结，也无仇怨，接待八方来客，容纳百兽生息。 白虎洲的上一任守护者，白虎族的族长虎爻有三个孩子，明断是她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后就被抛弃的那一个，只因她和姐姐弟弟不一样。 凡间只当“虎生三子，必有一彪”是一句遥远的传言，但对于明断来说，则是最恶毒的诅咒。 房中静寂不过一刻，外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叫：“鬼啊！” 是刚才的那个小道士。 明断“腾”地一下子站起来，“鬼来此地，真是找死！” 她怒气冲冲，刚要踏出去，又回来系好裹着索珑的包袱，加了个结界，这才转身离去。 她刚出门，就看见小道士被鬼火烧得不成样子，后院的房子也起了火，满目都是浓郁的幽绿，扑鼻全是腥臭鬼气。 混乱之中，除了明断，甚至再没人发觉白衣人的存在，那些鬼火的末端全向着他的方向飘摇，他藏在檐下，月中，发长拖地，看不见脸。 明断一看，气得咬牙切齿。他就是伤了索珑的那个鬼修，狡猾非常，逃跑速度在她杀过的八十七个鬼修里可以排上前五，她追了三个地儿都没抓住他。 她为了不惊动白衣人，只能戴上兜帽，混在后院那帮道士和善士里。 碧清观住持听见动静赶了出来，连忙要没被鬼火烧到的徒弟从暂且安全的三清主殿冲出观门，速速下山。她不跟徒弟们一起走，而是去一个一个敲后院的门，确定没有人被困。 住持一来，道士们脑袋清醒了些，哆哆嗦嗦地带着几个借宿的善士，用黄符劈开一条暂且安全的路，准备从三清殿冲出去。可他们刚跑到殿里，就发现长发白衣人手拿黑色的长笛，堵在门口。 众人看不清他眉目，只能看见他周身全是青绿鬼火。他的长发也挨着了火，但却并未烧起来，两者仿若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妖物！” 碧清观的大师兄大吼一声，让众人躲在三清像后，拿出自己的桃木法尺来，飞速掐了个诀附在法尺上，狠狠劈出去。一尺下去，白衣人的身形略歪了歪，鬼火中间被砍出裂缝。 可白衣人头一抬，露出一张惨白但是眼眶空空的脸，虽没五官，但见怒气。他脚步不停，周身鬼火熊熊，将那鬼气森森的长笛放在唇边。他只一吹，鬼火便以迅雷之势突然窜进三清殿里来，末端变大变扁，抓住了大师兄的头。 明断暗道不好，还没等她动作，大师兄的法尺就掉在地上。鬼火把大师兄的头整个扯了下来，鲜血飞溅，染红了高高在上的天尊衣摆。 明断气得直磨牙，却只能被三四个道士挤在角落里，他们都当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母亲，都想保着她，把她往里推。弄得明断光是想一个不会伤到她们又不会暴露身份的法子出来都很难。 想到这，明断在心里骂了几句混蛋天尊，等她回去，她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扔进黄泉里泡三天三夜。 大师兄的脑袋还睁着眼，张着口。鬼火包裹着它，一上一下，像是在咀嚼，又像是在吸食。躲在三清像后面的道士已经吓晕了两三个，其他的都抖如筛糠，不敢出声。 鬼火把大师兄的脑袋消化殆尽就退了出去，好似不能在三青殿多呆。可就算从三清像后模模糊糊地望，也能发现，随着后院和侧殿的鬼火越烧越旺，那白衣人身边的鬼火也是越来越盛，头发越来越长。 眼见着白衣人就要踏进三清殿，住持匆匆赶来，她手拿一柄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欲起结界。却没想到白衣人故技重施，自己不进来，驱使鬼火进殿，绕过剑气和老道，直接把三清像后面的道士都给拖出去嚼碎。 住持眼见此景，目眦欲裂，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破手指，在桃木剑上画符——鬼火转瞬间已吞吃掉三个道士。鬼火见涨，三清殿如炉鼎，烘烤众人如蒸包。 “太上台星，道气长存，木咒合一，以我道血，戕！” 话音刚落，桃木剑直直冲白衣人飞过去。后者停下吹奏，以笛挡之，被震得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吃惊，但他的恢复速度快得诡异。他稍一转腕，木剑尽碎。 住持霎时间七窍流血，倒在地上。 鬼火放过了修为不高的小道士，直取住持之身。白衣人也跟着鬼火一步一步迈进了三清殿，就在鬼火要扯下那老道的脑袋时，明断终于寻到机会，推开面前那个晕倒的道士，一跃而起，踩着侧墙，宽刀出鞘，劈向鬼火之手。 鬼火闪避不及，被劈了个灰飞烟灭。鬼火散去，地上掉落一堆碎发。 白衣人暗骂一声，抬脸一看是明断，立刻就收了火要跑。明断几步从三清殿冲出去，转刀为花，凌厉刀气裹着沙土劈开白衣人身后簇拥鬼火，眨眼间砍下他半头长发。他被砍得身形一顿，险些扑倒在地。他身边立马散乱一地碎头发，还掉了一个精致的荷包。 明断立马赶上，举刀就劈。 白衣人迅速转身，用长笛硬生生扛下一刀，刀气之厉，震得他那张假人皮裂出无数细纹。 明断恨恨道：“我看你这次怎么跑！” 白衣人还想故技重施吹笛驱使鬼火，但明断早有预料，根本不管那些已经模糊了视线的鬼火，忍着被灼烧的痛，往前一步，整个人没入鬼火，果断一刀下去，再一拔，刀上带出一团粘稠的黑血，白衣人的脑袋落了地。 明断立马踢了那颗可怖的脑袋一脚，脑袋往前滚了几圈。断颈处散出幽幽鬼气，臭不可闻。 她身后的三清殿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哭喊，明断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她收刀起身，拿了个仙气缭绕的小锦囊打开口。白衣人脑袋被收了进去。她收好锦囊，拍了拍：“八十八。” 随即，明断一跃而起，跳到观门上方，面对着三清殿翻手掐诀，身上冒出外焰浓黑，内焰莹白的火焰。 道士们大吃一惊：这是稀有的双层灵火！ 明断手掌一抬一收，鬼气很快就被双层灵火消溶殆尽。 道士顿觉神思清明不少。他们从血肉满地的三清殿中爬出来，也不知道是该先收尸，还是先道谢，无头苍蝇般乱撞一气。 明断喜滋滋地从观门上跳下来就去翻白衣人的东西。她使了个封印，将长笛收在身上。她看着鬼修残存的魂体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吸了他残存的修为，转而一刀斩下，让他魂飞魄散。 她转身想进三清殿查看一番，就发现殿前有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这荷包上绣了一个“搶”字，里面的东西有节奏地起伏，应该是在呼吸。道士见她目光所至，也跟着看。 无瑶惊呼一声：“白虎洲的抢灵袋？” 明断皱眉，将荷包拿起来，叫她们在三清殿待好，不要出来。 道士们哀嚎起来，但又无可奈何。救了自己命的能人说让干嘛，他们就只能干嘛。别说是让他们爬回碎肉遍地的三清殿，就是让他们吃了那些肉，他们也未必不答应。 