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先生身板真硬朗,”老周捏着卷尺比肩宽。
“按沧州码子,得放三寸腰头。”尺子滑到腰际时,青年的肋间肌肉突然绷紧。
林卓按住他下意识后缩的右臂:“别动啊,量不准穿着难受的。”
靠窗的年轻病人从《北洋画报》后探出头,目光粘在林卓的护士帽绣徽上。
青年瞥了眼画报封面穿旗袍的女郎,轻咳一下:“此衣……可有箭袖?”
“箭袖?没,没箭袖,能填绑腕。”
林卓“那就加绑腕。”
她也看着对面画报上的旗袍女郎,想起自己好像没穿过旗袍,当然幼儿园时除外。
她记得上幼儿园时奶奶给买了一件粉色小旗袍,自己穿得挺美,那是谁见谁夸。
此时窗外蝉鸣似是突然停歇了,一阵粗粝的机械轰鸣由远及近而来——嗡隆隆的引擎震颤中夹杂金属摩擦的尖啸,排气管喷出断断续续的突突爆响,青年手指一紧,按住报纸。
林卓一把抓住他手腕,塞进卷尺量了起来:“袖长一尺九,记上。”
眼镜男吭哧着掀被下床,趿拉着布鞋往痰盂吐了口血沫。
青年鼻翼微动,盯着痰盂里发黑的淤血:“此症当用葶苈子。”
“啊?噢……”林卓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我不太懂哎。
她半点没不好意思,作为医护工作者,还没病人知道得多。
要是爷爷知道,不管她学什么专业,肯定会罚她抄一个月的大字。
“咳……看明天能不能运过来葶苈子。”她扯直卷尺量裤长“抬腿。”
老周咬断棉线标记膝弯尺寸,一个小护士突然推门:“林护士,急诊室要人!”
林卓卷尺递给老周,临走时扫眼青年枕下的报纸‘星象异动’的边角新闻被折出了一道深痕。
次日,周三
在灰蒙蒙的晨雾里,教会的铜十字架在骡车上摇晃。
于嫂带着林卓和两名修女出了医院后门,巷子两侧的石墙爬满了忍冬,一阵沙沙作响。
嫩绿叶子和白色小花无风摇曳,散发出阵阵清香,林卓闻着这香味,心情莫名地轻快了。
于嫂手提着木质医疗箱的手一紧,似无所觉地说林卓:“小卓看着脚下,别踩水坑。”
说完不经意地环顾四周,总觉得哪不对,可又没发现什么,她微皱着眉头垂眼思索。
修女们怀抱《圣经》和药箱,口中轻声念着主祷文。
巷子口的日军岗哨斜睨着她们胸前的十字徽章,挥手放行——这是美以美会与日军达成的每周三特许通行权。
走了约有半个小时,进了棚户区。
“以马内利!”白发修女玛格丽特用生硬的中文向蜷缩在芦席棚下的老妇微笑,递上印着耶稣牧羊图的福音单张。
老妇一头灰白发连连点着,伸出带念珠的手接过传单。
林卓蹲下身,按于嫂教的给老妇溃烂的脚踝涂红药水。
棚顶漏下的阳光里,脚踝上的红色有些刺眼,林卓皱着眉,手里的棉签轻轻地涂,格外认真。
“刚出炉的棒子面煎饼,一个铜板管饱哎。”
林卓转头,这声音耳熟。
果然一个矮矮壮壮的妇人,腰上系着白麻布围裙,正舀起面糊倒在铁鏊子上,利索摊煎饼呢。
林卓眼一亮,给老妇上完药水,她快速地处理完手上的活,向马寡妇走去。
站在煎饼摊前,林卓扬声:“马大娘,我要一个,不,要四个煎饼。”
马寡妇正给一个顾客装煎饼,听见话音一看是林卓,脸上溢满了笑,打量下林卓的穿着,点点头:“等着啊,这就摊。”
林卓看着这张被晒成酱紫色的脸和眼角的笑纹,一时间竟恍如隔世,细算只不过才隔了三天的时间。
三天前要不是马大娘帮忙,后果不可想象。
林卓摸出铜元。
马寡妇的油刷在鏊子上划得吱呀响,她突然压低嗓子:“上月收夜香的老王头……在仁济堂后巷瞧见堆红布条,第二天他家狗叼回只绣花鞋。”
她边说话边唰唰地翻着煎饼。
林卓:“啊?噢!嗯……”她眨眨眼没太理解,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鬼故事?
