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掠过枯枝,厚重的玉沙覆在西京的官道上,天地沉寂。
唯有车轮碾过积雪,发出阵阵沉闷吱响,裴照野端坐在车辇之上,一袭素麻宽袍被料峭的春风灌满,空荡地垂落在失去知觉的双腿两侧。
拉车的青鬃马匹喷着团团白气,马蹄陷下雪窝,又奋力拔出,雪尘纷飞。
赶车的是位穿着厚实葛布冬衣的健壮妇人,脸颊通红,双手紧攥着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异常苍白的手从里掀起。寒风立刻裹挟着雪粒倒灌进去,惹得车内溢出压抑的轻咳。
“娘子,风硬雪大,您仔细身子。”一个清润温和的男声带着担忧响起。说话的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儿郎,名唤青梧。他穿着半旧的青色丝绵,身量修长,眉眼间有着不合年纪的清隽沉静。
儿郎雍容华贵是为昌盛象征,大梁自开国以来,倡以健康壮硕为美,故美男多呈丰腴之姿,大多丰颊秀眉、胸脯饱满,其装扮袒露而大胆。
青梧未及二九,且作为贴身侍从,自是随主人家过清苦日子。
此刻他正跪坐在车内,放轻手脚,将一条厚实的羊毛毯往上拉了拉,盖拢倚靠车厢壁的女郎那双搁在脚踏上的腿。
裴照野没有回应,深潭般的眼眸透过帘缝,望向车外裹在素缟间的荒芜景致。
三年了,整整三年。
她幽闭于京郊皇陵旁的别院为母父守孝。孝期除服,本该拂去尘埃、重见天日,可这身素麻之下,仅剩一具困于木轮的残躯。
三年前母亲裴见秋于江南巡查漕运时意外溺亡,父亲体弱,腹中尚且还有未足三月的胎儿,一夕之间形容枯槁,绝望之下随母亲而去。
偌大的河东裴氏,世代簪缨的顶级门阀,嫡系一脉,只剩下她这一个不良于行的孤女。
木轮兀地碾过深坑,车身一颤。裴照野身体前倾,膝髁重重撞向前侧的矮几边缘。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只有一阵钝木的撞击感顺着毫无知觉的腿骨传递上来,如同敲击一块朽木。她漠然地收回目光,放下车帘。
车厢内光线暗沉,只有角落一盏的琉璃风灯,晕开一团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
“还有多久?”她的语调不高,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有如沙砾刮过冰面。
“回娘子,过了前面那片松林,就能望见西京城门了。”青梧低声答道,目光落在她撞到矮几的膝髁上。
车厢内陷入沉默。裴照野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墨玉棋子。
“娘子……”青梧看着她紧闭的眼睫下微微颤动的眼睑,声音放得更轻,“河东本家那边……前日又遣了人来送信。族老们的意思是,您身子不便,不如……不如归宗河东故里荣养,那边气候温润,又有祖田祖产傍身,仆从环绕,定能……”
“荣养?”裴照野打断了他,却是连双目都不曾睁开。她冷笑一声,唇舌之间好似失了温度:“青梧,母亲沉冤未雪,裴氏门楣蒙尘,我拖着这双废腿回去,是等着看那些族老们摇头叹息,还是等着他人在背后笑我裴家气数已尽?”
青梧被寒意慑住,深深低头:“是青梧失言。”
裴照野这才望向帘外,投向了那风雪弥漫的西京深处,巍峨冰冷的皇城间。
青梧不敢再问,只默默地将暖炉拨得更旺些。车内重归寂静,唯有风雪呼啸,车轮辘辘,碾过茫茫雪原。
官道绕过一片稀疏的松林,西京的灰色城墙终于在风雪尽头显露出模糊轮廓。城门口车马稀疏,戍卫缩在避风的门洞里,跺起脚哈出白气。
青梧低声吩咐了车妇几句,马车并未驶向正门,而是沿着城墙根,拐进了一条更为僻静的积雪小道。车轮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行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停在了一处高墙深院的后角门前。这里位置稍偏,却更显清幽。门楣虽不张扬,但漆色沉厚,门环锃亮,两尊不大的石狮蹲踞两侧,覆着厚雪,透着一股内敛的庄重。
角门无声地开启一条缝,一个身量不高、穿着深紫色锦缎丝绵的老妪早已肃立门内等候。她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圆髻,簪着一支素银簪子,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沉静,带着久经世事的精明与威严,正是裴家留守京中府邸的大管事——福婶。她身后还垂手侍立着几名妇人管事,衣着整洁利落,神态恭谨肃穆。
“大小姐!”福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快步迎出,不顾地上积雪,深深拜了下去,“老奴福安,恭迎大小姐归府!”她身后的管事们也齐身行礼,唯有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青梧将裴照野抱下马车,安置在酸枝木轮椅上。
“福婶,起来吧。不必多礼。”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在这位跟随裴家多年、忠心耿耿的老管事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她身后那些熟悉而干练的面孔。
院落深处,主宅的飞檐斗拱在雪幕中矗立,回廊洁净无尘,院中几株老梅的虬枝被精心修剪过,覆盖着松软的雪被。
