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瞿生保持着方才闲适姿态，“我身为御史身肩重任，须得早日回去，恐长安有变。夫人仅凭一点猜测，便让众人耽搁吗？”
“三年前，梁洲岛曾发生一起海难。水黑云淡，起初众人不以为意。可顷刻间狂风起，旋涡搅翻船只，无一人幸存。”
郑善云向他平淡说出一个事实，又缓缓道：“后人去查只得水底残骸。”
事关人命，不可马虎。
“夜行风险变幻莫测，还请世子爷下令，于永州暂做修整。”
她太多平和，又万分坚持自己的神情令萧瞿生察觉眼前人的话不假。
“世子有何难言之隐么？”郑善云不明白，不过停靠一两日，长安城就是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匆匆赶回去。
她在面前立得笔直，不再害怕担忧的看向他。目光有神，悠远宁静。
这无形中，又仿佛在逼他做决定。
“男子行事，岂是你一介妇人能决定？”萧瞿生脾性并不急躁，单只说出的话，让她难受。
郑善云诧异，没想到这厮狗嘴听不出好话。既如此，她不屑冷哼一声，“世子好魄气啊。”
她走后，萧瞿生唤来何承，随行还有一应船长水手。
相比于闺阁妇人，萧瞿生得多方权衡。
“这几日江水平和，天色也无异常。按小的之前经验，应………今夜风小。”
那便适合继续前行。
“可当真？”
为首船长航行水面三十余年，经验老道，虽不明萧瞿生为何这样问，但还是如实禀报。
“这两日气象正常，前船去试水，也无任何不妥。世子何故如此问，可是出了事？”
萧瞿生摇首，他沉了沉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途中若发觉任何不对，立即停岸。”
“是。”
。
萧瞿生并未按自己想法实施，郑善云也不意外，倒没多情绪起伏。
自己与他认识不过两三日，为何要他无条件信任自己。
“世子爷。”
下属着急忙慌来报。
“少夫人她……”
随从话顿了顿，萧瞿生心想，那个女人又要做什么幺蛾子。
他沉声道：“有话便放。”
“少夫人下船了。”
萧瞿生眉心一皱，心中生出不耐烦。
没得到自己想要结果，今日要下船，明日便是离家出走。
郑家船靠后，郑善建得到消息，郑善云已经站在他跟前。
“二哥。”
郑善云轻声唤人，明明才不久未见，此时再看竟有如隔三秋之感。
不过三日不见，郑善建瞧着郑善云神情恹恹的模样，像是受了委屈。
“他欺负你？”近乎是字字吐露，郑善建悄然握拳，脸色布满怒气。
郑善云摇头，温婉一笑。
郑善建记住这笑颜，只听她轻轻说：“只是见到家人，心中高兴。”
不管那人如何，向二哥道明来意。想比萧瞿生的扭捏作态，郑善见立即吩咐船只脱离萧氏，退居最后，降低船速，在永州停岸暂做修正。
。
下船时，永州河岸灯火明亮，不见商行游人工人，永州郡守得到消息，下令暂时封锁，亲自来码头迎接。
“郑公子。”
“夫人。”
郑善云头戴帏帽，青云纱遮去容颜身段，跟在郑善建身侧，在外人看见，两人关系近亲。
郑善建为首，眼神瞥了一眼永州郡守，倒是没有否认。
一处三进的宅院，供郑氏暂停歇脚。
“连日舟船疲惫，今日好些休息。”郑善建亲自送妹妹到住处，劝她安心。
成嬷嬷端来一碗汤水，旁边小盏搁着蜜饯。
“奴婢让人做了安神姜汤，”成嬷嬷道，“今夜风大，小姐喝了去去寒方好入眠。”
郑善云蹙眉，不太情愿。
若是以往，自己会在众奴婢前动用主子的权利，不喝。今日有二哥郑善建在，他不松口。
“妹妹，良药虽苦口。你身子弱，还是喝些吧。”
