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影安死了。
听说是被骗去了传销组织,死得很惨。奇怪的是他家办葬礼的时候已经将人火化了,只剩个骨灰盒,盒子上也没有照片。
说是宋家老两口嫌弃儿子丢人不给大办,就想让他悄悄地走。
如果顾雅君早一些知道这件事,也许会骂一句扯淡,毕竟宋家父母最爱孩子,怎么可能嫌丢人不好好操办后事。
但是顾雅君知道的时候,宋影安已经被火化了,于是她想为宋家父母争辩也没了争辩的机会。
宋影安的母亲是个身子不大好的女人,在葬礼上摸着骨灰盒几度哭到昏厥,而他的父亲却只是一声不吭地在一旁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
一群她不认识的宋家的亲戚朋友,他们两个从小玩到大的老友,宋影安的大学同学和两个悲伤过度的老人,以及……桌上小小的,窄窄的骨灰盒。
她站在最远处,凝视着那个骨灰盒,心里突然很平静,眼眶也很干,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节哀。”一道低柔的女声在她背后响起。
顾雅君转头看到了穆秋池以及她身边的于玄烨。她看着他们扯出了一个笑:“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
久到,高中时扎着高马尾,嘴碎却天真的女孩儿穿上了职业装,变成了个温柔而有棱角的白领。
久到,从来眼睛亮晶晶,爱笑爱闹的少女最后成了法庭上舌战群儒,沉着冷静的律师。
久到,那个锋利嘴毒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沉稳内敛的科学家。
久到……从来温柔内敛的少年成了一方窄窄小小的盒子。
顾雅君看了他们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看手机,穆秋池迟疑了一瞬说道:“难过就哭吧,雅君你别这样。”
顾雅君笑了一下抬起了头,目光落到了不远处陪在宋家父母身边的女人身上,声音很轻很轻,有一分不易察觉的透过时光的壁垒后仍然无法释怀的心酸:“我哪有资格为他伤心。”
穆秋池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被于玄烨轻轻地摇了摇头制止了。
不知道这算是时光无情还是情字难解,总而言之,从前人人称颂的金童玉女,终究也是形同陌路。
分手五年了,她其实不该来的。
顾雅君刚转身想走,宋家父母却叫住了她:“雅君。”
宋家和他家是旧交,那年知青下乡,四个人在一辆绿皮火车上相遇,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两对人。
宋母王玉珍和顾母林阿曼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她们都觉得与对方有缘,前后两年生的孩子生日都奇迹的是同一天。
而宋父宋建国和顾父顾建军更是觉得他们连名字都投缘。
因着这层有缘,顾雅君不好对王玉珍宋建国拉脸,只能勉强扯了个笑叫到:“干爹干妈。”
两个老人今年都快六十五了,老来丧子,头发从花白成了全白,王玉珍甚至连站都站不住,一副颓丧相,想来打击太大是撑不了几年了。
宋建国扶着王玉珍,想对着顾雅君笑笑,却连努力上扬的嘴角都显得僵硬而悲伤:“来了怎么不给我们打电话?大哥大嫂还好吗?”