“咔咔咔”远处宪兵队的皮靴声传了过来,马寡妇瞄了那边一眼,低头继续干活。
林卓一愣,脑子里闪过一个不愿意想的画面。
昨天急诊室的床下,她收拾起来的那只带血绣花鞋,还有护士于莲的咒骂“那帮子畜生。”
她沉默了。
于嫂在不远处给孩童发奎宁丸,余光瞥见林卓接过煎饼。
她提高嗓门:“林卓!把纱布分给玛格丽特修女!”
林卓慌忙转身:“来啦!”
林卓给几人分了煎饼,沉默地吃着,又沉默地干活。
这样沉默地过了半天的时间。
义诊结束,于嫂和两个修女在骡车旁唱着《耶稣恩友》。
林卓不会唱,就收拾药箱,发现少了几卷绷带,她想折返寻找时,于嫂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教会不缺这点东西,走了。”
回程骡车经过城隍庙街,街上行人并不多,路边的店铺敞开着黑洞洞的门,一副了无生机的样子。
林卓边走边看,一脚崴进碎裂的石板缝里,鞋跟上蹭了一片红色黏土。
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鞋面泥土,眼睛却盯着五米外那方褪色的匾额发呆,晒裂的匾额上,「林氏医館」四个大字缺了末笔的「卩」。
可左下角「远志堂记」的摹钟鼎文的悬针篆,连运笔的蚕头燕尾都与现代老宅那幅先祖拓本严丝合缝,那是咸丰六年开馆时,老祖宗用砭石刻刀在香樟木上留下的传家招牌。
‘林氏医馆’的门口,三个伪军正把成捆的仁丹广告往医馆门板上糊,浆糊刷子刮过门框的缠枝莲浮雕。
林卓手指无意识的抽动,她半年前刚用3D打印机复原过这块雕花的数字模型。
一个穿和服的日本药商一脚踹开半扇门,“哐当”一声,门撞到了墙上,这声响刺得林卓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扇百年香樟木门,在现代还收在老宅库房,左下角有道被炮弹片划出的凹痕。
林卓正恍惚着。
“止血散四钱!”街对面‘德寿堂’伙计的吆喝声突然响起。
林卓终于禁不住胸腔一震,鼻子发酸,这是爷爷常念叨的医馆祖训切口,现代的医馆抓药时早不用这套了。
她鬼使神差摸向大褂口袋,指尖触到一个塑料发夹,冰凉的现代工业制品硌着手心。
而眼前是斑驳的‘青囊济世’木牌,林卓呆呆地站着。
穿土黄色军装的伪军开始撕扯墙上的出诊时辰表,早已泛黄的宣纸簌簌飘落下来。
林卓看清最末一行‘酉时后仅接急诊’的字迹,她紧紧攥住发卡,手被硌得生疼,还是忍不住喉咙发紧,眼泛湿意。
那是林家独有的馆阁体变体,她在太爷爷的手札上见过,也临摹过,运笔的顿挫与眼前残纸上的字体一模一样。
“看什么看!”一个伪军歪着嘴呵斥,一枪托砸在门柱上,震落了匾额缝隙的积灰,示威般看着林卓。
林卓咬着牙低头快步走过,余光瞥见门内翻倒了一地的百子柜,当归的抽屉斜插在满地艾草灰里。
她忽地想起七岁那年打翻家里的古董药柜,爷爷罚她抄写明仿宋刻本的《雷公炮炙论》时说过:每个药格都是林家先祖拿命换来的。
她牙齿咬得咯咯响。
拐角传来一阵狗叫,三个宪兵队小队牵着一只狼犬过来了。
林卓默默松开发卡,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跟在义诊的车队的最后。
骡子车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车上的铜十字架晃动得厉害。
走在前面的于嫂停下,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用眼神询问,
林卓张了张嘴后又轻轻地摇摇头,眼神中哀伤还未褪去。
于嫂若有所思扫了眼‘林氏医馆’继续走,林卓低着头跟在后面快步走。
此时正值午时,城隍庙前的古柏突然无风自动,叶子唰唰作响,一股浓郁的松脂香散发出来。
林卓闻着香味往前看,轻轻吸气,这是她喜欢的味道。
原来是到了城隍庙,庙的山门石柱上阴刻着“举头三尺有神明”。
前面一棵大树,树身上钉了个“日满华亲善”铁牌,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而此时的城隍庙后院,那片四百多年的碑林,在烈日下,同样刺得林远志眼睛疼。
碑林深处,林远志的长衫下摆扫着碎砖,沾血的布鞋在第三排石碑前停下了。
他指尖抠住青石边沿,新碑无字,只粗糙刻了道北斗七星图,底座边藏着一块捣药臼,上面的林字标记,格外清晰。