明断开了抢灵袋，有一被麻绳捆着的活物被吐出。闻气息，是个凡人，还穿的是太监的衣裳。 明断失了兴趣，割了他身上绳索就丢给无瑶她们：“麻烦你们了。” 临了，她还趁乱踹了天尊雕像一脚，留下一个黑乎乎的鞋印。 *本文道教设定架空，都不是真的。请勿考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碧清观 第2章 峦城黑森林（1） 【第二章峦城黑森林（1）】 无瑶把那个昏迷不醒的太监推给道友，自己追了过去。 她拦住明断，想让她帮忙清除一下满观的鬼气，但明断心中挂念索珑，只道：“不用管不用管，等天亮了就好了。” 幸存的道士们忙活一夜，才清理好了主殿，安葬好了尸体。 众人慌乱，心神不定，住持的尸体是被匆匆棺葬，起坟山建塔，墓碑，也都是天亮才刻好。至于其他受害的道友，只能草草入土为安。 昨夜之前碧清观还有二十二道士，今日就只剩了十四人。即使日头当空，举观上下也是一片肃穆凄哀。 众人哭一场，念一场，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后院小屋休息。就算院内还有些血迹残留，偏殿仍然焦黑凌乱，她们也没有心气儿再去在意。 她们怕这碧清观经此一事难以为继，只能在心中默默盘算，或靠人脉另寻别处，或干脆回到红尘不再修道…… 一时间，碧清观寂静无声，只有几声鸟鸣于悠远处此起彼伏。 索珑恢复得还不错，下午时分四肢便都已连接回去，明断便想着赶紧带她走，这破地方刚杀过鬼，气息不好，不适合她安养。 下一个要杀的鬼修是第八十九个，每逢“九”的鬼修都难找难杀，若是索珑养不好，明断也很难成功。 她甚至都动了悄悄回一趟白虎洲的念头，起码在边缘找个小村住一段时间，沾沾灵气。 索珑不愿意让她冒险，坚决不同意，明断只好把她小心抱起来，收拾好包袱，再次准备上路。 她往观门走，正好经过道士们用饭的厢房。 明断从大开的门中瞥见昨日那个凡人已经醒了，已换下了太监的衣服，此时正穿一身初级弟子的道袍，跟道士们同桌吃饭。 他身形挺拔，神色淡然，看得明断奇道：怎么都被收进抢灵袋了，这人也没有什么大碍呢？搁别人早死了。 难道是白虎洲的东西离了白虎洲，功效下降？ 没等她想完，无瑶就匆忙跑到了她面前。她道：“大侠这就要走吗？在碧清观多待些时日吧。” 明断摇摇头：“多谢道长好心，我还有事。” 无瑶动了动脑袋，想从兜帽旁侧瞧瞧大侠的脸。昨日太惊慌，她没看清。 但是明断有意遮掩，不让她看到。无瑶只好欲盖弥彰地看了一眼她的怀中——这娃娃好像比昨天大了些。 无瑶便道：“孩童毕竟经不起折腾，要不还是留下住几日吧。” 索珑轻笑一声，明断代她道：“多谢道长担心，她不是一般孩童，休养一夜，好多了。” 无瑶拽叹一声气：“大侠要走，贫道自然不会挽留，只是大侠乃是碧清观的救命恩人，贫道欲领众道门子弟为大侠祈福，却还不知大侠名讳。” 明断将她的手掌从自己胳膊上推下去，笃定道：“不需要道长们为我祈福，顾好自己就行。只是无瑶道长，有件东西需交给你” 她从怀中摸出一瓶药丸：“给昏迷不醒的道长们服下，一日之内便可醒来。只是那鬼修鬼火厉害，怕是会伤到内里，醒来之后心智若有受损，也属正常，不会影响寿数。后会有期。” 无瑶感激不尽地收了药丸，目送她离去。 明断离了碧清观就钻进山中树林，上蹿下跳地奔走。索珑又睡了过去，四肢连接稳固了些，明断就把她背在背上。 明断的信雀还没有送来消息，她只好凭着直觉往前走，一直到了霖雪山附近的峦城。 她们刚翻进城门就撞上出殡的队伍。明断撤到一边躲着，本以为很快就能如常通行，结果这队伍长得简直没完没了。 她有些不耐烦，刚想抓个当地人问问这怎么回事，就有一对扛着农具的姐妹也撤到旁边，议论起来。 明断一听，原来这队伍并不止一家，而是许多家撞在了同一天出殡，这才出奇的长。 至于原因—— “命不好呗，去了黑森林，要么没赶在太阳下山前撤出来，要么就是倒霉催的，青天白日的就被鬼吃了。天尊真人保佑。”戴着红头巾的姑娘念叨着。 “你咋知道是白天被吃的？” “你没听老人家都说，白天被吃的，还有全尸，晚上被吃的，都是尸骨无存的！像这种，都是八字轻的，容易招邪祟，就算是白天也不顶用。” 黄发带的姑娘感叹道：“天尊真人保佑。别说了，听着怪吓人的。这些人胆子真是大，敢进黑森林。” “黑森林里好东西多嘛，白天进去挖了就跑，跑出来就发财啦！”红头巾笑嘻嘻地道，“而且老人家不都说，能进黑森林挖好东西出来的都是能人贵人，你家三弟弟的大姐姐不就是？” “谁家的三弟弟啊！口无遮拦，八字没一撇的事呢……”黄发带有些害羞，撞了一下另一个的肩膀。 两人后面说的都是些家常琐事，什么种田卖布的，明断无心再听，护着背上的索珑，默默等出殡的队伍过完。 两人在城中客栈开了最好的一间房，之前明断做过一段时间赏金客，有的是钱。她还让客栈小二买了一堆好吃的回来，关起门来大快朵颐。 索珑指挥着活动还不是很顺畅的四肢，跟她一起吃。 吃完，索珑拍拍小肚皮上了榻，明断跟着上去，搂着她，给她注灵力。 索珑又拦她：“主人，真不用。” 明断闷闷地道：“我知道……但，我若不做点什么，总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将你送给我的阿姊。你跟着我，总不如跟着阿姊安稳。我这一生大起大落的，你吃了太多苦头。” 索珑喉中发出孩童清脆的笑，但是说的话却很成熟：“哪里就一生了？主人统共也没有三百岁，下界也才三十来年，后面的日子还多着呢。” 明断叹息道：“是吗，下来才三十多年吗？我总觉得过了好久了。我当初还以为杀一百个鬼修很容易，一年就能搞定。” “如果真的这么容易，天尊就不会让主人做这个了。” 明断的情绪好了些：“你说的是，如此，便说明那死老头也是觉得我有这个本事。” 索珑有些困倦，不再答话，在明断怀里沉沉睡去。 长命缕的恢复速度果然快，明断再醒来时，索珑已然长大了些，看着不再像三四岁，而是十岁的样子了，看样子再过三天，她就能恢复原样。 接下来三天，索珑哪都不去，就在房里吃了睡睡了吃，一心养伤。明断除了早晚在房里陪索珑吃饭，就是出去乱晃，打听各种消息。 她之前就知道黑森林的大名，但之前总在中原南方的蛮荒之地灭鬼，三十年来这是她头一次回中原大合朝的北边。 黑森林出名已久，却从没人见过那里面作怪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肯定是个难缠货色，怪不得排到第八十“九”。 峦城当地人说的和那两姐妹差不多：黑森林落日后进得去，出不来。 白日里，倒是能进也能出。 黑森林中有许多珍奇草药，有命拿出去就能卖好价钱，所以不少峦城本地人会算好时间白天进林，落日之前撤出去。 只是，白日进林也不是都能全身而退，时不时就有人白日失踪的事件发生，却由于几率不高，来人还是源源不绝。 世人多赌徒，黑森林就是个阴邪的赌场。 他们又道三十年前，有一个快飞升的高道玄冥子不信黑森林的邪，昭告天下做了充足要进林去探，一心要破了“谣言”。 结果他进林整整三日都没能出来。 第四日的白日，他徒弟进山寻找，只找到他被吸成人干的尸首。