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贾悦便被宁国府的婆子请了去。
贾珍的书房飘着浓烈的沉水香,混着隔夜酒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他歪在紫檀木圈椅上,脚边蜷着只油光水滑的狸花猫,手里正翻着本簇新的账册——正是昨日喜福从账房搬来的族产分配记录。
见贾悦进来,他漫不经心将账册往桌上一磕,铜镇纸“当啷”砸在泛黄的纸页上:“五姑娘来了?坐。”
贾悦垂眸福了福身,在下手的绣墩上坐定。
目光扫过书案时,正看见自己前日未交的东庄账册压在镇纸下,边角被翻得卷了毛,显是被反复看过。
“昨日让喜福搬了些老账来。”贾珍屈指叩了叩那叠分家文书,狸花猫被惊得弓起背,“我想着,五姑娘最会理这些数目,不如替我把族里的田契地契都理一理?”他忽然倾身向前,指节蹭过贾悦腕间的翡翠镯子,“你也知道,宁府这些年撑着整个贾家的体面,开销大。若在田租分成都上...稍微松快些,老太太那边我替你说话。”
贾悦只觉腕间像爬过条蛇,面上却浮起温驯的笑:“大哥哥吩咐的,悦儿自然尽心。只是族产分配向有定例,若改了章程,怕长辈们...?”
“长辈们?”贾珍嗤笑一声,随手抓了把蜜饯丢进嘴里,甜腻的桂花味混着酒气喷在贾悦脸上,“他们只认死理。你把账理明白了,我自会跟他们说。”他突然拍了拍贾悦手背,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五姑娘是聪明人,该知道跟着谁才有好处。”
贾悦退后半步,袖中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贾珍发红的眼尾,想起昨日在梨香院与薛姨妈商量绸缎庄时,薛蝌提到宁府在南边强占了薛家三处织坊——原来这“好处”,是要她做那侵吞族产的帮凶。
“悦儿明白。”她垂落的睫毛掩住眼底冷光,“明日卯时便来宁府理账。”
是夜,贾悦房里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绣橘抱着团扇打哈欠,见她还在翻那叠老账册,轻声劝:“姑娘歇了吧,明儿还要去宁府呢。”贾悦没应声,指尖停在某页“东庄秋租”的记录上——康熙五十八年记的是收麦三千石,可同一年的《田庄岁入总册》里,东庄只报了两千五百石。
她翻到后面,康熙六十年的“祭祀银”项下记着拨银五百两,可《宗祠用度簿》里实际支用只有三百两,余下二百两竟写着“宁府代支”。
“绣橘,取墨来。”贾悦突然直起腰,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子,“把这些数目都誊抄一份。”
绣橘见她神色严肃,不敢多问,忙取了竹纸研墨。
贾悦握着狼毫,一笔一画将不对榫的数目抄在暗纹信笺上,连日期、经手人姓名都丝毫不差。
抄完最后一页时,窗纸已泛起鱼肚白,她将信笺折成小方块,塞进个雕着并蒂莲的檀木匣里——正是王夫人昨日送的玉佩装的盒子。
“去请尤大奶奶的陪房周妈妈来。”贾悦把檀木匣交给绣橘,“就说我有要紧东西请尤大奶奶代为保管。”
尤氏的院子静得像片湖。
周妈妈引着贾悦进了内室时,她正对着妆台抹珍珠粉,镜中映出的面容比往日更显苍白。
见贾悦进来,她慌忙起身,银护甲刮得妆奁叮当响:“五姑娘怎的这早过来?”
贾悦将檀木匣放在案上,打开道:“大奶奶看看这个。”
尤氏凑过去,只扫了两眼便吓得后退半步,手扶住妆台才没栽倒:“这...这是宁府的账?”