顾建军林阿曼身体不好,前两年被顾雅君送到了国外的疗养院调养身体了。这些年没怎么回来过,再加上小辈的事情,渐渐地也淡了。
门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从前是顾雅君和宋影安最喜欢的天气,从前春雨后,两家总会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去踏青。
只是这个人就这么留在了他人生的第二十八个春雨前,这场春雨似乎也成了悯哭的泪。
顾雅君看了一眼窗外斜斜的雨丝,然后又看向两个老人点了点头:“都好,只是他们最近心脏添了毛病,不宜颠簸,所以这一次没来。”
顾建军点了点头,苍老的脸上是顾雅君熟悉而陌生的局促和客套:“理解理解……天晚了,今晚就在我家歇一晚吧。”
顾雅君听到这话下意识想拒绝,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两个老年丧子的老人,最后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算了,他们从前对她挺好的,这个要求也不过分。
宋家一直都有顾雅君的房间,就像顾家其实也一直有宋影安的房间一样。
他们两个是两家共同的孩子,两家母亲还曾经开过玩笑说,只疼一次就儿女双全,多好的事情。
于是晚上,顾雅君睡在了从前的房间里。
房间是粉白色系,小女孩儿最喜欢的那种,顾雅君三岁前,父母一直在忙事业,经常晚上回不来就会让她去宋家睡,王玉珍最喜欢将她打扮成小公主,让她住公主房。
但是她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这间房间没有成为储物间,而是干净而整洁,就像是她常回来住一样。
她忽得有些后悔,那年分手后连宋家父母也一并尴尬疏远了。
顾雅君看着桌上那张全家福上自己和宋影安年幼的脸发呆。
挺后悔的其实,早知道结果是这样的,当年他们就不该在一起,而是老老实实当兄妹的。
她还在发呆,门忽得被人敲了敲。
顾雅君被敲门声敲回了神,提了提声音叫了声:“请进。”
来者是今天站在宋家父母身边的女人,也算是当年他们两个分手最直接的导火索之一。
听说是聚福超市的一个收营员,殷冷玉。
人如其名,清冷如玉。
不可否认她很漂亮,和顾雅君相比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凌厉,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看着她时,好像能直击人心。
其实如果没有这么回事儿,如果她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的话,顾雅君一定会偷偷看她很多眼。
但是现在,她们是一定做不了朋友的人。
顾雅君不知道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宣示主权吗?
可她和宋影安已经分手五年了,她也实在对个骨灰盒没什么兴趣。
又或者讨厌她待在宋家?
但这也不是她非要留下来的。
正想着,殷冷玉开了口:“你好,我是殷冷玉。”
很官方的见面语,官方得顾雅君挑不出任何毛病,只能站起来和她握了握手,然后矜持地点点头:“顾雅君,坐吧。”
说着她让了点位置,让她坐在了她旁边的沙发上。
殷冷玉说了一句谢谢就坐到了顾雅君身边,她眼底一片青黑想来是几天没睡好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宋影安。
想到这里顾雅君忽然有点不地道的庆幸。
如果她和宋影安没分手,今天哭到昏厥久久走不出来的人也会有她一个。
爱人早逝,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爱人,不管是谁都会受不了。
而她自小体弱又有特殊的先天性的病,从小就养得精细,花了大力气调养也只是看着和普通人差不多。
她遇到这样的事情,元气大伤,真的有可能随他去了。
而现在,她似乎只有一点感慨与惋惜。
时间果然无情,带走了爱也带走了恨,只剩下她一个人默默地吸收排遣了一切,将这些化在了自己的灵魂上。
“他给你留了东西。”殷冷玉先开了口。
顾雅君听到这话只觉得恶心,分手那么久了,既然有正牌女友,都死了还要恶心她,于是语气也罕见地带了几分情绪:“我不要。”
殷冷玉没听她说话,自顾自地掏出了一个信封,封面上只写了个“君”。
看到这个字,顾雅君的心尖莫名地颤了颤。
宋影安大他两岁,成绩很好,语文尤甚。
小的时候,顾雅君总闷闷不乐地对他说:“宋影安,我的名字好难听,像个男孩子,一点都不温婉。”
那个时候宋影安一般都会在刷题又或者在看书,听了她的话总会笑着抬一抬头,阳光给他照了一层金边,而他屈指轻轻敲敲她的脑袋说:“雅君,雅正端方的君子,多好听啊。”
小女孩儿多爱花枝招展的东西,爱粉色,想当小公主,最讨厌别人说自己是假小子,于是听到他的话不满意地撇了撇嘴:“可我是女孩子家,又不是男孩子,才不是君子。”
宋影安笑起来,他的眉眼其实一直有点锋利,不笑的时候会显得有点凶,只是这人似乎天生长了长了张笑脸,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我们家雅君比男孩子还厉害,怎么称不上君子了?”
