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三年冬,是夜,风雪肆虐。
皇城深处的暖阁,炭火烧得极旺。萧允仪眉宇凝结,羊脂白玉圭在她指间缓缓转动,温润的玉质映着跳动的火光。
昨夜亭中一幕幕在脑中回放:那女子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的深眸,那看似恭谨却寸步不让的姿态,以及……那半幅足以撬动朝堂格局、价值连城的图卷。
萧允仪入了思绪,指尖停在玉圭顶端的赤鸾纹饰上。
裴氏。本在裴见秋不意属太女萧容与一党之时,萧允仪便打算接触一番,只是尚未等到时机,裴尚书便意外因公事而殉。
裴家嫡女裴照野,七岁就学时便已显出过人聪慧,却患腿疾不得入仕,河东裴氏曾任相几十载,裴尚书为女起字含章,想必也愿其女仕途顺遂,位极人臣罢。就是萧允仪也免不得生了惜才之感,不得已才弃了裴家这道门路。
然裴照野甫一归京便布局罗网,静待她这条大鱼入彀?
河东裴氏的赏识,她萧允仪自是要承,若是利益相仿,被裴照野设计又如何、成了盘中棋子又如何,她需要的不过是一柄刀,割伤皇姐萧容与的刀。
“来人。”萧允仪的声音打破了暖阁的沉寂。
一名身着玄色劲装、气息沉凝如水的女卫无声地出现在角落阴影中,躬身待命。
“将此物,”萧允仪从袖中取出一块非金非玉、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令牌正面阴刻着一个古朴的楚字,“送至裴府,交予裴氏女郎。知会她,”萧允仪顿了顿,眉目如渊,“风雪过后,永和门角门,持此令入。”
“是!”女卫双手接过令牌,身形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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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二十四年,西京入春。
寒意渗骨,融化的雪水在石板路上结了一层薄冰。一辆半旧的青篷小车碾过湿冷的道路,停在皇城西侧永和门前。
车帘掀起,一位清瘦的侍从先探了出来,青梧吩咐其余下人备好轮椅、踏凳。待完备,这才抱着主人家下马车。
裴照野着庭芜绿衫裙大袖,鹤纹披肩裹着她单薄的身形,在料峭春风里更显伶仃。双腿在湿冷天气里钻心地疼,但她始终不曾皱眉。
为母父守孝以来,她严拒穿红戴绿,更是不曾配钗。而今日面见楚王表诚,裴照野由着青梧折腾了番。娘子难得装扮,青梧便对镜为她梳了云髻,前饰珠翠,配以金镶玉步摇,还大着胆子点了朱赤口脂。
守门的卫兵验过那块玄铁令牌,无声地躬身,让开了狭窄的通道。楚字令牌当前,无需盘问。
门后是一条被高墙夹着的狭长甬道,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石壁的潮湿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炭火味。道路尽头,一扇看似朽败、毫不起眼的木门紧闭着。
推开木门,暖意扑面。室内陈设极简,一张紫檀木长案,几张锦垫,炭盆烧得正旺。楚王萧允仪端坐主位,背脊挺如青松,眉目沉静。她今日也未着官服,只着一身朱柿色的襦裙长衫,目光落在面前一份摊开的密报上,面上平静无波。
而下首锦垫上,景象生异。饶是大梁民风开放,裴照野也不曾见过如此放浪形骸之姿。
