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赣县县衙衙沉寂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昏黄不安的光晕。为了不打草惊蛇，一行人风尘仆仆，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然抵达县衙。甫一落脚，苏彦清便屏退左右，一头扎进了县衙卷宗库。
摇曳的烛光下，苏彦清面沉如铁。他亲手翻动着积满灰尘、纸张泛黄的卷宗，指尖划过一行行冰冷的墨迹——皆是近年来赣县及周边上报的孩童失踪案录。
空气仿佛凝滞，唯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与他偶尔压抑的叹息在死寂中回响。烛泪无声堆积，时间悄然流逝。他逐页细览，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渐渐地，一个令人心寒的轮廓在字里行间浮现：失踪孩童十之八九，来自县城边缘污水潦绕的陋巷，或散落于贫瘠山坳的穷困村落。更教人悚然的是，案发之处竟惊人地重合——几乎皆在耍猴变戏、走江湖的杂耍班子短暂驻足的市集或村头。
那些喧嚣的闹场，赫然成了吞噬稚子血盆巨口。苏彦清合上最后一册案卷，指尖冰凉，一股蚀骨的寒意自心底无声蔓延。
翌日清晨，苏彦清便悄悄吩咐余晖像在信州那样去排查当地城内所有药铺，如若不成再去周边十里八乡稍有规模的药堂、医馆。重点查访近半年内，是否有生面孔大量采购过这几味药材——尤其是止血化瘀，甚至带些麻痹效果的生僻药材。”他展开一张吴昭音留下的写满药名的纸条，上面圈出了几个关键成分，“务必小心，切勿惊动。”
余晖领命而去，身形利落，很快消失在县衙门口的人流中。
城内的药铺掌柜们听到余晖的询问大多摇头，表示未曾见过如此大量购买此类冷门药材的生客。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城西一家不起眼的小药铺里，一个上了年纪、眼神浑浊的老掌柜，在余晖不着痕迹的引导和几枚铜钱的“润口”下，终于压低了声音回忆道：“这位爷这么一说……好像是有那么个人。大概两三个月前？一个看着挺和气的老头儿，背着个旧药箱，自称是走方的郎中，专治跌打损伤。他来过两次，买的就是您说的这几味药，量还不少。我当时还纳闷，寻常郎中哪用得了这么多？而且他挑的药材年份要求古怪……那人说话慢悠悠的，总带着笑，看着挺面善，就是眼神……有点飘忽，记不清具体长相了，只记得左耳垂好像有颗不大的黑痣。”
余晖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又追问了几句细节。见老掌柜确乎再想不起更多，便匆匆赶回县衙复命。他将那“游医”形貌——年约六旬，背脊微驼，一副“慈和”面孔，言语慢吞，左耳垂缀着颗黑痣，身着半旧却齐整的布袍——尽数详陈于苏彦清。
苏彦清凝神静听，待余晖言毕，当即铺展素宣，研墨濡毫。只见他腕底沉凝，笔走龙蛇，仿佛那副形貌早已镌刻心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人像便跃然纸上：赫然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微驼的脊背，眼角的沟壑，尤其是左耳垂上那颗醒目的黑痣，与余晖所述毫厘不差。若非早知其行藏可疑，单看这幅“佛面”，谁又能窥见其下潜藏的蛇蝎心肠？
就在苏彦清与余晖在县衙内紧锣密鼓地排查药铺线索时，吴昭音和珠儿也展开了另一条极其艰难而危险的调查线。她们深知，要接近那些被严密控制的残疾小乞丐，必须放松头目的警惕。于是，她们都换上了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扮作寻常丫头模样。
她们以“途经此地的商贾家眷，奉老夫人命行善积德”为名，带着精心准备的、掺入了少量滋补药粉的香甜米糕、热腾腾的肉包子，以及一些治疗外伤的寻常膏药，出现在那些蜷缩在街角巷尾、眼神惊恐麻木的小乞丐们聚集之处。
苏彦清不放心她们，命七八名衙役换了常服，隐在周遭暗处，暗中护卫。
通过攀谈，吴昭音察觉到这群小乞丐受一名年长老丐看管。那人眼神浑浊惕厉，如毒蛇盘踞阴影，寸步不离地守着，绝不容外人近前独触他的“货物”。在他浑浊目光的笼罩下，孩童们瑟缩如提线傀儡，便是接领食物，也带着惊弓之鸟般的战兢。
吴昭音强抑着心中的悲愤与焦急，面上维持着温和的笑意，亲手将食物一一分发给瑟缩的孩子们。她刻意放慢动作，借着递送食物短暂瞬间，飞速扫过孩子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和肢体。
触目惊心的景象烙印在她眼底——明显肿大变形的关节、深浅交错的鞭痕与勒痕、形状狰狞的烫伤疤……
其中有一个孩童因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漏出了透着点点暗红药渍的包扎布条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气味——正是余晖从信州带回的药渣。
就在分发接近尾声，老乞丐浑浊的目光似乎也因食物和“善心”而略有松懈的刹那，一个特别瘦小、眼神空洞如死水的孩子在接过吴昭音递来的米糕时，手剧烈地一抖！米糕脱手掉落在地，沾满尘土。
