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出逃日记》 第1章 1 群山间泛着淡紫色的雾霭,玉带江像一条碧色的带子一样绕过山峰,奔腾着向东,留下弯弯曲曲的支流注入翠湖。 晓山青从梦里挣扎着睁开了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是谁?这是哪儿? 她在恍惚间环顾四周。记忆如潮水般缓缓回归。 这儿是山神娘娘庙,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她昨日因抓蛇耽误了下山时间,夜路难行,便就近宿在了娘娘庙里。 很好,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她脑子里突兀浮现的这段……是什么呢? 她记得她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光怪陆离的,然后她一觉醒来——发现这个本该淡去的梦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清晰得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对,是凭空出现。在她过去十六年人生里何曾有过这样毫无逻辑、堪称混乱的经历,能让她臆造出这样的梦来? 晓山青捂着额头,不确定地反复查看这段记忆。然后得出了一个荒谬的结论来——是山神娘娘显灵了。 哈…… 她盘腿坐起来,把枕头边上盘卧的白蛇扒拉到手心里摆弄,熟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她无意识地摩挲着白仙,目光却穿透了昏暗的庙宇,投向那段“话本子”般的梦境。 在这段离奇古怪的记忆,她仿佛只是一个看客,而主角是一个姓陆的长安贵女,陆瑶光。 陆瑶光出身于门阀显赫的京兆陆氏。因与青梅竹马的太子怄气,离京赴荆州外祖家散心,途中遇匪流落苗疆,得一苗疆少年【谢歧】相救。朝夕相处间两人情愫暗生,然而护卫寻至,陆瑶光选择归家。谢歧毅然抛下一切护送,一行人躲避追捕、历经艰险,终抵长安。 陆瑶光劫后余生,重归太傅府,与太子冰释前嫌。太子不愿再失所爱,执意请旨赐婚,陆瑶光却犹豫不已,无法在青梅竹马的太子与护送她回京的谢歧之间抉择。不料太子求娶未成,迁怒陆府,陆家求助长公主后仍难敌东宫权势。失去庇护的陆瑶光被迫仓促嫁入东宫,成为侧妃。婚后太子温柔相对,她终究渐融心防,接受了太子。 …… 而关于谢歧的结局。 瓢泼大雨中,【谢歧】孑然一身离开长安。他找到一条野江,一边静静地看着碧绿的江水,一边感受着心口的绞痛。同心蛊发作了,他似乎舍不得那个少女忍受这样的痛苦,于是独坐江边,任由蛊毒反噬全身,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咳出了心肺融化的碎片。 “……” 记忆就此结束。 这实在是一个仓促的结局,晓山青忍不住将脸贴在白仙冰凉的鳞片上来驱散胸口莫名的沉闷。 这对吗?这不对吧?她所知道的那个谢歧—— 那个像毒蛇一样的小怪物,真的是梦里这个被耍得像狗一样的傻子吗? 可这段记忆带给她的感觉实在真切。她从梦醒之时就恍恍惚惚,恍若隔世,而梦中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又如此清晰,仿佛她亲眼所见,亲身所历。 但在整个梦境里,“晓山青”这个人并未出现。 不,与其说没有出现,不如说她一直是一个游离于外的旁观者。 可她为什么最后会那么伤心?她摸到自己的脸颊有一片湿冷的泪痕,仿佛她刚刚在梦里嚎啕大哭。 长安的陆姑娘本就和她这个苗女完全没什么关系,难道是为了谢歧吗? ……不。 晓山青在乎的东西很多。她在乎她自己,在乎她的阿爹,在乎她远在长安素未谋面的阿娘,在乎她的蛇与她辛辛苦苦养的蛊——但绝不包括谢歧。 一定她遗漏了什么。 晓山青咬着手指反复回忆。 ……她与这梦里的陆瑶光有什么交集吗? 对了。长安。她阿娘所在的长安,陆瑶光将要回去的长安。 