其上男子几乎半卧着,一身孔雀蓝织金锦的宽袖大氅,华彩流转,大氅并未系紧,其间法翠云纹直裰,锦服领口尚且松垮开敞,露出一段细如冷玉的脖颈和小片饱满的凝脂胸膛。墨黑的长发用一根通体莹润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大半,几缕青丝拂在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颊上,虚掩住左颔一颗青痣。那人又生得极白,在服饰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此刻,修长的手指捏着剔透的琉璃酒盏,琥珀色的液体在其中摇晃。他眼神迷蒙,仿佛沉醉在酒香与炭火的温度里,唇角挂着近乎轻佻的笑容,正对着炭盆火光,欣赏自己指甲上沾染的胭脂。
裴照野被青梧推入室内。炭火的温度稍稍驱散了腿骨的刺痛。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萧允仪,颔首致意,姿态恭谨却无谄媚。她的视线落在了那男子身上,眼眸之中既无惊讶,也无鄙夷,只若所见一件陈设。
她一早便知道会与其打交道,此人是当朝七殿下萧允贞,与楚王萧允仪同出一父,为已故贵君柳漱玉所育儿郎,封安阳郡君。
是世人眼中离经叛道、行事癫狂的疯子。
楚王位三,郡君位七,传言萧允仪溺爱其弟,自贵君亡故后,更是纵容无比。当下所见,果不其然。
裴照野没有多言,只略微冲他颔首。不论萧允贞是如何形象,她断不能流露恶色,若要扶持楚王上位登基,娶其胞弟为夫尤为关键。
现任凤君崔江宁出身博陵崔氏,是当朝宣武节度使衔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崔燕妤崔相之弟,今圣上便是靠着夫家势力坐上皇位。
然如今皇位已稳,外戚显赫易动摇根基,凤君所育的太女萧容与同清河崔氏崔虹雨联姻,娶其做府中正君,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同出一脉,天女唯恐门阀士族一家独大,势必会采制衡之措。萧允仪正君王攸然出自太原王氏,亦为名门望族。
现吐蕃进犯,圣上率兵亲征陇右,又派行军司马兼招讨使卫长缨辅太女萧容与平定河西,故命楚王监国,以试其有无治国理政之相。
唐隆元年,临淄郡君李隆基发兵诛其姑姑镇国太平太女李令月称帝,弑亲不仁,牝朝牡代,如此有悖纲常,本不得民心,好在其即位后,拨乱反正,任用贤臣,中兴唐室,创开元盛举,故后世称玄宗。
然天宝年间,玄宗骄奢淫逸,怠慢朝政,昏庸无道,引安史之乱,致天下动荡。
兰陵萧氏趁势而起,收复西东二京、河北诸郡,平安史之乱,废帝自立,称南朝梁萧氏后裔,改国号梁。
虽延续隋唐科举,庙堂之上崇尚出身,朝代更迭对高门权贵影响甚微,河东裴氏仍属国之望族,今虽嫡系式微,亦能抑其崔氏势力。
若楚王能倚靠裴、王两族,继位的几率便又大了几分。
世家之女多不愿与皇室联姻,裴照野因腿疾不得入仕,但若迎娶皇嗣,做了帝媳,也能得一驸马都尉的虚衔,进了这朝堂门槛,她才有往上爬的可能。
说来可笑,各大世家本就不愿娶皇室,这安阳郡君放浪的名声在外,就更是找不出门当户对的人选来。萧允贞曾下嫁过一户落魄士族,谁知完婚不足三日,那皇驸便病死家中,萧允贞又多了条克妻的污名,至今无人敢再娶。
天女尚且宠溺其子,只认那妻主没有福分,不得贞儿喜爱,无论如何不会再轻易将他下嫁。
得母亲、胞姐如此娇纵,才将萧允贞养成这副荒唐德行。
她者不屑、乃至避之不及的皇驸之位,她裴照野甚至要布一局棋,讨得安阳郡君欢心,引他去求圣上赐婚。
裴照野心下解嘲,面上丝毫不显,摆手令青梧退下。
楚王自然通晓其意,她先前便遣走了侍从,开门见山问道:“子衿不才,不知河东裴氏此番照拂,是为何意?”