空气里没有久无人居的衰败气息,反而隐隐飘散着一丝清冷的梅香、干燥的炭火气以及一种特有的、秩序井然的沉静感。几个穿着厚实麻衣、手脚麻利的侍从正悄无声息地在远处扫雪清道。
“府中一应物事,皆按主母正君在时的旧例维持。主院、书房、库房,日日清扫,暖炉不息,账目清晰。大小姐的静思斋更是时刻通风,炭火不断,书案笔墨都是按您旧时习惯备好的。老奴日日点检,不敢懈怠。”福婶引着轮椅向内行去,声音清晰,条理分明。
青梧推着轮椅,沿着清扫出来的回廊前行。积雪覆盖的庭院空旷肃穆,唯有回廊下悬挂的几盏防风琉璃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驱散暮色。廊柱朱漆如新,地面青砖洁净。偶有侍奴远远见到轮椅行来,便立刻停下手中活计,垂首肃立,姿态恭谨,直到轮椅行过才继续动作。而几个穿着管事服饰、神情干练的女子则或立于廊下指挥,或手持簿册匆匆走过,见到裴照野皆停下脚步,恭谨行礼。
裴照野的目光掠过这一切,指尖在冰冷的轮椅扶手上轻轻摩挲着。
轮椅行至内宅深处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前停下。楼前匾额上书“静思斋”三个清雅篆字,此刻,楼内灯火通明,暖意透过窗棂缝隙流淌出来。
隔寒锦帘内陈设清雅,书籍古玩陈列有序。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临窗摆放,雪白宣纸铺展其上,笔架上悬着形制不一的紫毫笔,一方端砚里墨迹半干,旁边是青玉笔洗和白玉镇纸。书案一侧还放置着一个精巧的铜手炉,炭火正旺。
裴照野的目光越过崭新文房,落在书案一角一个狭长、色泽温润的紫檀木匣上。
“福婶,”她开口,“把我爹留下的那套‘冰纹宣’,取出来。”
福安没有丝毫迟疑,立即走到书案后方墙壁前,正正挂着一幅《雪江独钓图》。她在画框边缘几处特定位置或轻或重地按了几下,只听得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一块墙板无声滑开,露出仅容一臂探入的暗格。她从中捧出一个古朴的乌木盒子。启开盒盖,一股清冽的松烟墨气息透出其中。里面整齐卷着数张宣纸,色泽如雪后初晴天空般的淡淡灰青,其上天然分布着细密如冰裂的纹理,触手冰凉坚韧,正是裴父生前最为珍视、秘不示人的“冰纹宣”。
乌木盒被恭敬地放于书案上。
裴照野示意青梧研墨。墨块是上好的松烟古墨,产自徽州墨家,在端砚里被青梧沉稳地一圈圈研开,墨汁渐浓,色泽乌黑。
她则亲自铺开一张冰纹宣,执起一支中号紫毫,蘸饱浓墨,笔锋落于纸端。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山川轮廓迅速显现,苍劲线条勾勒巍峨山势,蜿蜒河流如银带盘绕。然而这并非寻常山水写意。笔锋所至,精准标注关隘险要,河流曲折处被刻意加深,旁以小字标注“水流湍急,岁修耗银叁万”、“此处河沙淤积,五年未浚”。城池位置、大小、防御等级,屯田分布、官道驿站节点,都清晰无比。
裴照野画得极快,手腕稳定有力,山川河流、关隘数据早已刻印脑中。唯有额角细密汗珠和唇色愈发苍白,泄露了她耗费的心神。
青梧在一旁看得心惊,却又不敢多言。
当画至标记江南集运段时,裴照野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记忆如冰冷毒蛇噬咬心头——母亲裴见秋,三年前正是在江南巡查漕运时“意外”落水身亡。她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了无情绪,笔锋在扬州旁,重重落下朱砂一点,仿若泣血。
最后一笔落下,窗外天色已彻底暗沉,风雪更甚,拍打着窗棂呜呜作响。
半幅《山河税赋关隘图》墨迹未干,在琉璃灯下泛着幽冷光泽。山川厚重,注解锐利,透着令人心悸的锋芒。
裴照野放下笔,靠回轮椅,看着案上那半幅图卷,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青梧。”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沙哑,却异常清晰。
“奴在。”
“明日一早,”裴照野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你扮作急于脱手祖产的古董商贾,去西市清源斋隔壁的茶楼坐坐。务必‘无意间’透露给那位孙姓账房记室知道——河东裴氏那个瘸腿的败家女郎,孝期刚满,就迫不及待要变卖家中珍藏古画了,连她爹压箱底的宝贝都不放过。”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那半幅冰纹宣图卷上,“尤其是……这张残图。”
青梧抿了抿唇,他多少不愿从她本人口中听到如此自轻自贱之词,又很快点头:“是,娘子。”
裴照野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拂过冰纹宣上冰裂纹理,触感冰凉刺骨。她看着那半幅图卷,未再多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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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碎玉惊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