晓山青的心口突突地一跳,眼前闪过记忆的碎片: 天很阴。 荒山的衣冠冢前,素衣少女低声啜泣。身着玄色蟠龙纹锦袍的男子拢着她的肩,温声劝慰:“莫哭了,孤已下旨褫夺那毒妇封号,圈禁长陵。谢……谢兄泉下有知,也可安息。” 少女抽噎:“我……会永远记住谢哥哥的。” “那毒妇害得我们瑶瑶只能以侧妃之礼进府,孤便是将她挫骨扬灰也不为过!”男子眼底掠过晦暗:“只是她早年随皇祖征战,至今朝野仍有旧部为其张目。孤一时杀她不得,平白委屈了我们瑶瑶。” “孤定补你一个后位。”他低头,轻吻怀中人。 “嗯,我信太子哥哥。”少女含泪应道。 ——什么是褫夺封号?什么是圈禁长陵? 晓山青并不能十分地理解这些词。然而强烈的不安从梦渗透进现实,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野兽一样的直觉让晓山青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猛地跳下床,手忙脚乱地套上外衫,甚至来不及系好衣带,便赤着脚冲到了庙堂中央的山神娘娘像前。 身披翠羽、头戴银冠的娘娘正握着挂满红绸的藤杖,长长久久地远眺着这片土地。晓山青抬头仰望她,但娘娘并不与她对视,她浩瀚又温柔的目光只迢迢地落在远处,那里是孤鹰盘旋的山巅。 娘娘,娘娘。 她满腹疑问又感到沮丧——您是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晓山青并非祭司婆婆那样能感应神灵的大巫,又无什么通天晓地推衍星辰的天赋。她跪坐在彩色丝带编织成的蒲团上,在一团乱麻里找不出一丝一毫头绪。 我究竟……要做些什么呢? 哒。一滴凝聚在檐牙上的水珠直直落下,恰好正落在晓山青的眉心,凉意顺着她的额头直沁入头脑。 晓山青呆呆地看着娘娘的石像。 这点凉意,活似阿爹敲在她脑门上的一记暴栗,瞬间敲醒了混沌。她忽地跳了起来。 是的,去看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真正的谢歧,当真会带这么一个姑娘回寨吗? * 苗寨依着半山腰而建。 鳞次栉比的吊脚楼顺着山势悬空而立,陡峭的石阶与悬空的栈道在吊楼间蜿蜒穿行。几架长长的藤桥凌空挂在楼与崖之间,桥下数十米无所依凭,只有一股溪流顺着山壁缓缓流淌。 寨子里最高的那幢吊楼里,有人坐在一片昏暗里,琥珀色的眼睛倒映着苗寨层层叠叠的屋檐。山林的晨风拂过他的发尾,红绳系着的那枚小小铃铛轻轻摇晃,好像在应和林海深处的声响。 “圣子大人,你昨夜救回来的那个妹妹崽醒哩!说着一口官话,我们都听不懂她在讲啥。” 门槛处响起嘈杂的人声,黑暗里的人总算动了。 他慢吞吞地走到烛火边,用银剪子拨弄了一下烛芯。那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闪烁的烛光里,晃动的光影非但没有柔和他的五官,反而带来了另一种诡谲的艳色。 “活像个女鬼”。这是晓山青的说法。 她还嘲笑他:这样的男生女相,雌雄莫辨,阖该被中原人拐出寨子见识见识人间险恶。 ——实际上也并非全对,因为晓山青这么说的时候是抱着十足的恶意的。 谢歧的脸还不至于如此的雌雄莫辨,至少还是能看出他是一个少年的。他的皮肤很白,是没有血色的白法。眼尾有点微微的上挑,在暖色的光线下,琥珀色的虹膜会呈现一种剔透的金色。这是种极其瑰丽的颜色,但他不笑的时候,这双眼睛便会阴沉下来,泛着股瘆人的邪气。 他是不是偷了谁的脸,才从年幼时候那副模样脱胎换骨,换了这身好皮囊? 在晓山青最神经质、最针对谢歧的时候,她曾经这样大胆又恶毒地揣测他——而谢歧的回应是一只丢进她被窝的蝎子。 “圣子大人?”门口又有人敲了敲门,用苗语说:“那妹妹崽又哭上嘞,叽叽呱呱的,像只小猫崽子。” 谢歧动了动脖子,冷不丁地笑了一下,在昏暗的灯火下好似一只刚刚穿好皮的鬼物。他拿起银剪收入怀中,慢腾腾地拉开门,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梯。 “走,”他悠悠然道,“去看看。” * 天色尚未明。天空铺展着浩瀚深邃的幽蓝,远山在熹微晨光里化作朦胧的的黑影,一层层地向这座苗寨倾轧而来。 