是的,顾雅君虽然身子不好,但除了这个,其他的不管什么,她都是佼佼者,的确比男孩子还要厉害。
但是那番说辞,顾雅君品了很多年,品到自己从小女孩儿成为了女强人才明白是一句很好很好的夸奖。
女性本弱这句话一点都不对,力气生理的弱不等于全部,人之所以为人也不单单是因为力气大又或者身体强壮。
宋影安写给她的东西不管是留言条还是情书都只写一个“君”字,以至于谈恋爱那些年,又或者情窦初开开始喜欢他的那些年,这个字都藏着很深很深的甜蜜。
但是现在看到这熟悉的自己,顾雅君却只觉得心头莫名有点泛酸。
于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没再说话,隐隐有赶客的意思。
殷冷玉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开了口:“我和他不是情侣,他当年离开有他的原因,他……”
什么原因能让他不声不响走五年?不要她就算了,连父母也不要了。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后来甚至于直接注销了。天大的事情,明明告诉她一声就好了,非要一声不吭就走?
那年分手后极其窒息的溺水感又出来了,顾雅君大学学的法学,现在研三在律所实习,自认世间酸甜苦辣见了个遍,已经很久没有过很大的情绪波动了,更别提这么么失态地打断过别人的话了:“不管什么原因,都过去了,我和他现在只是陌生人,他的东西我不能要。”
顾雅君的表情并没有多失态,只是眼角殷红暴露情绪。
殷冷玉看着她眼神严肃了起来带了几分悲悯和威压,她沉声喊了她一句:“顾雅君,你清醒点听我说。”
顾雅君被她的声音从回忆里震了出来,抬头看向她。
殷冷玉犹豫了一下掏出了一本警察证,上面写着南城市公安局,警官殷冷玉,单位缉毒大队。
顾雅君愣住了,忽得心底升起了些非常不妙的念头,她看向殷冷玉开了口:“你……不是……”
她说话犹犹豫豫,一瞬间她就脸色一白,眼眶瞬间就红起来了,一副受打击过大要哭的样子。
律师的心思细腻,可以把零零散散的信息规整在一起快速得出推论。而她的第六感一向准。
这一瞬她忽然不想这么准了。
殷冷玉看不得女孩子哭,语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你别哭,诶……”
顾雅君听到她的话,这人眉目间是和宋影安有几分相似的尖锐的,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竟有那么几分像他。
她眨了眨眼想把这些感觉抛出去,低头在包里翻纸巾,结果被包里没关的笔扎破了手指,血流了出来,她却面无表情,只是把纸巾翻出来擦了擦眼泪。
再一抬头,又是一副从容模样。
殷冷玉看到她的动作皱了皱眉,一个人无论怎样在经历突然的受伤都会下意识瑟缩躲避一下,于是她合理怀疑了她在自残。
哪知下一瞬顾雅君边将伤口上残留的一丝血迹擦干边解释道:“我先天痛觉不敏感连眼泪也没有,不是自残。你把信给我吧,现在很晚了,也该睡了。”
她有一种很罕见的病症,感受不了疼痛,也不会流汗,所以时常感受不好温度,不是冷了就是热了,小的时候甚至因为不会流汗,眼泪也少,有那么几次还因为感知不好温度进过医院急诊,最危险的一次去了ICU。
这种病目前还没有什么治愈方法,而她也因为这个病,身子也一直不大好。
殷冷玉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将信递给她然后转身出了门,关门前又看了她一眼,只说了句晚安。
顾雅君点了点头,等她关了门打开了那个信封。
在看清了所有东西的时候,她愣住了。
只有一张纸和一个平安福,平安福上有一道暗红的字迹,只有三个字,顾雅君,而那张纸上只有八个字。
天冷加衣,平安喜乐。
顾雅君手里的他的东西几乎都在分手的时候丢掉了,所以,这短短的十一个字就是他留给她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