玄冥子被倒吊在树上，状如披着人皮的骷髅。 他徒弟上前想把他放下来，结果只一碰，玄冥子和那徒弟瞬间化成一滩腥臭的尸水，扭动着钻进土里消失不见。 自那之后，再也没人敢挑战黑森林的权威。 明断倒是不信这个邪，她这么多年没失过手，就是能在悄无声息之间比邪更邪。 什么仙人，老道，修士，一现身自带澎湃灵气，鬼修闻到，不找他们找谁？还有那些凡人，虽然是俗胎，但是好歹有真正的凡身，鬼修以魂魄修炼，速度快但也不稳定，吃点肉身，也是滋补。 明断天生没有旁人能辨别出来的气息，平日里受尽歧视，放在这种情况下，倒是算得上优势。这才成了小范围有名的“鬼修克星”。 明断在峦城找匠人磨了刀，去铺子买了干粮，准备晚上就带着索珑进林。 索珑已经恢复成十七八岁的样子，满头齐腰的细辫，皮肤黝黑，四肢结实。 她的脖子，手腕，脚踝上，还有头发里都绑着杂色的丝线，色彩暗沉，在光照下隐隐能看出来红蓝青黄黑。 索珑见明断回来，扑过去就要吃东西。 明断拦住她：“这些是要带进黑森林的，你要吃，叫客栈做些来。” 索珑叫了两只烤猪手，一盆红烧牛肉，还有五个馒头。明断和她都从来不吃草，这样叫最是合适。 吃完收拾好，两人背着包袱上路，踩着夕阳，均着黑色劲装。 她们俩刚到黑森林边缘的卡口就看见有一堆人聚在一起吵闹，细细听两句，大概是这都落日了，她们的家里人还没出来。 左边这一家在责怪右边这一家的人不该带自己的孩子进去。右边这一家的在怪左边这一家的人是拖累，之前自家人进去好几次都没事，就这次没出来！ “赔我大姐姐！”说着，右边这家有个身量尚小的青年男子就扑过去打人，嘴里不依不饶的。“要不是你家的废物二郎跟进去，我大姐姐根本不会到现在都没出来！” 左边阵营又扑出来一个姑娘，叫着：“满嘴胡话，明明是你大姐姐诱惑我家二郎进去的！” 明断一听，这把嗓子有点熟悉，再一看，那不就是刚进城时遇见的黄发带姑娘吗？那这对面的岂不就是那个“三弟弟”？ 索珑也记了起来，当日她没有完全睡过去，听到了她们在城门口的谈话。 两人赶紧藏在树后面看热闹，看这两家打得不可开交，卡口的衙役都拉不住。那叫一个胳膊腿乱飞，锄头斧子乱砍，场面一度十分残暴…… 果然在家人面前，什么姻缘，什么三弟弟的，什么八字，都一文不值。 两边闹了一会儿，有个老太太拄着拐杖带着两个妇人，从城门口的马车上下来，健步如飞地赶到，一龙头拐杖敲在了“三弟弟”脑袋上。 众人见她来，立马偃旗息鼓，垂着手站着，喊她一声“姚老太太”。 第3章 峦城黑森林（2） 【第三章峦城黑森林（2）】 姚老太太不是峦城本地人。她是三十多年前才迁到此地的。刚来时，她孑然一身，现在已成了显赫一方的望族长辈。 她本姓姚，名常玉；夫家姓张，土生土长的峦城人。张家本多是依仗着黑森林过活的农夫，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祖祖辈辈用多生多育的方式抵消儿女冲进黑森林可能带来的后果。 但是姚老太太来了之后，她们家便正儿八经地经起了商，进黑森林变成了保持当地威望的一种手段。“三弟弟”这一代属他大姐姐姚大小姐最为坚韧聪慧，故而只培养她进林挖宝。 积累了足够多的钱财，姚老太太在峦城开起了书塾，以极低的价格招收当地学生，让她们学习基础的读写，不至于做个睁眼瞎。 当下打架的这两家人，右边有“三弟弟”的这一家，是姚老太太的本家；左边这一家大多都在姚老太太的书塾读过书，故而见她来，都不敢轻举妄动。 就连在卡口当差的衙役也受过姚家的恩，此时赶紧迎上来搀扶老太太。 姚常玉的那一拐杖敲得姚三郎龇牙咧嘴地闭了嘴，躲在自家父母后面。 姚常玉只是道：“在这里吵闹，一点用都没有。要么，有本事的自己站出来，明儿白日进去找人；要么，就在这死等，给里面的人祈福，等着她们自己出来。” 听到这，明断当机立断，拉着索珑从树后面跳出来。 她们俩的身份使然，没办法也没有时间去峦城府衙办出入黑森林的文书。 明断本想着摸黑进去，没人念叨，也没有报酬，最坏不过是人形肉身陨灭。但这时候遇上这两家子，没准还能走个明路，捞点好处。 “老人家。我可以帮你们进去找人。”明断道，见老太太将注意力放在了她们身上，她又补了一句：“现在就进去。只不过需得给些报酬，一千两银子如何？” 众人哗然，七嘴八舌地又吵起来。 姚常玉不耐烦地敲了敲拐杖，她旁边的妇人异口同声地道：“噤声！” 她们闭了嘴，但还是盯着明断和索珑，神情万分不屑。 在她们看来，这两个姑娘虽然打扮得与众不同，且个儿高的那个背了把九环宽刀——越有力的刀客刀上的环就越多，九环已是极限——乍一看貌似有点本事，但这毕竟是连玄冥子都搞不定的黑森林，她们怎么可能把人带出来？ 太阳早已落下，此时进林，就是找死。 姚常玉却不这么认为，她能觉出明断和索珑断不是寻常人，但也拿不准她们有多大的本事。 “钱不是问题。”姚常玉语气和缓，“只是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最好还是明天白日再进去吧。” “我能等，你们两家的孩子等得了吗？” 很明显是等不了的。 “除了千两银，我还有个别的条件。”明断道。 “你说。”姚常玉道。 明断微微一笑。她早探过了，峦城虽不是茂生郡主城，且挨着黑森林，但是城内气息却没有受什么影响，有河有山有商道，人口众多，民风淳朴，是个不错的地方。 “帮我修座庙。” 话音刚落，护着姚三郎的一个妇人突然小小地惊呼一声。 “供奉谁？”姚常玉倒是面色如常。 “太明真人。”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没人听说过这个真人。 姚常玉却一口答应下来，还询问这个真人的所修何道，什么模样。 明断只道不急，等自己出来了再细细告知。 索珑在她后面拉她衣角，似乎是觉得她有些太过。明断只是拍拍她的手，叫她安心。 不顾众人重重疑虑，姚常玉当即就以姚家的名义给明断和索珑作保，要卡口的衙役给她们开文书。 询问到姓名时，明断说自己叫扈云，索珑是她的丫头，叫五彩。 衙役在文书上留了档盖了章，一式三份，衙门、明断、索珑各一份。 两人揣好了文书就要进林去。 此时，那个黄发带的姑娘出来问了一句：“你不会不带我们家二郎，只带她们姚家的大姐姐出来吧。” 明断只问她：“你家二郎贵姓？” “方。” 明断笑笑：“莫担心，我一定把姚大小姐和方二郎都带出来。活会见人，死会见尸。” 话音落下，两人就以凡人不可及的速度消失在林间。 天色逐渐浓黑。 姚家人还是不放心。 但姚常玉不在意，拄着拐杖就要回城：“还有别的办法吗？大不了都死在里面，我们家也没有别的损失。” “可万一真是能人异士，把两个孩子带出来，那之后……”姚三的母亲道。 “活着是最好，死了就下葬，吵闹就上堂，该给人家的就给。” “母亲，可修庙，哪里是随便能修的？”姚三母亲终于明说了自己的担心。 她平日里很是信这些，日日吃斋，还经常去城里的容海宫上香祈福供油灯。 她心虔诚，但那个“太明真人”确实是连听都没听过。她生怕那是个邪门歪道，若是修了庙供奉，会惹来祸端。 姚常玉严厉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就上了停在城门口的马车，没再答话。 ------------------------------------- 黑森林中，入眼便是交错纵横的黑，空气比外面黏腻沉重不少。 上空时不时传来东西掉在枯叶上的声响，以及，轻细如蛛丝的兽鸣。 明断的那只睁着的独眼在夜色中仍是幽黑，另一只更是同暗处交融。 索珑本就黑，若不是两人中间连着一根她化出来的杂色线绳，明断都找不着这一声不吭的小丫头。她自进了林子就没给明断什么好脸。 索珑怪明断莽撞，多生事端，总是一副艺高人胆大，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明断因为这些而被她嫌弃也不是一日两日，今日也不会争辩，只是放出一小团双层灵火塞给她，让她拿着玩。 索珑撇着嘴，把小小的火团随手一扔：“我才不要！” 结果灵火坠落之时照亮的那一小片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明断立马警觉起来，收了灵火，手掌往后轻轻一拍，拍的宽刀出鞘。 “进来。”明断低声道，抬起左手。 索珑明白，立马变回原身——一条杂色线绳，一头一尾都缀着铜色铃铛——钻进了明断的袖中。 不用恢复虎身，明断也能灵活地爬上树。她侧耳听了听，口中传出惟妙惟肖的兽鸣。林中寂静一瞬，后又传来长短不一的咴咴嘶叫，像是在回应她。 她心里有了底，跳下树往前走，一直在用兽鸣和看不见的林中兽沟通。七扭八转的，她来到一个石洞口。 “有人吗？”明断不急着进去，蹲在洞口问，手中拿着刀横在面前。万一那些林中兽受了八十九的指使来骗她呢？ 如果里面是八十九，那就直接开打；如果不是，还能捞人出去。 没人回应，明断不着急，又问了两遍，最后一遍时还说：“我认识峦城姚老太太，她让我来的。” 话音刚落，里面突然窜出一团黑影，冲着明断面门而来。明断几个翻滚，堪堪避开攻势。她扭头再看，黑影不知所踪。 明断站起来就走，直觉这是个陷阱。 她在林中摸索着，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平坦地方，确定了暂时的安全，就起了结界，生火稍歇。 索珑跳出来：“刚刚那是什么？” “不知道。但不是鬼修。”明断吸了吸鼻子，“不太能闻出来，但也不是人类。” “邪性。”索珑评道，想要坐下来烤火。她刚挨到树根，就“啊”地叫起来：“什么东西！” 明断赶紧拽她起来，自己去查看。结果看见盘根错节的树根阴影处，有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在蠕动。 明断用力闻了闻，面色突然晴朗，伸手抓住黑影拿起来。 是一只小小的黑猫，整个身体只有眼睛有一些除了黑以外的颜色。 它还没有明断的手掌大，大概也就刚出生两个月。 “没事，猫。”明断把刀收了，捧着黑猫逗弄，“小东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在哪儿啊？你家里人都是谁啊？” 她本是随口一说，结果黑猫突然口吐人言，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是在说人话，嘤嘤嘤的。 “别嘤——呼嘤——啾嘤——” 两人都傻眼了，听不懂。 小黑猫又说了一遍：“别——呼——啾。”它的整个身子都在用力，身上突然掉下来一小撮毛。这撮毛一掉下来，它立马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清晰又坚定地说道：“白虎洲！” 明断手一松，它掉在了地上，被灵火燎焦了尾巴毛。 “啊啊啊！我的毛！” 明断和索珑还来不及抓她问清楚，为什么一个白虎洲的小猫妖会出现在峦城黑森林，就听见她们的脑袋上突然传出“嘭”的巨响。 结界正在被攻击，被撞击处蔓延开金色的符文。小黑猫嗷呜一下跳到了明断身上，不由分说地钻进她的衣领。 瞬息之间，明断灭了灵火，索珑变回原身，钻进了落叶下，成了条细细的“树根”。 明断屏住呼吸，感觉攻击结界的那团东西有实体，而且正在顺着结界缓缓下滑。这不像是一个鬼修的行动模式。 她摸黑靠近了那团东西，用刀往前刺了刺，结果那东西突然叫起来，也是人话，是十分虚弱绵软的一句：“哎哟……” 是个人。 明断一把就把那人薅进了结界，索珑从落叶中钻出，把那人捆了个结实。 就着明断掌心灵火一看，是那日在碧清观救下的太监！ 太监面色发青，浑身打战，目光无法聚焦，浑身都是乌黑的淤青，淤青上还盘旋着丝丝缕缕的绿雾。 索珑道：“鬼气。” 明断点点头，扬手给了他一耳光，扇得他脑袋都快掉了。 太监被打得清醒了点，动了动嘴唇，说了些什么。 明断刚想凑过去听，索珑就立马松开他，往明断袖子里钻：“他说，快逃！” 又是巨大的一声“嘭”，小黑猫害怕得在明断衣服里挠了她一下。 那攻击结界的东西，这次是团状的，黏腻肮脏，像是妖物的涕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冒泡。 它急不可耐地在结界上猛撞，专门撞能看见太监的地方。 明断顺手把半死不活的太监拎起来，换了个地方放。那团东西果然跟着过去，又是一轮猛烈的撞击，结界开始出现金色的裂纹。 “给我！”鼻涕泡嘶吼着，“把他给我！” 第4章 峦城黑森林（3） 【第四章峦城黑森林（3）】 “你要他干什么？”明断讥笑道，“一个鼻涕泡，要一个太监？真是爱好特殊。” 鼻涕泡显然被她的措辞激怒了，又向已经裂开的地方猛撞。 明断知道这不是鬼修本体，只不过是一个喽啰。她强制拽出索珑，让她把太监给捆好了，像提菜篮子一样把太监拎起来，作势要溜之大吉。 鼻涕泡急了，变成一张粘稠的网，趴在结界上：“你要干什么！” 明断笑笑，掌心轰出熊熊火焰，黑白交缠，至纯至烈，将结界瞬间打爆，符文碎片炸得到处都是。鼻涕泡连忙闪避，但还是被划开了无数口子，暂时变成了稀疏的泡状。 眨眼间，明断消失不见，转而出现的是此起彼伏的野兽嚎叫，沸天震地，吵得鼻涕泡都有些辨不清方位。 它在林间窜了几个来回，没有发现明断他们的踪迹，只能先回去。 待鼻涕泡消失，方才结界所在之地的上空，传出来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明断蹲在树上，见鼻涕泡真的走远了，就又起了一个结界。她让索珑把太监和树干牢牢绑在一起。 明断盘起双腿，坐在太监脑袋上方的树枝上，准备用灵火给他驱驱鬼气。 索珑小声道：“你真要救他？直接扔出去不就得了？” 明断手不停，嘴也不停：“你傻啊，你没发现鬼修都想要他吗？把他弄成鬼饵带在身上，以后都不用费劲找那帮鬼修，一钓一个准。提高效率，何乐不为？” “为何鬼修想要他？” 明断眉一挑，手一捏，灵火从他脑袋上飞进去，照亮了他体内的三魂七魄。 索珑一看，明白了。 这人天魂（天魂归天路，位于上丹田（眉心））暗淡，地魂（地魂归地府，位于中丹田（胸口））明亮，人魂（徘徊于墓地之间，位于下丹田（肚脐））忽明忽暗，一看就是个八字轻的短命鬼，没准祖上还缺过大德。 