“近十年的田庄收成,有三成没入公账。”贾悦将匣子推过去,“祭祀银、月钱、甚至老太太的脂粉钱,都被挪去填了大哥哥的赌债。”她望着尤氏发抖的指尖,声音放得更软,“大奶奶嫁进宁府这些年,可曾见过族里的长辈正眼瞧您?若这些账册呈到祠堂,大奶奶便是头一个证人——您劝过大哥哥的,不是么?”
尤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道:“我...我试过的,他只当我是疯婆子。”她突然抓住贾悦的手,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檀木匣上,“五姑娘,我替蓉儿谢谢你。”
三日后,祠堂里坐满了贾家各房长辈。
贾珍坐在上首,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他原以为贾悦会像尤氏那样,被他几句哄骗便乖乖把账册改了。
可此刻望着她手里那叠暗纹信笺,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酒气混着冷汗浸透了中衣。
“今日请各位长辈来,是要理清族产。”贾悦站在香案前,声音清凌凌的像檐角铜铃,“这是近十年的田契地契、岁入岁出账册,还有东庄、南庄、西庄的租税回执。”她翻开第一页,“康熙五十八年,东庄实收麦三千石,可宁府只报了两千五百石;康熙六十年,祭祀银拨五百两,实际支用三百两,余下二百两记在宁府名下——”
“住口!”贾珍拍案而起,茶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片,“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账?”
“大哥哥别急。”贾悦不慌不忙翻开第二页,“去年冬天,宁府支了八百两银买皮货,可账上写的是‘替族中置办冬衣’。”她转向下首的贾赦,“大伯伯去年冬天可曾收到宁府送的冬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贾赦捋着胡子直摇头:“没有,一件也没有。”
尤氏突然站了起来,她的鬓发有些乱,却比往日挺直了腰板:“我...我这里有大哥哥写的借据。”她从袖中摸出张纸,“去年他找赌坊借钱,押了祠堂的古鼎,是我求着周妈妈当的首饰才赎回来。”
祠堂里炸开一片议论声。
王夫人捏着佛珠的手紧了紧,目光扫过贾悦时多了几分探究;薛姨妈躲在角落,用帕子掩着嘴,眼睛却亮得像看大戏;最上首的贾代儒拍着桌子咳嗽:“反了!反了!”
贾珍的脸涨得发紫,他踉跄着扑向贾悦,却被贾赦的长子贾琮拦住。
“大叔叔,这是祠堂。”贾琮沉声道。
散会时已近正午。
贾悦刚走到垂花门,便见周妈妈提着个食盒候在影壁后:“我们奶奶说,劳烦五姑娘去后角门一趟。”
后角门的槐树下,尤氏正扶着石墩喘气。
她见贾悦过来,勉强笑了笑:“方才在祠堂,我腿肚子直转筋。”她从袖中摸出块锦帕,里面包着块桂花糕,“这是蓉儿爱吃的,你拿回去尝尝。”
贾悦接过帕子,见帕角绣着并蒂莲,与王夫人送的玉佩纹路相似。
“大奶奶今日做得很好。”她轻声道,“往后...您说话,长辈们该肯听了。”
尤氏望着满地碎砖,突然笑出泪来:“我从前总想着,只要忍过这一日,便有下一日。可今日...我倒觉得,或许能争一争。”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对了,方才在廊下,我瞧见三姑娘房里的小鹊往二门外跑,像是去寻三爷。”
贾悦望着尤氏的背影消失在朱门后,捏了捏袖中发硬的锦帕。
她知道,这一闹虽揭了宁府的丑,却也断了某些人的财路——比如总被她压着一头的贾环。
果然,她刚转过抄手游廊,便见小丫头春桃慌慌张张跑来:“姑娘,二门外有个薛家的掌柜求见,说是绸缎庄的账要核对。”贾悦应了声,抬眼却瞥见假山后闪过道灰影——是贾环的墨绿缎子马褂角。
她垂眸掩住眼底暗芒,踩着青石板往二门去了。
春风卷起柳絮,落在她鬓边,倒比珠花更显素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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