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信州府上空，仿佛蘸饱了水汽的破旧棉絮，沉甸甸地预示着欲来的风雨。官道尽头，两骑风尘仆仆的身影缓缓勒马。为首之人身着洗得泛白的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与锐气，紧随其后的少年则身形精悍，背着个半旧的藤箱。
“你可想清楚了。”前方的公子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混着驿道上的风，刮过枯草，“留在大理寺，前程锦绣。跟着我……说不得哪日，就把命交代了。”
“大人今儿话忒多。”后头的少年紧了紧背上的藤箱，目光扫过暮色四合的荒野，“再絮叨，小的可要抢到前头去了！”
“吁——”苏彦清吐出一口带着尘土气息的浊气，抬眼望向眼前这座作为赣县必经门户的州府城垣。城墙斑驳，浸透了岁月的沧桑，城门洞开，吞吐着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喧嚣的人声、牲畜的嘶鸣、商贩的吆喝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带着一种特有的、混杂着汗味、脂粉气与尘土气息的市井味道。连日奔波，人困马乏，信州府是他们必须稍作休整的中转驿站。
“大人，到了。”余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习惯性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嗯，先寻个落脚处，让马匹也歇歇脚力。”苏彦清点头，声音低沉而平稳。
他们牵着马，融入熙攘的人流。信州府作为交通要冲，比想象中更为繁华，却也更为喧嚣嘈杂。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各色人等穿梭其间。然而，在这表面的繁华之下，苏彦清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街角巷尾，茶肆酒馆，一些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如同浑浊水流下的暗涌，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那帮‘傀儡娃娃’又冒头了……”
“……可不是！前些日子在城南瓦市口，那眼神，啧啧，看得人脊梁骨发凉……”
“……还不是赣县那边传过来的！那前任县令，嘿，就栽在这上头！当是‘江湖把戏’，不管不问，结果呢？民怨烧了天，乌纱帽都烧没了！”
“……作孽啊……那些孩子……身上就没块好皮……”
“……小声点！当心惹祸上身！听说……他们背后……”
“傀儡童伶”……赣县……前任县令因之被贬……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苏彦清因旅途劳顿而稍显混沌的思绪。
一股寒意，远比这阴霾天气更甚的寒意，悄然爬上苏彦清的脊背。苏彦清心下了然，这绝非简单的“江湖把戏”！
“余晖。”苏彦清的声音凝重。
“大人？”余晖立刻凑近。
“方才的议论，可听见了？”苏彦清目光如炬地观察着周围，余晖重重点头。
“‘傀儡童伶’，赣县旧案，如今现身信州。恐怕此事背后必有极大隐情。”苏彦清眉头紧蹙。
余晖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大人准备……？”
“我们初来乍到，不宜大张旗鼓。”苏彦清沉吟道，心念急转，“你以仵作身份为掩护，低调行事。设法接触信州府的仵作同行，或者……从药铺入手。打听近月来，可有异常的外伤用药记录？数量、种类、频率有无蹊跷？若有近期不幸夭折的孩童尸检，更要留意是否有不明伤痕或特殊痕迹。记住，务必谨慎，莫要打草惊蛇。”
“是！大人放心！”余晖将马缰递给苏彦清，“我这就去办！”
余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之中。他并未直奔州府衙门的仵作房，那里人多眼杂，易生事端。
他先佯装为公子采买跌打药的小厮，走访了几家位置偏僻、门面不起眼的小药铺。与掌柜、伙计攀谈时，他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金疮药、止血散、化瘀膏等外伤药物的销售情况，询问是否有大宗的、异常的购买记录。
起初，得到的回应多是敷衍或抱怨生意难做。直到他拐进一条弥漫着浓重草药味和淡淡腐臭气息的后巷——这条巷子紧邻着一家名为“回春堂”的老旧药铺。
巷内潮湿阴暗，墙角堆着废弃的药渣和杂物。余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篦子，一寸寸扫过地面。忽然，他脚步一顿。在几片烂菜叶和碎瓦砾之间，几团被丢弃的布条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布条质地粗糙，像是从廉价衣物上撕扯下来的，上面浸染着暗红与黄绿交织的污渍——那是干涸的血迹与新鲜的脓液混合后的颜色！刺鼻的腥臭味隐隐传来。
更让他心头倏然一凛的是，那布条之旁，竟散落着些许灰白色粉末。他矮身蹲下，取出随身备着的油纸与竹镊，屏息凝神，避开那触目的脓血，以镊尖极其谨慎地捻起一星粉末，凑至鼻下凝神细辨。一股糅合了草木焚灰、金石碎屑与淡淡腥甜的独特气息钻入鼻腔——这竟像是某种特制的止血药粉！