对一般人来说，这太监是个不可靠近的灾星，可对用魂体来修炼的鬼修来说，却是上品。 原本一般只在幽冥界活动的鬼修，趁着近些年三界不太平，接二连三地窜上了地。 狂吸灵气的同时，他们也有走火入魔，爆魂而亡的危险。但若是有了极阴的凡身那就不需担心，可保鬼魂不散，修习稳定，还能假扮成人混迹于世，享一时烟火之乐。 “我但凡不是领了命令是要杀鬼修，他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明断收了灵火，“既然让我碰上了，那就不能放过。” 太监醒来时，发觉自己浮在半空。他悲哀地认为自己终究还是死了，如今只剩下飘着的魂魄。 可再一眨眼，他就觉着浑身胀痛，低头一看，一根细细的五彩绳正捆着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 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索珑察觉到他醒了，用绳尾拍了一下他的脸蛋。 他有些惊慌地侧脸躲开绳尾。 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对这样荒唐的一切做出反应，面前突然倒吊下来一个独眼的人头。他浑身都抽动了一下。 “又见面了，假太监。” 昨日查看他三魂七魄，他的雀阴（七魄之一，主生殖功能）完好无损，一看就知道他是假的。 明断尽量温和地笑了一下，只是倒着看，还是有些瘆人。 她伸手把他拉上树。索珑松开了他，变成人形，抱着树干往上爬了两下，停在两人隔壁。 “我叫明断，她叫索珑，你叫什么？” 他惊魂未定，抚了抚心口，打量着周围。 好消息：他不是一个人了。 坏消息：他还在黑森林里。身边还多了两个妖物。 他并未认出面前的人就是曾在碧清观救过自己的大侠。 在他眼中，面前这两位，一个高挑匀称，中原劲装外面套几片不知道是作何用途的兽皮，肩膀上趴只小黑猫，像个进过城的原始人；一个黝黑劲瘦，披头散发，衣服整齐，挂个小包，但是不穿鞋袜，像个没进过城的原始人。 反正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名门正派，但他还是放了点心——至少还知道互通姓名，懂礼貌讲规矩，应该不是什么大凶大恶之辈，有的谈。 “在下淮三泉。敢问……” 他的声音被明断那只不由分说就覆在他双眸之上的手给打断。 周遭声响也戛然而止，淮三泉陷入令人天旋地转的黑暗。 很快，黑暗撤去，他眼前的一切都被放大了百倍。树叶比他的脑袋还要大，树枝比他的腰还要粗，就连之前很难看得见的小虫，都大得诡异，跟狗差不多。 他僵硬地转动身体，一只幽黑的眼睛猛地凑到他面前。 “眼睛”说：“这就方便了。” 淮三泉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脚下的“地面”在剧烈的移动，他被明断递给了索珑。索珑接过现在变得跟她拇指差不多大的假太监，伸手戳了戳，咯咯笑起来。 淮三泉如今太小，被她这一指头戳得晕了过去。 明断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者立刻领会，把淮三泉放进腰间小包，跟前者一起翻身下树。 小黑猫趴在明断肩头，指引她们找到了它曾藏身的那个洞穴。 小黑猫说，那地方比别的地儿干净，安全，它就是躲在那才没有被鬼修抓去吃掉。 布好结界，明断让索珑把淮三泉拿出来。 淮三泉被搁在地上，一动不动，小黑猫好奇地凑过去想拿肉垫去拍。明断拦住它：“别给拍死了，这是个凡人。” 小黑猫“哼”了一声，转身找了块高点的石头趴着去了。 索珑问明断：“打算怎么用？” “先留着，毕竟不知道这些鬼修到底渴望他到什么程度。只是有一点奇怪，他之前刚被我们在碧清观救下来，怎么就来了这？” 索珑摇摇头，她想不通。 “算了。”明断站起来，“管他呢，跟我没关系。索珑，你看好他和猫，我出去找找姚大小姐和方二郎。” 说着，她卸下包袱交给索珑，自己背着刀独身出了洞。 索珑百无聊赖地和小黑猫玩她的辫子，小猫玩了不久就腻了。它哼哼唧唧地道：“为什么在这里待着？” “等我主人找人回来。” “回来之后，带我回家。”小黑猫在地上蹦跶，“回家，我想回家。” 索珑摇摇头：“我们顶多带你出黑森林，你自己回家去。” “我不认识路。”小黑猫停下了，拿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索珑。 索隆还是摇头。 小黑猫伤心，跑到洞的最里面藏起来。但它只是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妖，不会说服索珑，也伤心不了多久，很快就追着自己的尾巴跑出来，一尾巴抽醒了在地上躺着的淮三泉。 淮三泉醒了，如同溺水者呼吸到第一口空气，他整个人从地面上拱了起来。 索珑发现他醒了，有些慌张，明断不在，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淮三泉缓了会儿，就气急败坏地要索珑给他一个说法。 “你们这些妖物！要对我做什么！”他喊着，但是声音太小，索珑听不见，只能看见他叉着腰，好像很生气。 淮三泉要气死了，他堂堂大合朝天清宫的修士，竟然被不同的妖物一茬接一茬地戏弄。放在以前，她们压根近不了他的身！ 他费劲地爬上索珑坐的那块石头，抓住她的一根辫子，想要爬到她的头顶去，但是他向来体术不勤，爬了两步就掉下来。索珑就看着他折腾，好像觉得很好玩。 淮三泉放弃攀爬，用全身力气大喊：“把我变回去！” “什么？” “把我变回去！变回去！”淮三泉挥舞着手臂示威，简直要七窍生烟，往日的那些涵养礼仪全被他丢在脑后。 这下索珑听见了，伸出一只手，让他爬上来。淮三泉刚抓住她的一根手指，石洞外就突然传来一声痛呼。 有人！ 索珑立马把小黑猫抓起来塞进包袱，系紧了包袱带。小小的淮三泉被她掀翻在地，滚了好几圈才站定。 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从怀里掏出几张黄符，严阵以待。 索珑想起了他，匆匆回身把他拿起来，看清楚他手里的东西，略有诧异，“你会施符？” “我是修士，在观里修了十几年，还是会些的！”淮三泉急道，“所以你快把我变回去，我能帮上忙！” 她们两人在洞内争着，而洞口不远处，一个身着短打衣的女子正从地上站起来，膝盖处流着鲜血。 她拼命拖起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扛着他往前走，两人的血在后面拖了一路。血被黑森林的土壤吸食殆尽，所到之处都变成了咕噜咕噜的鼻涕泡。 “二郎！醒醒！”女子手上戴着一狗牙手串（狗牙辟邪），尽量用胳膊挡住男子受伤的背部，“二郎，你要是真这么废物，那你就不配跟我们姚家做亲家！” 男子的眼皮抬了抬，好像快要醒来。 突然，林间没来由地刮了一阵风，树叶害怕似的摇动起来，叶子纷纷掉落，如漫天飞舞着如刀黑雪。 