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个周一。
午后开始落雨，起初只是零星几个雨点砸在地面，店内的食客不多，文春便让几个临时工先下班，收尾的工作她来处理。
幸芝坐在廊下赏雨，望着店中食客来来回回，盘子铺大了，客人却还是那些客人。有些面孔看得久了，也能滋生些感情。
因为店内不能打包，常见有些摇着电动轮椅晃晃悠悠地过来，将轮椅停在巷子内，撑着拐杖入了小院便觉得浑身松快，好似能健步如飞般。
文春猫着腰在收拾防滑垫，从轮椅到门厅，铺得整整齐齐。有熟客与她招呼，她也只是点头应和。
这日，店里来了几个新客，说是从巷口路过瞧见壮观的轮椅大军便好奇跟了过来。几人背着双肩包举着手机拍摄，像是大学生眼神清澈。
文春只得起身招呼他们，这些可能不会再回头的客人吃的跟熟客还是不同，碰到这些人文春尤其小心。
几人不愿进店内，就在廊下支了张桌子，挨着幸芝坐定，点了壶热茶又要了几碟点心，边吃边拍照说回去写好评。
幸芝示意文春又额外每人送了碟枕心膏。
文春觉察异样，小声问：“他们活不成了？”
“等下，你在店中，我带着束娇跟过去。”
几个小年轻吃完，一个人凑了点把账结了，又举着相机四下拍了拍。
笑容年轻，不谙世事。
幸芝将灯笼藏在袖下，带着束娇悄无声息跟上那几个年轻人。他们许是毕业旅行，笼门乍开，一个个欢天喜地从一间店铺挪向另一家，浑然不知疲倦。
束娇眼中生光，满心皆是羡慕，却又想到幸芝跟在身后，小声问道：“姑姑要救他们吗？”
“你觉得他们就这么丢了性命，很可惜？”
“自然，你看他们有大好前程，瞧着穿衣打扮，出手大方家境应该也不错。他们活着无忧无虑，真好啊。”
“那你再看。”
幸芝抬手，蒙在束娇眼前的遮挡物便瞬间消失，只见那几人身后犹如尾巴拖拽般几缕幽魂亦步亦趋紧跟着。
束娇吓了一跳，藏进幸芝袖中，待想起自己已是孤魂野鬼又哂笑着钻出脑袋来：“这些鬼怎么没有意识，瞧着肢体也不全乎，而且他们怎么不入轮回，难道说这些都是他们害死的？”
说话间，一行人又进了临街的一间咖啡店，寻了处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几个脑袋凑在一处分享着彼此手机镜头下的拍摄物。
幸芝落在他们身后，屏幕上无非是些寻常可见的街巷风景，别无他物。她也看得清楚，几人身上并无罪孽，想来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招惹了些脏东西。
她只得现身，将自己与他们隔绝开。
点灯拢袖，那几丝残缺不全的游魂蜂蛹着朝烛火扑来，待看清幸芝真容，又惊惧不已纷纷避让，幸芝取出琉璃瓶打算将其收容送至玄月处，只见游魂纷纷伏地，自众生脚下，一缕清澈游魂冉冉升起，幸芝伸手将其握住，再看时，只见眼前残魂已魂飞烟灭。
“姑姑，他们是一直护着这个吗？”
望着手中清明的游魂，眼前几人身上的死结并未解开，反而愈发近了些。
可惜，这游魂虽然清明，却早已残缺，取不出丝毫记忆，幸芝只得将其养在灯笼中，继续跟着几人，左右也不过就是几个时辰的事。
只是这些人，完全没有目的地，一味地东游西逛全无章法。
幸芝有些气恼自己不该一时心软，惹上这杆子麻烦事。
眼见天色骤晚，黑云压顶，几人仍是不知疲倦，打开手机软件，团了张券乌泱泱又去了间KTV。
那里间最大的一个包厢内，刚上了水果，又点了酒水，一个个推杯换盏，两对小情侣寻了个暗处互相抱着啃在一起，其余几人扯着嗓子词不成词曲不成曲，鬼哭狼嚎般嘶吼着……
好几次，幸芝就快要离开时，又停在门口。
中途几人喝得差不多，显然不打算另寻地方过夜，除了那两对小情侣外，一个个东倒西歪睡在沙发上。
包厢内除了偶尔两声呓语，便只剩那两对情侣悉悉索索摸索彼此的动静。
幸芝从几个人的记忆中搜索一番，家境殷实无不良嗜好，最大的叛逆不过是早恋和逃课去网吧包夜……
再者就是这次私自出来游玩……
虽有小过，并无大错。
后半夜，蛄蛹一番的那两对小情侣终于消停下来，相互依偎着陷入沉沉睡眠。
幸芝隐身在墙壁缝隙之中，紧盯屋内几道身影。
凌晨两点一刻，包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道身影自阴影中钻出。
那是个死人。
穿着件黑色的连帽衫，头戴黑色鸭舌帽，光着脚，灰色的工装裤应该是短了一截，整个小腿和脚踝都露在外面。
苍白得没有一丝丝血色。