郑善建接过汤碗，缓慢地搅动汤匙，浓水苦味掩去他眼底情绪。
。
“老爷！”
“老爷！”
主簿匆匆赶来，恍有洪水猛兽在后面跟。
郡守斥道：“今日望族郑氏再此，你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永州郡守早年白衣且家中贫寒，郑氏有一支脉行商，曾资助天下寒士。
如今得恩容易，还恩难。郡守巴不得有个还恩的机会。
若府中吵吵闹闹的，惊扰了贵人休息，只怕往后心中羞愧。
“镇北将军来了。”主簿压低声音，生怕被人知晓。
郡守愣住，克制冷静立即道，整个人严阵以待。
“可是朝中有变动？！”
萧瞿生虽是晋国公与庄宁县主独子，后官拜御史中丞更是前途无量。
声势显赫之下，还有一层身份——圣人钦点镇北将军。不受兵部管辖，只奉皇命，手中刀剑可先斩后奏。
深夜到此，可是长安出了什么事？
萧氏船舫上。
庄宁县主一头雾水，怎么停船了？
身边打探人归来道清事由，庄宁县主忍不住笑道，“终于，成婚了也有个人治他。”
“走吧，既然儿媳妇说要起风，咱们也去永州避一避。”
嬷嬷随着主子笑，“您啊。”
哪里有个婆婆的样子。
。
“今日，有郑氏族人来此？”
萧瞿生身形高大，立在黑夜中，披风任由江风吹得烈烈，神情俊寒，不怒自威。
这话说的，像是郑氏那两年轻人惹了祸事，镇北将军赶来兴师问罪。
郡守斟酌其言，生怕说错话为郑氏惹祸。
“我家夫人丢了。”何承在旁高声道，见郡守点化不明，又道，“她乃中原五姓望族郑氏之女，自河西与我家世子成亲，半路于永州下船。”
此番婚事在短短一月内完成，之前郑善建一行人来此，也无人告知此事，也不怪郡守消息不灵通。
“什么丢不丢，”庄宁县主端庄威严的声音由远及近，人群中自动让出一条道，“永州郡守，我们深夜到此多叨扰，闻肃江风大水急，来此地避风。”
众人知庄宁县主身份高贵，其母早年风华冠绝天下。
郡守忙拱手行礼，侧身让路，“县主娘娘请。”
母子两行走在前，庄宁县主看不过两日便有些憨傻的儿子。
她笑他不争气，言语无奈，“你可真随你父亲，不过两日时间，便能将妻子气跑。”
“也是母亲选的好。”风渐渐大了，萧瞿生随意坦然。
母子两不亲近，庄宁县主凭一己之力完成儿子与士族的婚事，如今两人横亘再添一寸。
庄宁县主还想白他一眼，又不得不提点他：“孩子，夫妻之道基于开诚布公，过刚易折。”
。
走过垂花门。今夜见到萧瞿生，在郑善建意料之中。
“世子。”
郑善建不卑不亢的样子，儒雅斯文。
“好大的胆子。”萧瞿生眯了眯眼，“你连个招呼不打，私自将她带来永州。”
萧瞿生居高临下，想起何承对他两句赞美。他目光带些审视，不过区区庶子有些机灵又如何，竟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世子见谅。”郑善建丝毫不慌，端得慢条斯理行礼，“我这个妹妹，少年时双亲不在身边，出门在外，喜欢遵循自己心意。”
遂自己心意，便不顾场合？
倘若往后在长安，若再一言不合，是否又要千里迢迢回河西。
起初萧瞿生并无什么情绪，碍于他身份，今日刺他两句便无碍。可此时却因他两句话热得心中无名火。
下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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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物落地伴随着痛苦闷哼。
