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是第一个来的。
战火长久不息,外敌内乱齐上,届时两界大乱,洛川也被迫要参战。年轻的洛川之主愁啊愁,爱吃的点心都失了滋味。河姑把位置交给她就退了休,不再管事,不知去哪度假了。
一条河也要参战,除了她自己,哪儿还能找着人?要不要看看洛川是做什么的,这不是赶着死人回人间吗?
原说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现在倒好,死了都不能长眠了。诸神的意思明确:暂且停一停转世的事,反正不少刚出世就会死,不如先投入战争。
对此,洛泱的回答很简单:胡说八道,魂魄碎了和肉身死去能一样吗,搁这儿玩上文字游戏了。
洛泱不愿这种事发生。她想,至少得给人一个选择的机会。
于是自那之后,每逢亡魂过河,她便亲身去引渡,并问其是愿入轮回,还是长眠于此,又或者——
留在洛川,以徘徊于两世之间的身份存在,不生、不死。
众人追寻的长生,与这并无分别,不过是一身修为要从头开始罢了。
这便是洛泱选择士兵的办法。不过话说的漂亮,可永生并非对所有人而言都是赐福,而是更像诅咒。
在过去许久许久,诸仙、上神那边又来人催之后,洛泱望着空无一人的洛川,开始想下一个办法。
当晚,她照常提着灯去带人走过洛川进入轮回,却在引渡途中被牵住了衣袖。
洛川是很大的,这是一条极幽深的河,世间所有水泽的终点都在此处。原有九天银河一泻千里,旁侧则是无底深渊,底下沉着的东西因太深而不可见。旁边苍白的山壁中尘封荒古凶兽的骸骨,几处探了出来,空虚的骨孔如黑洞洞的眼,寂寥地盯着那广阔的河川上,渺小如蚁的人影。
而它也不过是此处极小的一部分。
所有事物,到了这里都会变得渺小——毕竟,没有任何东西能凌驾于死亡之上。
洛川是死,也是生。
洛泱要做的,就是将人带到这条河的尽头。灵魂来到此处,最初清醒,随着漫长的水路渐渐失去神智,忘却前尘,只剩最本质的欲念。
于是到了尽头时,无需旁人做什么,自身往前走一步,就纵身跃下,转瞬间到了来世,呱呱坠地。
洛川的时间与外世也是不同的,是一股乱流。
外面一年,在洛川里边,要说的话大抵能算十年,甚至一百年。
毕竟有这么多人要引渡,若时间不打乱,里侧人刚转世,世间早就沧海桑田。
所以洛泱的年纪,也比她人所记的要大许多许多。
这条司掌死生的河,玄妙极深,因而有人怕也是正常的。
——回到这扯她衣袖的人身上来。洛泱回头,看见是一个小小的少年,便安慰道:“没事,很快就不怕了。你也不会沉入水里的。”
少年身上湿漉漉的,缠着些水草,皮肤苍白,很好想到死因。
上了船后,洛泱如常站在船头,提一盏冥灯。
回过头,看见少年面颊上布着若隐若现的青灰线络,此刻微皱,跟少年一同摆出苦巴巴的表情。
她没有带糖,灵魂也吃不了糖。稍加思索,洛泱从船头走下,坐在她面前,往旁侧弯身,在水流中找寻起来。河水对她人而言冰冷刺骨,但她早已习惯这样的温度,相反是与她常在一块的某个人,身上总烫得让人不舒服。
久而久之,她却也习惯了她的体温,乃至现在,还有些想念。
可提到华萤,又会忍不住想人间如今的状况。从到来的生魂的状况看,世间实在算不得太平。
她与华萤所做的努力,一场战争便可摧毁大半乃至全部,实在讽刺。看着船上的人,不觉间被淡淡的痛与悲哀占满心间。
天上众神众仙皆如太阳高悬,不可触及,唯独自己真正在世间走一趟,才会体验到一个人的存在代表什么。死去是只剩单薄的几个字,尸身入土、遗物清走,这个人就不再真实,只剩一段记忆,最后连名字,也随纸的朽坏而消散。
正因如此,她与华萤都认为生命极重要,既然身为上神,更有保护其不轻易消逝的义务。水边淘米的大娘、操刀宰猪的屠妇,至高堂威严的帝姬,都是人间的一部分,也是她们真正接触过的人。
奈何天不遂人愿。
自河中捞起一块闪闪发亮的石头后,洛泱将其握在手中,转而望向少年。
偶尔,河中也会有些出人意料的东西,就像死对于人们是未知的,因而总诞生出各种缤纷的含义。
似乎是感到她含着忧郁的目光,少年抬眼,木木地看着她。
洛泱将这颗石子递给她,微微一笑:“是不是很漂亮?送你了。”
少年的目光只在上面停了一瞬就偏开了。她就像一尊木像,只有眼珠子会转,浑身淌着水,破旧的衣物黏在身上。
实在是不会找话题,洛泱叹了一声,硬是牵起她的手,将石子放到里面。少年的手应当是冷的,可洛泱却比她更冷——冥河的寒气浸润她太久,倒是对此已经浑然不觉了。当时上岸吓到华萤时,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很吓人。
少年果不其然被她冰到,蹙紧眉头,看一眼石子,等洛泱松开后就转手把它丢回水里。
洛泱叫道:“哎呀!”