这是他与刘文正约定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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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他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
碑后的砖缝里突然窸窣一动。
林远志绷紧了肩胛,一只灰鼠探头探脑地蹿了出来,尖嘴上叼着片粘了油的纸,纸角印有“东亚考古协会”地公章印,正是小田和彦散发的文物搜查令。
他迅捷抽腿,一脚踢飞了灰鼠,踩住纸片使劲地碾进土里,青筋暴起的手背上一片紫淤。
庙门前的林卓,用手摸着树皮增生形成的瘤结,她咬着牙想把上面的牌子给扣下来,当然是徒劳的。
她感觉自己好像心理有问题了,暴虐情绪频发,看见宪兵队总会有极端的想法,她晃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是中暑了吧。
于嫂走着走着,发现林卓又掉队了。
果然在城隍庙门前,她叹息一声,追上骡车,与修女说了一声,骡车自行走了。
于嫂走了过来,似没发现林卓的情绪说道:“小卓,我带你去西街菜市吧,是要给你哥熬猪肝粥吧,现在应该还有猪肝,再晚就够呛了,走吧。”
卓手正摸着古柏的瘤结,一股磅礴的清凉之气冲进她的手心。
腕上的手链逐渐滚烫,她的头顶上的虚空隐隐出现一条线,林卓感觉自己好像要化了。
不知是被晒得,还是被这莫名的清凉之气冲刷的,总之感觉很奇妙。灵魂似乎都飞出来了,飘在半空。
于嫂没看到林卓飘起来,她只是在一瞬间感觉林卓似乎消失了,不过一眨眼,林卓还在,她抬起一只手在眼前搭个凉棚,看看这正午的太阳。
阳光刺目,不能直视,嗯,是自己眼花了。
林卓也听见于嫂的声音,清醒过来,急忙回应:“哦,好的,是要熬粥,我们去菜市场,刚不知道怎么了,有点晕,可能中暑了。”
于嫂伸手探她颈侧:“盗汗这么凶,怕是饿痧发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就明天早市再去买,现在先回去休息?”
林卓晃了下脑袋说,眯着眼睛看着林氏医馆的方向。
貌似轻松地说:“没事了,现在没事,刚才有些晕,现在感觉挺好的,我们去吧,再看看有没有水果,我好像好久没吃水果了。”
她说着声音都带着委屈,自己真的是好几天都没吃水果了,水萝卜不算水果,而且那头小毛驴还霍霍了一小半。
给住院部的同事分了分,自己就吃了两根,想想真是挺可怜的,难怪自己没事总是饿。
她摸摸又开始叫嚣的肚子,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可怜兮兮的样子。
于嫂看着这个不自觉就露出娇气的女孩。
好久没吃水果?就是鲜果子呗。
来医院总共也就四天,还算上今天,难不成,她以前天天吃水果?昨天不是吃了水萝卜吗。
想到刚才她在‘林氏医馆’前的模样,于嫂垂下眼皮思索。
菜市的石板路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发烫,沿街的摊子支着褪色的蓝布篷。
角上都缝着''沧县商会''验讫红戳,棚子角坠着几串铜铃,风一过叮铃作响。
林卓本以为这大中午的,人不会多,没想到是真没啥人,摊子也是寥寥几个,看看菜,不出所料,都是让人挑剩下的。
挑担的菜农赤着脚踩着草鞋,扁担两头竹筐里码着只剩几根的带泥萝卜,筐沿还别着几枝新掐的荷叶,当是遮阳的伞盖,也被晒得耷拉下来。
林卓环顾四周,犹豫着要不要买,无论是熬粥还是熬汤总要放些绿叶菜,补充维生素,病人也能好得快些。
于嫂直接说:“买罢,听说这几日卡子查得邪乎,菜车怕是难进城,萝卜蔫了也能吃,总比没有强。”
于嫂说话时捏了捏萝卜上的泥,目光扫过菜农草鞋上的黄泥。
林卓一听赶紧问价掏钱,花了三个铜板买了八个蔫萝卜,又花七个铜板买了两斤茭白,再找,竟没别的青菜了。
又和于嫂赶紧去猪肉摊。
肉案上的苍蝇乌泱乌泱的,案角凝着一滩发黑的血渍,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屠夫老赵拿扇子赶赶苍蝇,再拿草绳捆住半扇猪肉,打算不行就收摊吧。
一看来人了赶紧招呼:“二位买肉?今个三百文一斤。”
林卓:“啊?大叔,有猪肝吗?”她现在对文还没啥概念,一下没换算过来,不过一听三百就觉得挺多。
屠夫老赵:“猪肝也有,两百文一斤。”
林卓买了两斤猪肝,两根大棒骨,让屠夫给劈成了小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