不远处的奴婢在惊叫之前，齐齐动手捂住自己的嘴。
庭院幽暗，兵卫在不远处，稍有动作，今夜怕有血光之灾。
萧瞿生披风衣角急速扬起又缓缓落下。郑善建捂住剧痛胸口，踉跄着站起身，他勾了勾唇角，继续方才的话道：“云儿曾拜云游道士为师，粗浅懂些风水人文。毕竟谁也不想，新妇成了小寡妇吧？”
郑善建神情淡然，保护睁眼说瞎话的妹妹。
从来，甚少有人敢忤逆自己。萧瞿生周身氛围极低，神情冰冷，他一路过来，肃江今夜无风。
“少年夫妻，百载恩情。”郑善建目光盯着他，太宁静了，“世子若不知这番道理，今夜应见不到我妹妹。”
半路悔婚的事，不是干不出来。
“怎么，你们要过河拆桥？”被威胁了，萧瞿生不怒反笑，他抬手，身边侍卫严阵以待。
他们一行人千里迢迢，带着聘礼去河西，如今返程，这批人要反水了？
“我与她拜过天地，辞别祖宗，还入了洞房。”眼前浮现郑善云的脸面，柔和清丽，一双眼看自己总是柔怨似水。
自然也没忘她下手狠稳。
一个庶子，狐假虎威。
一个氏族女，性子刁钻。
世家大族擅会培养一些怪人。
萧瞿生手中刀剑泛冷意，直指郑善建脖颈，今夜他必要将自己新婚的妻子带走。
果真如何承所言，郑家的庶子是要比之前那个多两分骨气。方才萧瞿生的力道重且狠，他还能站起来，且脸上毫无惧色。
何承心中大惊，笑着走近两人中间，“世子、郑公子。大家都是来永州避风，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将军，河西郑氏曾揽收天下仕子之心。国公府与郑氏女婚约已是板上钉钉。今夜闹得分崩离析，吵到县主娘娘可不好了。”
剑离脖颈，郑善建微不可微扬起唇，道：“小妹性格执拗，将军还需多担待。”
当初，郑氏派人来求以一纸婚约代替戴罪之人，并非今日态度。
萧瞿生盯着那道高瘦的身影，愤愤扔了剑。
。
翌日郑善云醒来，望着熟悉的环境，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不远处的青铜香炉，是当年母亲自琅琊带来的陪嫁之物。床幔门帘珠玉，一应是自己最喜好的。
这是梦么？
自己竟回到未成亲的郑宅。
怎奈何，刚翻过身，眼前景致随即翻转。
“小姐醒了？”
瞧着床幔之内的人影翻了个身，婢女试探着轻轻问道。
听着熟悉的声音，郑善云睁眼不免遗憾，随即自嘲一笑。
洗漱一番，望着庭院高大的梧桐树，雨声淅淅沥沥，让人察觉金秋而至。
梧桐树下站一道身影，隔远了看其气质如竹，清雅高洁。
少顷，他执伞转过身来，随着伞檐上扬，郑善云不由得心跳加速。声音快出身体一步，她失声喊道——
“逸之?逸之！”
树下执伞的少年恍若未听，又或是不想搭理她。转身往院外走，任凭郑善云在后如何喊与追。
两人之间始终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
“逸之，我令你厌弃到看一眼都不肯吗？”
郑善云停在原地，泪一颗一颗落下，为青梅竹马年少的情谊，为爱而不得，为造化弄人。
他终于停下，侧身施舍怜悯的目光，又嫌弃，他说：“善云，你好狠。”
梧桐落叶纷纷，落在脸上，模糊了视线，心随即被揪在一处。
郑善云伸手拂去脸上温柔触感，却抓到一个手腕。她一动不动看着眼前人。萧瞿生不知何时坐在自己床榻边，手中正拿着锦帕——正给自己拭泪。
郑善云尚未从方才的连环梦醒来，也以为眼前这也是梦幻。
下意识推开他，气狠狠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