幸芝感觉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那个死人走进包厢，蹑手蹑脚的关上房门，将帽子倒扣在门上玻璃处。
室内的温度肉眼可见的下降了许多，绕是那几个熟睡的孩子，连呼吸都能清晰分辨。
他的头发紧贴着头皮，似乎有水滴粘在头上。
没有五官。
只有一张脸皮，从头顶到下颚。
他缓缓靠近最门口的那对情侣，伸出黑死僵硬的十指。
幸芝的动作比他更快，文心杖自她腕间滑落，出手时已成断刃，见她手起刀落那两只手便被齐腕砍断。
那东西似仍有痛觉，尖叫着就欲向幸芝扑来。
幸芝不知其根底，只能转攻为守，哪知对方不过是个假动作，转身便夺门而出。
她追至门口，早已没有对方踪迹。
束娇紧牵着她的衣袖，小声道：“姑姑，那是什么？”
“活死人。”
幸芝回头，见沙发上蜷缩几人已无将死之相，便记下地址回到小院，让文春匿名打了举报电话。
幸芝忙了一宿，来不及休息，玄月和阿吾便现身在房中。
彼时已是天将大明，莫说阿吾，就是玄月也甚少在这个时辰出现。
他俩相似一眼，最后还是玄月忍不住开口道：“你碰到活死人了？”
“你们消息倒是快，怎不见那时候出面相帮。”
幸芝翻了个白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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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吾解释道：“他是活死人，按理说不归咱们管。”
“也是。那请问鬼差大人这么急匆匆过来，所为何事？”
阿吾瞧了玄月一眼，低声道：“你今日怎这般阴阳怪气？”
幸芝还欲开口，玄月已经上前一步，长鞠到地开口解释道：“幸芝姑姑，鬼差大人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这并非简单阴间之事，涉及之广难免牵扯众多，所以我等才特来告知。”
“所以，此事因你们而起？”
玄月骤然仰头，似看向阿吾，又转瞬盯着幸芝道：“原来，你知道了？”
此事，还需要从那日牛旭复活说起。
死人复生从来都不是件简单之事。
何况，牛旭本就是实打实死过的，除了阳世的借命，也只有过了判官笔特批的那种……
但显然，牛旭都不是。
又因幸芝与阿吾等介入因果，操作起来只能瞒天过海，小心为之。
这事还是玄月出的主意，他将柳元郎从牛旭记忆中分拨开，让其带着九世因果入往生道，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让牛旭回了原身瞒天过海。
却不知，那叫那九世恶果得了机缘，留在这尘世成了俗世人口中的活死人。
“如今，我等实在无能为力，只能仰仗你身边那位，跟俗世的警察协作，尽早将其逮住。”
玄月指了指楼下。
文春正在楼下清理落叶。
她穿着青草绿的雨衣，勾着腰徒手捡石子缝隙中的落叶。
昨夜急雨，后半夜又是狂风大作，半条巷子的落叶似乎都卷到脚下。
“你们口中的活死人为何要害人性命？”
幸芝问。
“噬魂尸你知道吗？”
阿吾问。
幸芝不语。
玄月便解释道，这次的活死人大如噬魂尸一般，虽然知道自己死了，但残缺意识中并未接受这一事实，加上三魂七魄均已离体，就像是个无底洞，总觉得饥饿，一心想着用各种活物填塞……
连皮带骨，肉身和魂魄皆能消融干净。
幸芝答应下来，便打算去找文春，哪知文松忽然造访，说连日落雨，他铺子积水过膝，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先将小姨送过来。
文松的皮卡停在巷口，招呼这文春过去搭把手。
两人冲进雨中，不大会儿功夫，文春便推着小姨出现在巷口。
小姨瘦得厉害，已然皮包骨。
脸色苍白，手腕发黑，已是垂暮之相。
文春用雨衣罩着小姨，一直推倒院门前，小姨扭头问文春道：“娃儿，我死了，真的能见到她们？”
幸芝不曾听见文春的回答，她的目光落向巷子更远处。
远远的，一对夫妻相携着快步行走在雨中，他们神色匆忙着急赶路般马不停蹄，可若你细心留意，便知她们已死多时，不过是凭着一丝意念在方寸之间不断打转。
文春安顿好小姨，站在幸芝身旁道：“方才就瞧见了，是跟着来松的车子过来的。阿姊，要管吗？”
“把灯笼挂上吧。”
都已经到跟前，哪有置之不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