那女子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咬着牙，捂着后颈倒了下去。那男子也失去支撑，软趴趴地摔在一边，四肢无力地抽动着。 眼见着鼻涕泡就要沿着血迹爬上两人的身体，将她们吞食入肚，面前的黑暗处突然飞出来一大团东西，在泥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两人右侧。 鼻涕泡停住了动作，突然往空中蠕动了两下，很是兴奋。 它调转方向，急吼吼冲着那团东西去了。 一时间，林中只能听得见淮三泉的怒吼：“放开我！” 第5章 峦城黑森林（4） 【第五章峦城黑森林（4）】 离她们足有一里的地方，十来团鼻涕泡正轮番抛弄着两个活物，像是在玩一种怪异又残忍的蹴鞠。那两个活物被裹在麻袋里，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叫声。 明断正在与它们缠斗，砍爆了一个，另一个又扑上来，被砍爆的过不了多久又重新凝聚成形加入战局。明断在林间跳跃腾挪，却总是被他们或紧或松的围在中间。那两个活物在黑漆漆的鬼气中不断挣扎，频频吸引着明断的注意力。 一团鼻涕泡和另一团撞在一起就变成一个更大的，延伸开来，想要兜头包住明断。 明断一刀斜劈入土，砍断无数幼根，黏腻肮脏的网下落时，她猛然抬刀，无数枯叶断枝，像一只有力的拳头，把那张网撞得离地数尺，明断趁机翻身逃离，试图接近那两个被抛弄的活物。 鼻涕泡见她来，咯咯笑着带了它们远走，其他的又扑上来，挡住明断的视线。 明断实在是没有耐心，也不想碰到这些脏东西，她掌心翻转出双层灵火，以刀代指，迅速结印，附火于其上，狠狠劈出去。灵火如刀，变千百把，穿透数里。 凡是被火刀击中的鼻涕泡，霎时间破碎成无数片，继而被灵火烧灭。 霎时间，明断眼前的一切全变成了黑白的。 她在原地站定，略缓了缓，就提刀去那两团活物落下的地方查看。她方才气急，并没有顾忌许多，怕是也误伤了她们。 地上的两个麻袋都已经一动不动。明断用手解开其中一个的袋口，慢慢扒开。 里面是一头被挖了一只眼睛的普通山羊。 明断立马割开另一个麻袋，里面也是一只被挖了眼的羊。她怒火中烧，但也立马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急忙往回赶。 就算急如风火，明断却也免不了听见耳边的怪声。黑森林像个活物，正在嘲笑她。 ------------------------------------- “我真的撑不住了！”淮三泉喊道。 他的身上早已没了索珑的踪迹，后者正伸手拽着姚大小姐和方二郎的胳膊，想把她们从鼻涕泡的嘴里抢出来。这两人早已失去了意识，下半身化成了黏腻腻的脏水，和鼻涕泡融为一体。 淮三泉正咬着牙，被幕后的那位八十九粘着。这位鬼修在鼻涕泡发现了突然冒出来的淮三泉后，他就乘风而来，挺着自己的大肚子，四肢化为软趴趴的触手，死死地扒着淮三泉，控制住他的手脚，要把自己的整个鬼体都塞进淮三泉那具凉丝丝的极阴凡胎。 他已经将自己灰黑色的、坑坑洼洼还滴着黑水的鬼体挤进去三分之一。他身上的每一个坑都在往下面滴黑水，每滴落一滴，就会变成一个鼻涕泡，在他们身边游动，寻找着可以吸收吞噬的东西。 他散发着恶臭的脸此时正贴着淮三泉苍白的面孔蹭来蹭去，眼中全是贪婪。 淮三泉都要吐了，他感觉整个人像是被人强塞了三桶大米饭，又灌了五坛酒，快要从里面炸开了，可偏偏这身体又撑不破，顶多是在被触手碰到的地方出现浓黑的淤青。 他的脑袋开始变得晕晕乎乎的，冒出许多不属于他的想法。 “吃，吃，化成水，一口喝干！” “什么鬼修克星，蠢货罢了，哈哈哈哈哈哈——”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老子！” 淮三泉一张嘴就感觉那鬼修的黑水快要被他喝下去，只能拼命向后仰着躲开：“索珑，救我！” 索珑已经被逼得变回了原身，一头拴着那两人的腰，一头拴着一棵大树，她身上的那两颗铃铛剧烈摇晃着。 “我，做，不，到，啊！”她之前受过重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到鼎盛时的状态。 鼻涕泡已经吞噬到两人的腰，就快碰到那细细的长命缕，索珑没办法，只能往后退了些许。鼻涕泡立马紧追过来，吞噬掉更多的凡人躯体。 长命缕的铃铛此时不要命地响起来，像是在高声尖叫。索珑不知道自己如此做会不会引来更多的邪物，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需要明断！ 淮三泉已经忍不住了，脸一歪，干呕起来，这鬼修实在是太臭了。虽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但是怎么感觉比之前那两次更臭了。 八十九不在意，继续用触手黏住淮三泉，他的表情越发的狰狞，那个仿佛怀胎八月的大肚子已经有半个进了淮三泉的身体。他的脸拼命地凑近淮三泉，淮三泉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 要死了，真的，这次真的要死了，淮三泉想。早知道，他就该接受自己的命运，好好地待在天清宫……淮三泉的眼神逐渐涣散 “索珑！” 突然，林中传来一声爆喝，同时还有一把戗风而来的九环宽刀。刀直接劈开了正在吞噬凡人的那个巨大鼻涕泡。 索珑心中一喜，又努了把力，把那两个人整个从鼻涕泡的嘴里剥离开来，继而往后一甩，准确地把她们带进了那个有结界的洞穴。小黑猫也在里面。 明断从林中现了身，她伸出手，宽刀猛地转向，被她一把握住，转手就砍向淮三泉。 八十九有些诧异，但是还是不肯放开淮三泉，直接抓着后者躲开凌厉刀气。淮三泉的脑袋歪在一边，已经没了意识。他之前想要抽出来对付邪物的黄符在他的腰间摇摇欲坠。 明断也不敢用灵火，怕真的直接把淮三泉也送走了。 八十九浮在半空，看着她：“明断，果然是你。”他身前迅速聚集起成百上千个鼻涕泡，隔开一人一鬼。 “我就快成功了。”他哈哈大笑，“都说你所到之处，鬼修不存，我看可不是如此！他们死在你的刀下，那是他们自己无能！” 明断不跟他废话，提刀又砍，这次一点都不在意那些鼻涕泡有没有碰到自己，而是一头扎进那团黏腻的脏水之中。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发出“嘶嘶”的声响，像是冷水倒在了热油锅中。 她没有去砍八十九，而是拽住淮三泉的脚踝，用刀背猛地剁在他小腿肚上。淮三泉的身子立马剧烈摇晃起来。八十九被连带着震得面色一变——他原本已经钻进去的身体被震出来了一些。 “你要干什么？”八十九叫道，他不能分出触手对付她，这样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去，去拉开她！”鼻涕泡得令，更卖力地撕扯着明断。它们黏在她身上，像无数块发霉的狗屁膏药。 明断不管，再砍一刀背。淮三泉吃痛，又是一抖，他腰间黄符终于掉下来一张。 