她无可奈何地看了少年一眼,好像有些委屈,转念一想她大概经历过许多自己所不知的痛苦,又敛起了眼中那点儿幽怨,转而继续保持沉默。
引渡的路很长,水中荧光点点流过眼前,灿烂如萤火,闪烁着宛若正在呼吸。
少年低下头,看见自己翻出的、血肉模糊的指甲,忽然问道:“你是河姑?”
这会人间还没迎来往后的那场文明断层,大家都知道洛川存在,里面有个引渡人,会带她们转世。然而这种传说,总会把死讲得玄乎,于是这引渡人也变成了一个三头六臂面色凶恶的怪物,舌头三尺长如吊死鬼,面色苍白好似千年鬼尸,一口一个小孩。
也有人说,引渡人来时,人浑身一凉,就再也没有知觉了。
好一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那些阿娘呀,孩子不睡觉就说,“再不睡,再不睡河姑就来咯,你就要去做另一个人,再也见不到阿娘们和邻家的囡囡啦。”
其实洛泱还挺忙的,而上一任河姑呢,也不长这样。
河姑不姓洛,姓乔。名乔涣之,一字与她名很像。洛泱倒是一直叫洛泱,还在京城中做无忧无虑的世家少年时就是这个名字,不过娘亲们更爱叫她阿宓。
她们都没空去吓小孩,但小孩因这些传说,莫名其妙地就怕上了她们。
洛泱答道:“是,不过我不吃小孩。”
“除了脸白,一点也没有河姑的样子。”小孩评价道,“我以为河姑会很强壮,一手就可以把一个人贯在地上......”
我可以一手把你贯地上。洛泱想道。
“如果这样的人也来做我阿娘就好了,我就不会被溺死了。”少年的声音渐渐轻了,“阿娘饿得受不了了,我也是,如果有点力气就可以从那些人手里抢来吃的,不必饮水顶饱。”
也不会因此失足落入河中。
她说得有些难过,但这种事若死后都无处可讲,未免也太悲哀。不知是水还是泪的液滴挂在眼睫上,少年吸了吸鼻子,忽然感到发顶被人轻轻抚摸起来。
一身都湿乎乎的,眼前人倒也不嫌弃,就像阿娘常做的那样来回摩挲,缓缓滑下,捧住她的面颊。
手依然是凉的,可这双注视着少年的眼睛盈着温柔的暖意。她没有流露怜悯,浅蓝色泽如苦海一汪,将少年尽然包容,是渡人间诸般苦厄的神明,要以脉脉的温情与爱携她去彼岸。
还是不像娘亲,但又让人觉得,好像可以放下过往、放下不甘,沉溺在这双眸中。
“你会往生,无需在痛苦中徘徊,”洛泱柔声说,“愿你下一世,平安顺遂。”
洛川时间很乱,灵魂落入其中,并不知会过多久再回到世间。它们不再有意识,因而也不会觉得漫长或短暂。
她想了想,慢慢讲起话来。一会儿讲到洛川中其实也有不顺心的事,来引渡时要淌水,衣摆湿漉漉的很难受;一会讲到往生的灵魂,有些害怕到要爬船,往水里一扎,还得她再捞上来......