女子本名之外,大多有字,平辈之间互称其字,是为尊敬亲昵。
那日西京城外五里亭,裴照野自报其字,萧允仪今日也礼尚往来。
不过君为臣纲,萧允仪乃凤凰天女后裔,为君,裴照野身为人臣,不能失了礼数,仍是道:“殿下未鄙弃照野残废之躯,便得见殿下求贤若渴之心;欲知晓关隘要道,便有为天地立心的鸿鹄远志。我大梁复两京,平战乱,受天命永昌,择一日月坤泽凤储,才是为天下谋福祉。”
“哦?含章娘子此言差矣,太女仁德清明,正是凤储人选。”
裴照野却极轻地摇了摇头,道:“家母秉性刚直,一心记挂民生,其生前既未择太女……于情,照野不可违母志;于理,家母不过兼任漕运之职,因公而殉?呵,这朝中胆敢谋害我裴氏主母的又有几人,崔氏只手遮天,祸乱朝纲,断不能容。”
“好一个断不能容。”楚王甚为满意,不想裴氏女郎看似瘦削病弱,竟有如此风骨,倘若其确有谋士之能,不加以任用,岂非过错。她思虑一番,指腹摩挲案上密保,紧接着道:“崔氏的确权倾朝野,无人抗衡,还请含章娘子助我。”
“姐姐,莫要发愁了——”萧允贞拖长调子,语气慵懒,眉目却似滑腻的蛇,不经意掠过裴照野,在她腿脚边略顿,显得醉意更深、笑意更浓,带着浮于表面的轻慢。“天塌下来,也有我们那位光风霁月、泽被苍生的好皇姐顶着。”短短八字,却是用咏叹调那般的语气念出,裹挟浓得化不开的刻骨讽刺。
他晃了晃酒盏,语气嗔怪,“轮得到你我操心?若是积劳生了白发,姐夫可是要怪我没看好你了。”
萧允仪不可置否,只抬眼冲他笑笑,对着裴照野方向平稳无波道:“含章娘子,请看。”
她将密报轻推至裴照野身前,指尖点在密报其上“河清渠下游三里,旧龙王庙遗址”几字,再道:“刚截获的消息,太女一党,三日后要在京畿道河清渠动手脚。今春多雨,河清渠关乎京畿三州粮田漕运。一旦出事,民怨起,母亲御驾亲征平定陇右,我奉命监国,难辞其咎。工部侍郎张谦督造河渠,六部本就空置,使职趋上,崔相拢权。太女党一石二鸟。”
“了不起,我们那位大姐呀,”萧允贞咂了下嘴,酒盏随手搁案几上,发出清脆碰撞。他换了个更为妥帖的姿势,手肘支起锦垫,那双迷离醉眼看向萧允仪:“这出淹田毁渠的仁政玩得是越来越顺手了。也不怕那些淹死的冤魂半夜爬上她的鸾榻?”看似醉话,眼底却似淬毒,目光滑向裴照野,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居高临下的玩味。
裴照野一言不发,只接过密报,快速扫过。炭火光在她沉静脸上跳跃,映得深潭般的眸子更显幽邃,苍白指腹轻轻抚过“旧龙王庙遗址”一行字。
太女党之举远不如屋内景象令她诧异,她虽知晓楚王萧允仪溺爱其弟,却没料想连政事都由着他参知。
她曾闻赵郡李氏告外孙书中言:儿郎亦要读书解文字,知古今情状、事母父姑舅,然可无咎。裴照野在弘文馆就学时,也曾有男子同窗,那时她精研儒学,不明其意,夫德,谓贞顺,自然相妻教女才是正当之道。直到患了腿疾,沦为废人,恩荫断绝,不得科举,她方才明白,自己同那些夫孺白丁好像也并无两样,不过都是天地造化的残品。
萧允贞那几番话可谓粗鄙不文、大逆不道,但或许道法自然,本该如此。
“消息可靠。”裴照野收了心绪,简单作答:“但太女一党的目标,不是旧龙王庙。”
萧允仪抬起眼,目光平静:“含章娘子何解?”
