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苗医已经带着药箱急匆匆地过去了,婆婆也赶下山来。圣子受伤毕竟是大事,但最怕的应该不是他受伤,而是他死了——他死了,他身体里的蛊虫就无人压制了。
晓山青赶到谢歧那间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吊脚楼时,谢歧的伤口已经被草草处理过了。眼下他正半靠在塌上,平日里束起的长发散落着,发丝被冷汗粘腻在颈侧,咬着牙,一声不吭。而陆瑶光坐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双手紧紧攥着他未受伤的手腕,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随着抽泣微微颤动。
晓山青的目光,却瞬间钉在了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少年劲瘦的腰腹间,一道斜斜的刀伤破开血肉,即使上了厚厚的止血药粉,仍然能看到翻卷的皮肉边缘在微微渗血。
不是苗刀。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晓山青自己就是用苗刀的好手,但这把刀比苗刀更窄,更薄,更快,刀身上应当还有血槽。
“是外乡人。”她喃喃道。
有外乡人靠近了寨子,还是个刀客。
——有如往平静的水面里丟一颗石子,她忽觉命运的涟漪在这一刻剧烈地荡漾开来。
“圣子大人,你可对伤你的人有什么头绪?”老苗医已经开始唉声叹气地抓胡子了。
谢歧没有说话。
晓山青却看到了陆瑶光的手骤然收紧,尖尖的五指在谢歧的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月牙般的红痕。
她非常非常紧张,甚至带着一点颤抖的乞求。
她在紧张什么呢?晓山青想,除非她恰好认识这个外乡人。
是她的侍卫找来了。谢歧今日把陆瑶光单独带了出去,他一定做了什么,或者想做什么,才引得这位忠心护主的侍卫产生了致命的误会,对谢歧出了手。
他能伤到谢歧……也许不该再把他当做那模糊在记忆的背景里的普通侍卫了——或许称之为“暗卫”更好。
难怪陆瑶光能在山匪手里活下来,又毫发无伤地逃到这里。
“……我不清楚。”谢歧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失血后的虚弱。他有些粗暴地抽回被陆瑶光握住的手臂,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应当是……其他寨子的人。”
“其他寨子的人怎么会在这时候……”拄着竹杖的婆婆皱了眉,“不对劲,叫近来巡山的人注意些。”
“阿婆。”晓山青突然插嘴进来,“最近我来巡山吧。”
婆婆愣了一下,思虑了几刻,“也好,你脚程快,对林子也熟悉。”
她回头嘱咐道:“巡山的时候记得带上蛇药,莫要太任性了。”
晓山青隔着围拢的人墙与塌上豁然抬头的谢歧对视,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交锋,最后她率先移开视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应了声“好”。
她转头就走,错过了背后少年骤然冷下去的目光。
*
巡山的时候,晓山青眼前总会闪过陆瑶光搭在谢歧手腕上的手。
谢歧似乎……也没有抗拒。
养伤正是“记忆”里谢歧与陆瑶光感情升温的时期,晓山青一时也分不清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如梦里那般暗潮涌动。
她一边想,一边脚步不停地向前走,绕过虬结的树根与积水的洼地。周围灌木里微微地响着,是白仙在她几步开外游弋警戒。
土生土长的苗人都知道,在林子里行走的时候,最好把身上的毒物都放出去,让它们成为你延伸的手眼——毕竟这里是苗疆。若要论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东西,那先得是丰沛的雨水,再是无处不在的虫蛇,最后才是两足行走的人。
白仙突然停了,它缠绕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细长的蛇身像一匹柔软的白练般垂下,轻盈地滑落在晓山青肩头。
晓山青立刻屏息驻足 。
她像小兽一样俯低身子,贴近湿润的地面,微微嗅了嗅泥土的气息。
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混在腐叶与泥土的腥味里。
前面,要么是头负伤的猛兽,要么,就是……
她伸手拨开了挡住视线的枝叶。
在那块泥泞的水泊里,晓山青看到了那个年轻的暗卫。
他紧握着一柄断刀,像一只濒死的野兽。晓山青走上前去,利落地扯下他覆面的黑巾,露出一张轮廓分明、英气勃勃的脸来。然而此刻,乌黑粘稠的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他口鼻涌出,一只甲虫正在他的侧脸爬来爬去,快活地扇动着翅膀。死亡的阴影几乎已经笼罩了他,谢歧没有留手,这个年轻人的命快到头了。
——这可不行。晓山青想。
梦里,这个暗卫死在谢歧手下了吗?
