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晨雾还未散尽,荣国府垂花门内的积雪被扫成两堆,像蹲在门侧的白狮子。
贾悦跟着周瑞家的穿过抄手游廊时,鼻尖冻得发红,却听见廊下小丫鬟咬耳朵:"老太太昨儿在凤奶奶屋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帕子都湿了角。"
她脚步微顿。
前儿金钏儿说王熙凤咳得厉害,原只当是寻常冬咳,不想竟惊动了贾母。
正想着,已到了贾母上房门口,檀香混着药香扑面而来——是老太太常用的沉水香,混着些川贝枇杷膏的甜腻。
"五丫头来了?"贾母靠在软枕上,手里的鎏金手炉正散着热气,目光却落在里间垂下的湖蓝帐子上。
帐子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像破风箱拉过粗粝的砂纸,"凤丫头这病,来得蹊跷。"
贾悦垂眸,见贾母膝头搭着半幅锦被,边角绣的并蒂莲已有些褪色——那是去年她亲手绣的寿礼。"孙女儿前日去给凤姐姐请安,见她喝了三碗梨汤,倒比药还管用。"她斟酌着开口,眼尾余光瞥见帐子微动,露出半只素白手腕,腕上金镯子随着咳嗽轻颤。
"管用个什么!"贾母拍了拍炕几,茶盏里的碧螺春溅出几滴,"昨儿王太医说,这是积年的劳症,若再掌着家,怕是要熬干了灯油。"她突然攥住贾悦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白,"我原想再撑几年,等你宝姐姐嫁了,你林丫头定了亲,可这屋子......"
帐后的咳嗽声戛然而止,接着是王熙凤带着哑意的笑:"老祖宗又说这些丧气话。
我不过是受了凉,等过了年......"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连带帐子都晃了几晃。
贾悦感觉贾母的手在发抖。
她忽然明白,老太太召她来,不是为了听什么安慰话。
"悦丫头。"贾母松开手,从炕桌上摸出块翡翠平安扣,"你且替凤丫头管着年例发放。
我知道你素日精细,别的不图,只图个账目清楚,别让底下人钻了空子。"
平安扣触手温凉,贾悦抬头时正撞进贾母浑浊却清亮的眼睛里。
她忽然想起前儿整理宁国府账册时,在旧档里翻出的一张条子——那是贾母嫁入贾府时的陪嫁清单,每笔数目都用小楷标得清楚,连几匹湖绸的颜色都记着"雨过天青"。
"孙女儿遵旨。"她将平安扣攥进掌心,指腹蹭过扣上刻的"福"字,"只是年例牵涉各房,孙女儿怕......"
"怕什么?"贾母敲了敲炕几,"你只当自己是我屋里的人,有我给你撑腰。"里间传来响动,像是有人扶着炕沿起身,贾母提高声音,"凤丫头你且歇着,明儿我让赖大家的送两盏蜜渍金桔来。"
等贾悦退出上房时,日头已爬上东墙。
她站在穿堂里,见王夫人的大丫鬟捧着个描金匣子匆匆而过,匣盖上沾着几点水痕——像是刚从药铺回来。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贾悦刚回自己院里,就听小丫鬟银蝶气鼓鼓地说:"二门上的张妈说,大太太屋里摔了茶盏!"
东院邢夫人房里确实乱作一团。
"一个庶出的丫头也敢管起正经主子来了?"邢夫人将茶盏砸在地上,青瓷碎片溅到绣春囊上,"老太太当这府里是她家开的?
我可是贾赦的正头娘子!"
她身边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弯着腰捡碎片,指甲盖被划破了也不敢吱声:"太太消消气,不过是管年例......"
"不过是管年例?"邢夫人扯下鬓边的点翠簪子,"年例里有各房的月钱、冬炭银、胭脂水粉,哪样不是油?
她管了年例,往后我屋里要添个嬷嬷、裁匹尺头,都得她点头?"她突然顿住,盯着妆镜里自己发福的脸,"且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样。"
与此同时,西院王熙凤房里,平儿正替主子捶背。
王熙凤半靠在迎枕上,帕子掩着嘴,指缝里渗出淡淡腥气——帕子上的血渍像朵枯萎的红梅。
"奶奶,老太太让五姑娘管年例......"平儿话没说完,就见王熙凤抬了抬手。
"我当是什么大事。"王熙凤望着窗纸上的冰花,声音轻得像叹息,"一个没出过阁的姑娘,懂什么油盐酱醋?