“因为那处,”裴照野视线一转,迎向萧允贞,那双桃花眼中的迷醉凝成薄冰。她不疾不徐,又道:“三日前已被安阳郡君以火药夷为废墟泥潭。无从下手,亦无法栽赃。”
屋内炭火滋啪作响。
萧允贞脸上的醉态尽消,他缓缓坐直身子,轻佻笑意消失无踪,审视裴照野的双眸如刮骨钢刀。炸毁龙王庙,是他临时起意、连姐姐都未及告知的绝密,这位裴氏女郎,又是如何得知?
楚王目光转向下首,神色了然,几乎在瞬间明晰了胞弟所为。她没有追问萧允贞,只是将视线投向裴照野,以待后文。
裴照野置若罔闻,只低声念诵判词:“真正的险处,在上游五里,青石渡。河堤数年前大修,太女门下远亲贪墨工款,埋下蚁穴。春雨将至,稍加之引导,溃堤便在顷刻。”指尖精准移向密报上一个不起眼名字,“传递此消息者,恐已被反间。其家小,应在太女别院妥善安置。”
萧允贞胸膛之中破开千万种思绪,若此人真有如此才智,或许真能成为姐姐扳倒萧容与的那枚棋。他萧允贞一介男儿,天下终究归谁,于他而言并无太大干系,父亲故后,唯有姐姐待他始终如一,倘若有得选,他必然倾尽所有为萧允仪夺来皇位。他敬叹裴照野罗网细密,将他粗糙的伎俩洞穿了干净。那双眼睛看向姐姐、看向他、看向万事万物,好似都了无悲喜,他顿感指尖发麻,许久不曾体会这般难以自持的欣喜,他望向裴照野,目光灼热,心如擂鼓。
楚王速度略快半分,她一并看了过去,声色平稳,却带千钧之重:“敢问娘子,可有破局之道。”
裴照野目光再次落回萧允贞身上,评估起一件蒙尘却锋芒毕露的凶器之价。
“破局之钥,亦为安阳郡君。”
她嗓音清冷,有如巨石入水,激荡暗流。
萧允贞勾起唇角,微微前倾上身:“哦?我一个只会饮酒作乐、眠花宿柳的废物,能做什么?”
裴照野不作回应,只看向他腰间那枚看似随意悬挂、实则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上,道:“殿下腰间的玉佩,右下角缺了一小块米粒大的玉屑。”
萧允贞下意识抚上玉佩那细微缺口,轻轻摩挲。
“那玉屑,”裴照野语调毫无起伏,字字清晰,“殿下三日前曾醉后踏青,此刻应混在青石渡河堤东侧第三块松动条石的缝隙泥土里。”
萧允贞未驳一字,歪了歪头,食指朝炭火之处轻点几下。
“而殿下袖中,”裴照野目光移向他宽大的、金丝织边的袖口,“应藏有半张青石渡地形草图,用胡商墨标注了几处可疑痕迹,此墨遇热方可显。”
她微微停顿,补充道,带着一丝微不可察、近乎教导的意味:“下次传递,不妨用火折烘烤,字迹立现。”
暖阁内,兀地震出一声粘稠的轻笑。
“呵、呵呵……”萧允贞肩膀颤抖,几近痉挛,他撑起下颚,直勾勾地盯向裴照野,神色近乎痴迷,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看似空白的纸笺,只夹在指缝间摇晃,颇为随意。
裴照野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下,她莫名感觉喉咙发紧,似苦涩的药汁回灌上唇舌,自古色思温,貌思恭,一贯而之,她难以适应萧允贞这般露骨的视线,故而直接面向楚王。
萧允仪颔首,无声催促,示意她继续。
“釜底抽薪,反客为主。”她极快稳住情绪,一字一顿道:“请殿下即刻封锁青石渡,以‘郡君醉后踏青,不慎遗失御赐玉佩’为由,即日一早,寻玉、查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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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碎玉惊澜(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