可惜他于此道终是外行，暗忖道：若吴姑娘此刻在此便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布条与药粉装进竹筒，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回春堂”。店内光线昏暗，只有一个形容猥琐的伙计在柜台后打盹。余晖假意询问几味普通药材的价格，趁伙计不耐烦地应付时，他状似随意地抱怨道：“唉，这年头，怪事真多。刚在后巷差点踩到些脏东西，像是带脓血的破布，晦气得很。你们铺子后面也得勤打扫啊。”
那伙计闻言，睡意顿消，脸上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强作镇定，嘟囔道：“后巷？谁知道是哪个短命鬼乱丢的！关我们铺子啥事！”他眼神闪烁，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急于撇清的意味。
余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继续搭话：“说的是。不过我看那血脓的样子，伤得不轻啊。最近买金疮药、止血散的客人多不多？要是都伤成这样，你们生意该不错吧？”
“多？多个鬼！”伙计似寻着了出气筒，声量陡然一扬，满腹牢骚：“正经抓药瞧病的没见几个，倒常有些行迹鬼祟之徒，隔三岔五便来，专要金疮药和那麻沸散！动辄就是一大包！那用量，麻倒一头壮牛都绰绰有余！问作何用场？个个支吾其词，眼神飘忽，绝非善类！真真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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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狠狠啐了一口，仿佛要吐尽沾惹的腌臜气。
余晖心中大惊，暗暗记下了伙计的话，又不动声色地买了两包最普通的甘草，迅速离开了“回春堂”。匆匆赶回落脚的客栈后，他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报。
苏彦清听着余晖的汇报，拿起他带回的油纸包，看着里面沾染脓血的布条和那奇特的药粉，眼神冰冷如刀。
“你判断得没错。”苏彦清的声音低沉有力，“但信州非我辖境，况且此地不过其爪牙盘踞之所，真正滋养这祸根的老巢仍在赣县。”
他行至窗前，推窗望去，见天色已霁，当即道：“你且去结账，我等即刻启程，雇上最快的车马，昼夜兼程——直捣赣县！”
信州府最大的车马行“顺风驿”坐落在城南，门庭若市，车马辚辚，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马粪、皮革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苏彦清与余晖风尘仆仆地赶到，径直走向柜台，准备雇一辆坚固耐用的马车。
就在他们与掌柜交涉，敲定车马和价钱时，车马行的门口又进来了两人。正是吴昭音与珠儿主仆二人。
“公子，您看这匹青骢马如何？脚力稳健，最适于长途。”车马行的伙计殷勤地向吴昭音推荐。
吴昭音还在回想着在市集上见到的惨象，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嗯，就它吧。”珠儿闻言便同伙计一同去外面账房付钱。
吴昭音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喧嚣的庭院、堆积的草料、满是泥泞的地面……忽然，她的视线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定格在几步之外、一辆马车车轮旁的地面上。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绣囊！
那绣囊的样式、颜色、布料……尤其是上面的图案都让她顿感如此眼熟。
随着她的走近，心中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便愈加强烈。
“萧——萧哥哥的绣囊——怎么会在这里？难道……难道他也在信州府？！”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顾不得地上的泥污，右手颤抖着拾起那沾染了尘土的绣囊。缺足的绣鸟，熟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旧日的温度。她猛地抬起头，急切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马行里每一张面孔，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苏彦清这边已料理停当，正与余晖快步走出车马行。上马前，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岂料那平日里常佩胸前的绣囊此刻竟空空如也！
苏彦清的脸色瞬变，“余晖！”他猛地停步转身，声音因紧张和急切而微微变调，眼神锐利如电，“我有个极其要紧的荷包丢了！定是方才在车马行内遗落！快！随我回去找来！务必寻回！”
他面色遽变，“余晖！”他猛然刹步回身，声音因焦灼而微颤，眼神也变得慌乱：“我失了一枚极紧要的荷包！必是方才遗落车马行中！速随我折返寻回！”
两人当即转身，逆着人流，疾步冲回顺风驿。顾不得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他们焦急地低着头在方才走过的路径、停留过的地方，仔细搜寻。
就在苏彦清的心一点点下沉之际，他的目光猛地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