重重叠叠的山。无休无止的山。 那是苗疆孩子的摇篮,但对于任何一个金玉堆里长大的小娘子而言,这些奇形怪状的影子便是世间最狰狞的恶鬼,要将她活生生地吞吃入腹。 是以,陆瑶光从醒来那一刻就开始哭。 而蹲在窗子下面的老苗医,听着她的哭声,叹出了今天的第十三口气,狠狠地抓了一把胡子。 幸好幸好,在他将要叹出第十四口气的时候,谢歧来了。 他来得极快。 吊楼的楼梯吱嘎作响,一双靴子停在了老苗医跟前。 “有事吗?” 懒洋洋的声音。 老苗医捋着白花花的胡子,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又慢慢地、慢慢地吐了出来。 “……圣子大人。”他很沧桑地吐出了这句话,“你救回来的妹妹崽一睁眼就要找你。” “……”谢歧偏了下头,恹恹地反问:“找我干嘛,难道我会治病?” “就,就,她是怕生人吧?圣子大人既然来了,要不进去看一眼?”老苗医尴尬地搓搓手。 “……哦。”谢歧点点头,指尖漫不经心划过手腕,倏地反手一拉。那扇半掩的木门豁然洞开,他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像是料定门后有人在偷听一般——果然,一个穿着胭脂色襦裙的姑娘猝不及防地跌了出来,低呼一声:“哎呀!” 老苗医赶紧手忙脚乱去扶人。而罪魁祸首却连动都不动,只冷眼看着,不耐烦问道:“找我干嘛?” “我……我……” 少女狼狈地抬头,正撞见少年抱臂靠在墙上。 黑色革制腰带束着一截劲瘦的腰,腰带上挂满了银链串着的铃铛和颜色鲜艳的流苏。他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绑着铃铛的乌黑头发顺着这个动作滑到胸前,发出了一连串的叮当声音。 “你为什么要哭?”他凑近了,似乎是在好奇地打量她,那视线粘腻在她耳边,惹得她战栗起来。陆瑶光的心砰砰乱跳着,又听见他在慢慢地问她:“不是说好我救你,你就跟我回来吗?你要反悔了吗?” “我……”少女脸颊飞红,声若蚊蚋:“我……没有反悔,我,只是,只是害怕。” “我们长安人最重承诺,我……我绝不会食言的,”她期期艾艾地挪近半步,伸手抓住少年的衣摆一角:“你别……你别丢下我。” 谢歧垂眸盯着那只手,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陆瑶光不知道,她的手触碰到衣角的那一刹那,少年身上蛰伏的毒物都难以遏制地躁动起来。连袖中的蛇开始嘶嘶吐信,微微昂起前半身。 进攻的前兆。 少年唇角噙笑,却没有半分制止之意。 就如他猜测的那样,这些小东西们仅仅是表现出进攻的意向,却迟迟没有扑咬上去——像是在惧怕她身上的什么东西。 “别动。”他忽然说道。他探出手,像是要抚摸少女的秀发。那双潋滟的眼睛里微微含着笑,仿佛世间最温柔知趣的情郎。 陆瑶光不知所措地低头。 “害怕?”谢歧温柔地问道。 下一刻,一股淡淡的香气顺着他的手漫了过来。少女身子一软,迷迷糊糊地瘫倒在地。 “害怕——睡一觉就好了。”谢歧嗤笑。 * 真无趣。他想着。 第4章 4 老苗医已经带着药箱急匆匆地过去了,婆婆也赶下山来。圣子受伤毕竟是大事,但最怕的应该不是他受伤,而是他死了——他死了,他身体里的蛊虫就无人压制了。 晓山青赶到谢歧那间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吊脚楼时,谢歧的伤口已经被草草处理过了。眼下他正半靠在塌上,平日里束起的长发散落着,发丝被冷汗粘腻在颈侧,咬着牙,一声不吭。而陆瑶光坐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双手紧紧攥着他未受伤的手腕,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随着抽泣微微颤动。 晓山青的目光,却瞬间钉在了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少年劲瘦的腰腹间,一道斜斜的刀伤破开血肉,即使上了厚厚的止血药粉,仍然能看到翻卷的皮肉边缘在微微渗血。 