等她碰了钉子,老太太自然要把权再交回来。"她摸了摸腕上的金镯子,那是前儿贾琏说要当掉给她抓药的,"且让她耍两天。"
贾悦却没急着"耍"。
第二日卯时刚过,她就让金钏儿备了三盏茶,分别送到尤氏、李纨、薛宝钗处。
"大奶奶,我想着年例牵涉两府,单我一个人怕顾不过来。"贾悦坐在稻香村暖阁里,望着李纨案头堆着的《女戒》抄本,"大奶奶素日最是公正,若肯帮着核账,我也好避些嫌疑。"
李纨绣着并蒂莲的手顿了顿。
她嫁进贾府这些年,早学会了低眉顺眼,可眼前这姑娘眼里的光,倒让她想起刚嫁进荣国府时,自己也是这样想着"要帮珠儿撑起家"。"五妹妹既然信我,我便陪你走这一遭。"她将绣绷收进匣里,"只是我不大懂这些,怕帮不上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大奶奶懂人心就够了。"贾悦笑着起身,"再去请东府的大太太和宝姐姐,咱们今日便开账房。"
宁国府的尤氏正对着妆匣发呆。
匣底压着块羊脂玉佩,是贾珍成亲时送的,前日她终于狠下心收了起来。
听见贾悦的帖子,她捏着帖子角的手微微发抖——上回田庄的事,若不是贾悦帮她在贾母面前说话,贾珍怕要闹得更凶。
"回五姑娘,我这就来。"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又取下支金步摇换了支银簪——到底要显得朴素些,别让人说她攀高枝。
薛宝钗正在蘅芜苑抄《金刚经》。
听见婆子说贾悦相邀,她笔尖一歪,墨汁晕开个小团。"五妹妹这是要拉我当监工?"她将抄经纸收进檀木匣,嘴角勾起抹淡笑,"也好,省得有人说我藏拙。"
辰时三刻,荣国府账房里的炭盆烧得正旺。
贾悦将历年的年例账册摊开,纸页因年代久远泛着黄,边角还沾着茶渍和油星。
尤氏翻到某一页时突然顿住:"这是去年冬月的,东府报了三十八个嬷嬷,可我院里拢共才二十六个。"
"大嫂子眼尖。"贾悦将另一本账册推过去,"西府更厉害。"她指着某行小字,"邢大太太房里,今年报了十二个粗使嬷嬷,可我前日去请安,只看见八个。"
李纨凑近看,见那十二个名字写得歪歪扭扭,有两个还是"王二家的李三家的"这样的泛称。"这......"她惊得合不拢嘴,"难道是虚报?"
"嘘——"贾悦食指抵在唇上,目光扫过薛宝钗。
后者正垂眸翻账册,葱管似的指甲划过"邢夫人"三个字,像蝴蝶停在带刺的花上。
是夜,贾悦房里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金钏儿打着哈欠添灯油,见自家姑娘伏在案上写什么,砚台里的墨汁都快熬干了。"姑娘,明儿再弄吧?"
"快了。"贾悦将最后一页纸收进锦匣,匣底压着贾母给的平安扣,"你明儿早饭后去回二太太,就说我有要紧东西要呈。"
王夫人正对着镜匣抹珍珠粉,听见贾悦求见,随手将粉盒一推:"让她进来。"等看见那叠账册,她的手突然抖了,珍珠粉撒在月白衫子上,像落了层霜。
"这......这是邢夫人房里的?"她翻到最后一页,见贾悦用朱笔圈出四个名字:"周妈妈吴妈妈赵妈妈钱妈妈",旁注"查无此人"。
"二太太明鉴。"贾悦跪在地上,"孙女儿本不该多嘴,可年例是老太太的体己钱,若被人钻了空子......"
"起来!"王夫人猛地站起来,椅背靠垫"啪"地掉在地上,"你且回去,我自有道理。"她望着窗外渐起的北风,突然想起前儿邢夫人在园子里指桑骂槐,说她"仗着儿子是宝二爷就耀武扬威",心里的火腾地烧起来。
第二日午后,邢夫人被王夫人"请"到了正房。
她刚跨进门槛,就见王夫人端坐在主位,案上摆着那叠账册,封皮上还沾着她房里的胭脂印子。
"大嫂子,这是怎么说?"王夫人将账册推过去,"你房里的嬷嬷,倒比老太太屋里还多?"
邢夫人只觉耳边嗡鸣。
她想起前儿摔碎的茶盏,想起王善保家的说"不过是管年例",想起贾悦递帖子时那副恭顺模样——原来都是算计!
"我......我这就查!"她抓起账册,指甲在纸上划出几道痕,"定是底下人手脚不干净!"
"大嫂子查完,记得来回我。"王夫人端起茶盏,"老太太还等着年例发下去呢。"
窗外的雪开始下了。
贾悦站在廊下看雪,见邢夫人的轿子跌跌撞撞出了角门,轿帘被风掀开一角,露出她涨红的脸。
"姑娘,宝姑娘来了。"金钏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薛宝钗穿着蜜合色斗篷,手里提着个锦盒:"五姑娘这两日可累着了?
我让人做了枣泥酥,特来尝尝。"她盯着贾悦鬓边的银簪,"前日看账册时,我见东府有笔炭银对不上,原想着......"
"宝姐姐心细。"贾悦接过锦盒,指尖触到盒上的缠枝莲纹,"不过我向来笨,只知道按规矩来。"
薛宝钗望着她含笑的眼睛,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这府里最厉害的,从来不是哭哭闹闹的,是那些笑着不说话的。"她抿了抿唇,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年终大典那日,贾母坐在荣庆堂中央,身后挂着"福"字大红灯笼。
贾悦跟着王熙凤站在左侧,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比前儿更浓了。
"今年年例发得明白,各房都没挑出错来。"贾母端起酒盏,"悦丫头虽年纪小,倒比我当年还周全。"她示意鸳鸯捧来个红绸匣子,"这对鎏金如意,赏你。"
满屋子人都跪了下去。
贾悦捧着如意,抬头时正撞进王熙凤的眼睛里。
那双眼从前像两把快刀,此刻却像春冰初融的湖水,泛着些微的涟漪。
"起来吧。"贾母放下酒盏,"过些日子便是元宵夜宴,我已让赖大娘子备下些新鲜玩意儿。"她望着窗外的雪,嘴角勾起抹笑,"到时候,你们都带些相熟的来,热热闹闹才好。"
贾悦攥着如意,只觉掌心发烫。
她听见廊下小丫鬟们叽叽喳喳:"听说老太太特许各家子弟携亲友赴宴,连北静王府的世子都可能来......"
雪还在下,却已露出些青灰色的天。
她望着檐角垂落的冰棱,忽然想起前儿在账册里看见的一句话:"局中局,棋中棋,落子方知天地宽。"
这盘棋,才刚刚下到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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