“哎呀！”吴昭音轻呼一声，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去捡。就在她手指即将触碰到米糕的瞬间，那孩子用他那双布满细小伤口、因恐惧和虚弱而不断颤抖的小手，猛地按在了她摊开的手掌上！
吴昭音的心瞬间被攥紧。她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异样，另一只手飞快地捡起米糕，口中说着“没事没事，脏了换一个”，同时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在被按住的那只手上。
指尖传来微弱的、极其艰难的划动感！歪斜、颤抖，却带着拼尽全力的决绝。
他先是写了一个扭曲得几乎散架，但依稀可辨的庙字，紧接着又画几道急促起伏的波纹，像水，又像舟！
就在吴昭音惊魂未定之际，那孩子猛地抽回手，惊恐地、飞快地瞥了一眼城外的方向，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猛地一提！他瘦小的身体瞬间扭曲成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双臂僵硬抬起，手腕翻折，膝盖内扣，脸上肌肉抽搐，活脱脱一个被操控的、痛苦挣扎的木偶！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如同错觉。当吴昭音拿着干净的米糕再抬头时，那孩子已经蜷缩回角落，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只剩下微微颤抖的肩膀。那老乞丐浑浊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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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昭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面上维持着平静，甚至对老乞丐挤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将新米糕放在一个破碗里，然后带着珠儿，如同完成了一件寻常善事般，转身离开了破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被冰冷小手按过的掌心，此刻还滚烫得如同烙印，刻着两个歪斜的符号和一个无声的控诉。
回到县衙，吴昭音几乎是冲进了后堂。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将在破庙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所见——孩子们惨不忍睹的伤势、伤口上关键药粉气味的确认、以及阿毛那无声却惊天动地的告发——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当提到那个眼神浑浊、时刻监视的老乞丐时，余晖猛地一震，迅速拿出苏彦清绘制的游医肖像：“吴姑娘！您看那老乞丐，是否像他？”
吴昭音的目光落在画像上：微驼的背，那刻意堆砌的“慈祥”皱纹，尤其是左耳垂上那颗醒目的黑痣！与破庙前那张布满风霜、却暗□□蛇般精明的老脸瞬间重合！
“是他！”吴昭音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指尖几乎戳破纸面。
这石破天惊的指认让后堂的空气瞬间凝固。
“观其年高，想不到竟心如毒蝎！”苏彦清眼中寒光爆射，一拳重重砸在桌案上，震得烛火摇曳。
吴昭音走至案前，挥笔写下了小乞丐留下的“庙”与水波纹图样，左右端详道：“这庙字是否暗示——他们的据点就在与庙有关的地方？”
珠儿目光忽地定在那水波纹上，急急点着图样：“小姐！您瞧这纹路，分明是水波或船形！倒叫我想起信州船上，听那些船工压着嗓子议论……议论赣县夜里运‘怪货’的事儿！”
吴昭音神情凝重：“嗯。而且那孩子模仿的动作，倒像是在演傀儡戏。傀儡戏常在人多的庙会表演，也是与庙有关。”
苏彦清摊开卷宗，肃声道：“我查了过往的案卷，发现失踪孩童大多来自河边或山脚的贫苦人家。他们父母忙于生计，疏于看顾，孩子们就爱往热闹处跑，尤其河神庙周围。更紧要处在于——”
他指尖重重一点案上舆图，这些失踪案的案发分布点，连起来竟如一张蛛网，而蛛网的中心点，正是那座废弃的河神庙！（停顿片刻）那地方早已荒废，孤零零立在河边，偏僻无人，正是歹徒最易下手的绝佳地点。”
吴昭音快步走到桌案边，端详舆图，思忖了片刻，突然惊呼：“等等！那孩子最后所指的方向，就是河神庙！”
余晖皱眉：“河神庙？它是不是就在水边？”
吴昭音和苏彦清异口同声：对！
苏彦清指着舆图上的支流，语气沉重道：“河神庙紧邻的那条不起眼支流，表面平静，实可通航。如今，它完全化作了一条流淌着罪恶的水路通道——那恶人定是用它来运送孩童，神不知鬼不觉。”
余晖闻言，眼中战意已熊熊燃起。吴昭音受苏彦清眼神示意，迅即掩上门窗。赣县衙后堂烛火摇曳间，一场直捣魔窟的雷霆行动，在最严密的部署下悄然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