不是苗刀。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晓山青自己就是用苗刀的好手,但这把刀比苗刀更窄,更薄,更快,刀身上应当还有血槽。 “是外乡人。”她喃喃道。 有外乡人靠近了寨子,还是个刀客。 ——有如往平静的水面里丟一颗石子,她忽觉命运的涟漪在这一刻剧烈地荡漾开来。 “圣子大人,你可对伤你的人有什么头绪?”老苗医已经开始唉声叹气地抓胡子了。 谢歧没有说话。 晓山青却看到了陆瑶光的手骤然收紧,尖尖的五指在谢歧的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月牙般的红痕。 她非常非常紧张,甚至带着一点颤抖的乞求。 她在紧张什么呢?晓山青想,除非她恰好认识这个外乡人。 是她的侍卫找来了。谢歧今日把陆瑶光单独带了出去,他一定做了什么,或者想做什么,才引得这位忠心护主的侍卫产生了致命的误会,对谢歧出了手。 他能伤到谢歧……也许不该再把他当做那模糊在记忆的背景里的普通侍卫了——或许称之为“暗卫”更好。 难怪陆瑶光能在山匪手里活下来,又毫发无伤地逃到这里。 “……我不清楚。”谢歧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失血后的虚弱。他有些粗暴地抽回被陆瑶光握住的手臂,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应当是……其他寨子的人。” “其他寨子的人怎么会在这时候……”拄着竹杖的婆婆皱了眉,“不对劲,叫近来巡山的人注意些。” “阿婆。”晓山青突然插嘴进来,“最近我来巡山吧。” 婆婆愣了一下,思虑了几刻,“也好,你脚程快,对林子也熟悉。” 她回头嘱咐道:“巡山的时候记得带上蛇药,莫要太任性了。” 晓山青隔着围拢的人墙与塌上豁然抬头的谢歧对视,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交锋,最后她率先移开视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应了声“好”。 她转头就走,错过了背后少年骤然冷下去的目光。 * 巡山的时候,晓山青眼前总会闪过陆瑶光搭在谢歧手腕上的手。 谢歧似乎……也没有抗拒。 养伤正是“记忆”里谢歧与陆瑶光感情升温的时期,晓山青一时也分不清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如梦里那般暗潮涌动。 她一边想,一边脚步不停地向前走,绕过虬结的树根与积水的洼地。周围灌木里微微地响着,是白仙在她几步开外游弋警戒。 土生土长的苗人都知道,在林子里行走的时候,最好把身上的毒物都放出去,让它们成为你延伸的手眼——毕竟这里是苗疆。若要论这片土地上最重要的东西,那先得是丰沛的雨水,再是无处不在的虫蛇,最后才是两足行走的人。 白仙突然停了,它缠绕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细长的蛇身像一匹柔软的白练般垂下,轻盈地滑落在晓山青肩头。 晓山青立刻屏息驻足 。 她像小兽一样俯低身子,贴近湿润的地面,微微嗅了嗅泥土的气息。 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混在腐叶与泥土的腥味里。 前面,要么是头负伤的猛兽,要么,就是…… 她伸手拨开了挡住视线的枝叶。 在那块泥泞的水泊里,晓山青看到了那个年轻的暗卫。 他紧握着一柄断刀,像一只濒死的野兽。晓山青走上前去,利落地扯下他覆面的黑巾,露出一张轮廓分明、英气勃勃的脸来。然而此刻,乌黑粘稠的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他口鼻涌出,一只甲虫正在他的侧脸爬来爬去,快活地扇动着翅膀。死亡的阴影几乎已经笼罩了他,谢歧没有留手,这个年轻人的命快到头了。 ——这可不行。晓山青想。 梦里,这个暗卫死在谢歧手下了吗? 不,他成功找到了陆瑶光,协助谢歧找打了陆家接应的人手。