不,他成功找到了陆瑶光,协助谢歧找打了陆家接应的人手。这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流血的冲突,也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两败俱伤的情况。
现实发生了一点变化。
没关系,现实必定会发生变化。
因为她的存在。她是山神娘娘选中的手,她必然要跳入这潭池水,搅乱这一切的流向。
——但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行。这个暗卫必须活着接应到陆瑶光,她才能当一个影子,循着他们的路线去长安。
晓山青随手抓了把淤泥,粗暴地抹掉他口鼻外的黑血。接着抽出怀中的小刀,闪电般在他手肘、手腕处划开几道细口。暗红的血珠渗出,很快也变成粘稠的黑色,隐约可见血中密密麻麻、蠕动不止的细小甲虫。
但还不够。
她思虑了片刻,还是把身后背着的竹筒揭了开来。竹筒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通体赤红的甲虫。
没时间慢慢解蛊了。
只有“驱狼吞虎”。
她舌尖微动,从唇齿间吐出一枚小小的哨子,轻轻一吹。
哨子并没有发出尖利的哨音,但那只红色甲虫陡然间动了。
它慢慢地伸展了翅鞘,缓缓地起飞,绕着晓山青盘旋了一周,然后精准地落在那暗卫糊满血污的口鼻外,毫不犹豫地一头钻了进去。
而那本来死人般躺着的暗卫骤然拱起身子,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发出令人窒息般的“嗬嗬”声响。一片诡异的红色风疹从他指缝下暴起,如同燎原之火般瞬间蔓延至全身。
晓山青冷眼看着两种蛊虫在他身体里搏斗,他一会儿口鼻溢血,一会儿疯狂地抓挠脖颈,翻滚抽搐,足足熬过两柱香的时间,那剧烈的挣扎才平息下来。
她的赤翅蛊终于晃晃悠悠地从口鼻处钻了出来,吃滚了肚子,飞得摇摇晃晃。
晓山青齿间再次轻动,照旧没有发出声音,蛊虫却是自在地飞了回来,落在了竹筒边缘。被晓山青拿指头一推,闷头栽倒了进去。
收拾停当,晓山青漫不经心地回头,正撞上那暗卫那双缓缓睁开的、黑得发亮的眼睛。她不由得眉梢一挑。
“醒得好快。”
“多谢……姑娘出手。”暗卫的声音哑得可怕,他很识趣地没有问晓山青的姓名,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废话。
晓山青很满意,于是难得好心地多提点了他一句:“林子入夜瘴气重,可别又把命弄进去了——眼下你这条命可是我的了。”
“好,在下绝不……再劳烦姑娘。”暗卫仰面躺在泥泞里,废力地点了点头。
还挺有礼貌的。可惜这张脸太寡淡了,不合她的胃口。
晓山青略带遗憾地想。
*
巡山结束。晓山青前脚刚踏进寨子,后脚就被老苗医塞来一只沉甸甸的药匣子。
“阿青,帮忙,快给圣子送药去。”
“这是——怎么回事?”
“哎呦别提了别提了别提了,”老苗医连叹三声,摸着鼻子,一脸讳莫如深,“你快去吧。”说罢单身托着自己的老腰,溜达着跑去分拣草药了。
“……”晓山青默默算了算日子。自从谢歧受伤后,她确实没再去看过他,怕打扰到他和……陆瑶光。
也该去看看了。
她拎着装药的竹篮,慢悠悠晃到谢歧的吊脚楼下。还没近前,便听到楼内传来少女黄鹂般清脆又娇怯的嗓音:“阿歧,还是我来帮你换药吧,你这样……不方便。”
晓山青忍不住想吹一声口哨。
——为她这些天忍辱负重、老鼠躲猫一样绕着谢歧走的日子。
太不容易了!
她的心情瞬间明媚起来,难得地屈指,在门板上叩了两下。屋内人声一滞,片刻后,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进来”。
谢歧又生气了。
不,一定是她的错觉。晓山青脸上的表情没变,但心已经微妙地沉了下去。她一边推门,一边在心底默祷:最好能撞见两人执手相看、互诉衷肠的场面。一边又觉得,谢歧那狗东西确实干不出这么恶心的事情来。
门开了,阳光像海潮一样涌入门内。
晓山青满怀期待。
她抬眼望去,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骂了句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