与此同时，淮三泉条件反射似的捏住黄符，准确无误地那将那张黄符贴在八十九的脸上。刚贴上，明断的刀就插进两人之间的那道小小缝隙。 淮三泉像是魔怔了一般，眼都没睁开，嘴里就自动流出一串咒。咒术既成，八十九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和触手正在慢慢地远离淮三泉。他快要气疯了，之前淮三泉就用同样手段跑过一次，怎么这次先把他弄晕了，他还能念咒！ 他想要再靠近，却被明断的刀挡住。 明断双手抓住刀柄，用力下压，硬生生顺着符咒的走势，割开了两人，刀到之处，鬼气无踪。 八十九一离体，淮三泉就无力地从半空坠落，索珑立马从暗处出现，捆住他进了洞穴。 大肚子的鬼修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肚子漏了气似的往下瘪，扩张出无数个触手，将他周围的树木尽数被融化，同化。他带着万千分身向着明断扑来。 明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迅速收了刀，在面前画出巨大阵法，双掌翻出双层灵火，怒吼一声，推将出去，将八十九的分身瞬间焚烧殆尽。 方圆五里，再无乔木。 八十九像是被活生生削掉一层皮一般，大叫着捂住自身，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来。他的肚子小了不少，黑水滴落的速度也在减慢。 他和明断一时都没有出击，而是停在原地喘息。 明断方才被那圈套消耗了灵力，安全地割开鬼修和淮三泉也确实费劲。她有些受不住，左眼的视线开始模糊，而那只被独眼罩遮住的右眼却灼痛起来。 不行…… 八十九的身躯歪七扭八的，像是被捏坏的泥巴，但即便如此，他还嘲笑明断：“你就这点本事吗？难怪被九重天的那些伪君子扔下——”他话没说完，眼前突然白光一闪。 白光散去，八十九身首分离，断裂处异常平整。 他的脑袋掉在地上，寂静无声。 黑森林沉默半晌，深处传来一声鸟叫，继而是一声接一声的兽鸣，最后，森林在欢呼。 明断的脸上的杀气还未褪去，她就已经捂着右眼，跪在了地上，痛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喘着粗气，整理了下独眼罩，抖着手解下腰间乾坤袋，把八十九的脑袋收了进去。 “八十九。”她拍了拍乾坤袋，喃喃道，撑着刀站起来。 她走到洞穴门口，一个没看见，险些摔倒，但是却被看不见的一阵风扶住。明断略点了点头，像是致谢。 她扒住洞口，慢慢挪进去。 除了淮三泉，那两个凡人已经恢复了意识，正靠在石头上歇息。见她来，她们略有些迷茫。 索珑看明断脸色不对，连忙扑过去扶住她：“主人！” “不碍事。”明断的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她摸索着坐下，让索珑把淮三泉拖到她这来。 她把手放在淮三泉小腿处摸了摸，还好，人没死，骨头也没断。 “主人，你歇一歇吧，不要管了。鬼修已经死了，我们都是安全的。” 明断又摸了摸乾坤袋，冲索珑点了点头，长出一口气，昏了过去。 第6章 峦城黑森林（5） 【第六章峦城黑森林（5）】 明断一睁眼就看见昨日被她们救下的三个凡人正在洞口堆土点香。 九根线香被插在土中，对着西方。香火盘旋而上，掺入晨光。 天已大亮，黑森林看起来和平常的森林无异，树木茂密，清新洁净，兽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主人，你醒了。” 索珑看起来不是很担心，只要明断能神志清醒地睁眼，一切都是小事。昨夜的那道白光，她也不会再提。 明断好像只是睡了一觉似的，摸了摸右眼罩，坐起来问：“哪来的香？” “姚大小姐带在身上的。” “拜谁？” 她话音刚落，就听洞口传来淮三泉的声音。 淮三泉正对着洞口跪坐，越过那九根香，能看到洞内苏醒的明断。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在下天清宫碧土，昨日大仇得报，今日于峦城黑森林祭拜霖雪山碧清观一十三道友。愿众道友落地为安，早入轮回。碧土先前受道友们庇护，却不想给众道友招来杀身之祸，致使满观上下只有碧土……和无瑶道友逃出。” 说到此，他略顿了顿，“……碧土本欲以死谢罪，但奈何半路被鬼修截去，又是以碧土终究时日不多，终有待到黄泉再见时。到时，碧土定三叩九拜，结草衔环，以赎吾罪，以报大恩。” 说完，淮三泉在香炉前面三叩九拜，拜得他浑身发抖。 姚大小姐和方二郎都没有磕，只是默默在后面跪坐着。 淮三泉拜完最后一下，眼里含了点水光。他本就消瘦苍白，如今发丝微乱，神情却坚毅，显出之前看不到的清隽来。 九炷香正好烧了三分之一，清风一刮，香灰扑簌簌地掉下。 尘土略扬，洞外三人微微眯起眼睛。 待到再睁眼，洞中的明断仿若坐在那九根线香之上，面前烟雾缭绕。 她撑着一条腿坐着，很是不羁的姿势，她身上那几块古怪的兽皮，现今都不太看得清花纹颜色，只是让她的轮廓变得更庄严，淮三泉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 她半张脸被晨光照亮，半张脸被洞中暗影遮蔽，神情淡然，正常的左眼幽黑深邃，空洞无依，却又好像装得下世间万物。 淮三泉在天清宫待了十三年，上见过皇族贵人，得道高道，下见过信徒百姓，流浪乞儿，也曾无数次仰望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真人，但从没有人像明断这样，好像什么事都跟她无关，但却能让人真切体会到她的在意。 真人过于高大，即使是悲悯，也让人惶恐——这悲悯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但当面前的明断缓缓移动目光，求证一般地看向淮三泉时，淮三泉就知道她听得见，她看得明白。 不止淮三泉，就连在一旁围观的姚大小姐和方二郎看着面前这景象，也有些呆呆的。她们俩一开始因为明断的独眼，还以为她是个乖戾的怪人，昨日甚至不敢同她搭话。但如今一看，完全不是。 明断开了口，平和的声音从洞中传出。 “可还有香？” 她其实有些诧异。 碧清观的人，竟然在她走后，都死了。 她本以为自己杀了八十八，碧清观就安全了，却没有及时发觉淮三泉对鬼修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也没有推断出很有可能招惹祸端。 她救了碧清观，也间接害了碧清观。 但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了，明断好歹在阴差阳错间帮她们报了仇。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往洞口走。 听了她的话，姚大小姐大梦初醒，忙从怀里摸出剩下的香，递给明断。 明断拿了一根，用指尖灵火点燃。 她手执线香，面对霖雪山的方向站着，略闭了闭眼，就一口吹灭了香。 