这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流血的冲突,也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两败俱伤的情况。 现实发生了一点变化。 没关系,现实必定会发生变化。 因为她的存在。她是山神娘娘选中的手,她必然要跳入这潭池水,搅乱这一切的流向。 ——但不是现在。 现在还不行。这个暗卫必须活着接应到陆瑶光,她才能当一个影子,循着他们的路线去长安。 晓山青随手抓了把淤泥,粗暴地抹掉他口鼻外的黑血。接着抽出怀中的小刀,闪电般在他手肘、手腕处划开几道细口。暗红的血珠渗出,很快也变成粘稠的黑色,隐约可见血中密密麻麻、蠕动不止的细小甲虫。 但还不够。 她思虑了片刻,还是把身后背着的竹筒揭了开来。竹筒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通体赤红的甲虫。 没时间慢慢解蛊了。 只有“驱狼吞虎”。 她舌尖微动,从唇齿间吐出一枚小小的哨子,轻轻一吹。 哨子并没有发出尖利的哨音,但那只红色甲虫陡然间动了。 它慢慢地伸展了翅鞘,缓缓地起飞,绕着晓山青盘旋了一周,然后精准地落在那暗卫糊满血污的口鼻外,毫不犹豫地一头钻了进去。 而那本来死人般躺着的暗卫骤然拱起身子,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发出令人窒息般的“嗬嗬”声响。一片诡异的红色风疹从他指缝下暴起,如同燎原之火般瞬间蔓延至全身。 晓山青冷眼看着两种蛊虫在他身体里搏斗,他一会儿口鼻溢血,一会儿疯狂地抓挠脖颈,翻滚抽搐,足足熬过两柱香的时间,那剧烈的挣扎才平息下来。 她的赤翅蛊终于晃晃悠悠地从口鼻处钻了出来,吃滚了肚子,飞得摇摇晃晃。 晓山青齿间再次轻动,照旧没有发出声音,蛊虫却是自在地飞了回来,落在了竹筒边缘。被晓山青拿指头一推,闷头栽倒了进去。 收拾停当,晓山青漫不经心地回头,正撞上那暗卫那双缓缓睁开的、黑得发亮的眼睛。她不由得眉梢一挑。 “醒得好快。” “多谢……姑娘出手。”暗卫的声音哑得可怕,他很识趣地没有问晓山青的姓名,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废话。 晓山青很满意,于是难得好心地多提点了他一句:“林子入夜瘴气重,可别又把命弄进去了——眼下你这条命可是我的了。” “好,在下绝不……再劳烦姑娘。”暗卫仰面躺在泥泞里,废力地点了点头。 还挺有礼貌的。可惜这张脸太寡淡了,不合她的胃口。 晓山青略带遗憾地想。 * 巡山结束。晓山青前脚刚踏进寨子,后脚就被老苗医塞来一只沉甸甸的药匣子。 “阿青,帮忙,快给圣子送药去。” “这是——怎么回事?” “哎呦别提了别提了别提了,”老苗医连叹三声,摸着鼻子,一脸讳莫如深,“你快去吧。”说罢单身托着自己的老腰,溜达着跑去分拣草药了。 “……”晓山青默默算了算日子。自从谢歧受伤后,她确实没再去看过他,怕打扰到他和……陆瑶光。 也该去看看了。 她拎着装药的竹篮,慢悠悠晃到谢歧的吊脚楼下。还没近前,便听到楼内传来少女黄鹂般清脆又娇怯的嗓音:“阿歧,还是我来帮你换药吧,你这样……不方便。” 晓山青忍不住想吹一声口哨。 ——为她这些天忍辱负重、老鼠躲猫一样绕着谢歧走的日子。 太不容易了! 她的心情瞬间明媚起来,难得地屈指,在门板上叩了两下。屋内人声一滞,片刻后,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进来”。 谢歧又生气了。 不,一定是她的错觉。晓山青脸上的表情没变,但心已经微妙地沉了下去。她一边推门,一边在心底默祷:最好能撞见两人执手相看、互诉衷肠的场面。一边又觉得,谢歧那狗东西确实干不出这么恶心的事情来。 门开了,阳光像海潮一样涌入门内。 晓山青满怀期待。 她抬眼望去,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骂了句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