整根线香直接在空中消散无踪。 三个凡人大惊失色，她们从小就知道香是不能用嘴吹的，是对神明真人的大不敬。淮三泉直接说了出来：“不能用嘴吹！” 明断看了他一眼，神情略有讥讽，之前那种冷静肃穆的气质消失的无影无踪：“你不行，但我可以。别嚎了，走了。” 她打头收拾东西离了洞，小黑猫窝在她的包袱里，只露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其他人也赶紧跟上。姚大小姐和方二郎昨夜也从索珑那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唯明断马首是瞻。 姚大小姐腿上有鬼修打出来的伤，不能承重；淮三泉的腿昨夜也被明断打得不轻，方二郎如今就只能交给索珑扶着。 索珑的两条辫子变得长长的，捆住方二郎，撑着他慢慢走。他的伤被索珑拿包袱里的丹药治的七七八八，只是内里还虚，八十九的鬼气实在重，他需得慢慢养着。 索珑自己则凑到明断身边，把三个凡人丢在后面。她悄声道：“出去之后，真的要带着那个短命鬼吗？他好像有点……” 明断小声回道：“你也觉得不太对劲是吧。没事，等处理完那两个凡人，再细细探他的底也不迟。” 索珑点点头，明断这么说她就放心了。 一时间，不再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时不时拨开挡路的树枝。昨夜的一切，都好像一场梦，人人都各怀心事。 鬼修被灭，整个森林都恢复了正常，远远的，都能听见卡口那边的人声。身后的三个凡人也听见了，终于放松了些，透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淮三泉察觉不到两人对他的怀疑，只想着赶紧出了森林去当地的容海宫吃顿饱的。他的上一顿饭还是在碧清观吃的，吃完不久就开始没完没了地逃命斗法，小命已经去了半条。 至于报答明断的恩情？ 他没有什么东西可给的，也没有任何能力可以许下什么承诺，只有这一条快死了的命。 姚大小姐一路走，一路看着周围的环境。鬼修一死，她之前挖到过的那些能动的植物，奇异的草药，好像有些不对劲。 它们虽然保持着她之前见过的样子，但全都在黯淡，萎缩。 姚大小姐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这次进来，她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现在能好好地活下来，自然是好。只是，这次过后，怕是她这样能进出黑森林的人就没了价值。 她从小被姚家培养着进黑森林挖宝，从商的本事她是一点没学过，也不像方二郎家的姐妹兄弟会料理家里的农活。 回了家，她还能去哪里，做些什么呢？ 她想了想，咬着牙略走快了些，到了明断身旁。明断正用刀砍开碍事的矮树丛。 “大侠。” “何事？” “在下峦城姚家姚历沙，敢问大侠名讳？” 明断没说话。人人都想知道她的名讳，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叫什么样的名字都不能改变她从小到大都被不同的地方嫌恶的事实。 姚历沙硬着头皮接着问，“……大侠出身何处，用的是何方法术？等我出去，必叫家人重重答谢。” 明断手脚不停，道：“不用。你家老太太已经跟我说好了报酬，她只要信守承诺便可。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姚大小姐这下子哽住了。 不肯说名字，但是能单杀那掌控了整片黑森林的鬼修，一定是个顶级的神秘高手。 还没等她想好下一句说辞，明断突然住了脚，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角。其他人也随着她停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明断的衣角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住，微微翘起，还在晃动。 索珑看不出个所以然，往明断身边凑了凑。方二郎和淮三泉也不自觉地站近了些。 明断道：“没事，别怕。” 她单膝跪地，手伸了出去，停在她视线平齐处，微微弯起，前后晃动，像是在抚摸什么东西。与此同时，明断的衣角落下，空气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嘤咛。 小黑猫突然从明断背后的兽皮包袱里爬出来，顺着明断的胳膊爬到她的手上，用爪子抓了抓空气。 姚大小姐看了半天，什么东西都没看见，但觉得有些诡异：“大侠在做什么？” “这里有一只鹿。”明断道，“姚大小姐，方二郎，它要我跟你们道歉。” “什么？” “昨夜，它和它的伙伴被鬼修操控着，攻击了你们。” 姚大小姐看着面前的空气，突然想起来昨夜那一阵诡异的风。风过，她的后颈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是它？可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它。” “你们进林来，听见过野兽鸣叫吗？”众人都点头。 “但你们瞧见过它们吗？”一想，还真没有。 “它们是最早被八十九吸食的活物。但由于它们是在这片有灵气的森林里出生长大的，和那些你们峦城人说的宝贝植物宝贝草药息息相关，只要森林根系不死，百兽即使肉身泯灭，魂魄也可以流连于此，成为风，成为一声声鸣叫。”明断把小黑猫托在掌心，“你我能活着，也拜它们所赐。” 她抬头看着姚大小姐，微微笑了一下：“所以，不要怪它。” 姚大小姐连忙蹲下来，道：“当然不怪。”方二郎虚弱的声音也从后面传来：“姚大姐姐说的是。” 索珑的发辫把方二郎送到明断和姚大小姐身边。 她们刚想学着明断的样子去摸摸那一只看不见的鹿，明断就拦住了她们的手，小黑猫也突然喵了几声，脑袋来回晃动：“鹿呢！鹿呢！不见了，不见了……” 姚大小姐和方二郎抬眼看明断。 明断看着远方，道：“它走了。八十九侵占了这片森林，发现只要有日光，就没办法完全杀灭那些根系扎入土的植物和百兽的魂魄，只能选择用自己的鬼气去一点点侵蚀它们。长久以往，它们早就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只鹿的伙伴都走了，它是勉强靠着今晨的日光撑下来的。” 迟来的百兽之王，终是没能救下它们。 姚大小姐和方二郎默默不语。 淮三泉轻声道：“听，没有鸟叫了。” 她们身边的灌木，大树，花草在日光下迅速枯败，追随百兽而去，无声无息，干净利落。 前方突然爆发出一群人的呼喊声： “大小姐！” “二郎！” 森林热闹得活力非凡，即使早在许多年前，它就已经死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峦城黑森林（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