“这水可冷了,死了还要被冻死一回,不值当。”洛泱笑吟吟道。实则洛水无法溯洄,就算落入水中,也仍会被顺着推往本该去的地方。
何必自讨苦吃呢,船上多好啊。
少年起初不懂她同自己讲这些的意义,可随着一个又一个荒谬的事入耳,她也无暇再去想生前事,转而专心倾听,最后竟接起话来。
“然后,她游呀游,好像真的要游过去了——”
“那这个人,下辈子肯定是一个鲛人吧?”少年开口。
洛泱一愣,旋即笑起来,“我想是的吧,她水性确实很好呢。”
两人坐在船上,声音回荡在幽幽的洛川里,很快就被冷风裹挟,消失不见了。渐渐地,水路也快到尽头,洛泱听见少年的话含糊起来,越来越小声、越来越单薄,代表着思绪开始朦胧了。
比她想的要久,大抵是执念太深了。传言有的人,到洛川后也忘不掉前尘,那就是痴人了。
洛泱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不过她有想一个问题:自己会变成痴人吗?
大概不会吧。
世间又有什么能让她牵肠挂肚,以至于过了洛川也忘不掉,往生了也还记得;什么情,能让人两辈子都放不下?
她想不到。
等水流到尽头,引渡也迎来尾声。洛泱起身,要为她让开道路——
少年扑了过来。
她全然不顾洛泱还没反应过来,半天才调动了言语,字音咬得有力而短促,断断续续地说着:“不......不、我不想、轮、回。”
洛泱身形一顿,低头看向她。不看还好,一看发现她双目无神,只剩嘴唇在动,呼吸急促得像被抓上岸的鱼,濒死一般地张合着唇齿。
下一刻,泪水从这双无神的眼里涌出来。
不需要去扒拉,只是覆在少年的手背上,洛泱就能感觉到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力气?她轻而易举地扳开了那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指,一根、两根......
少年加重力气,拼死缠紧她,原本指甲翻折的手指又渗出丝丝血珠。
船停住了。洛泱垂下眼,冷静地说:“你不往生也无处可去,若逃走,就是孤魂野鬼,迟早意识散尽,不知流落到何方,终日浑浑噩噩。”
随着她一字一句,少年的神智竟逐渐清晰,也明白了她话语的含义。
“我不会让你留在洛川,这里不是任何灵魂该待的地方。”
“你怕我害了你?你怕天道找上你?”少年咬牙问道。
她情绪激动,一时口不择言,问的话亦不着边际。
洛泱道:“我是怕,但不是怕天道,也不怕你害我。我怕你后悔,怕你痛苦,怕你忍受不了侵蚀孤魂的冰寒。我已祝愿过你平安顺遂,又怎会希望你再入苦海?”
她叹了一声。
“你若执意不肯往生,那就走吧,我不会阻拦你。”这样或许足够吓到她。
少年凝眉注视她许久,沉吟一会儿,道:“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留下来?天啊,河姑会杀了我的。洛泱暗想着,没有说出口。
她打心底不希望任何人留下来,因为现在留下来就代表要做上神的兵士,要去战场上。眼前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能让她去做这些事?
“拜托了,我不想往生,我不想回去。”少年抱着她,喃喃道,“我不要再什么都不知道也别无选择地出生,忘却一切痛苦后又被痛苦折磨。我不要重蹈覆辙。”
洛泱试着对此无动于衷。
可是她的手指流血了,肯定很痛。视线落在脱落的指甲上,洛泱不禁咬紧了唇,指尖银蓝灵力涌动,为她止了血。
少年像知道她心软了,于是喋喋不休地打起真情牌,用稚嫩的声音炮轰着青年的耳朵——
“求你了。”
“求你了......”
“姐姐......姨姨......妈妈......只要你让我留下来,我就认你做娘亲!”
说什么玩意,我才不要突然多一个女儿。洛泱闭起眼,终于在她连认自己当祖姥姥这句话都说出口时叫了停。
“那你就藏好,我让你别出来的时候,你就一定不要出来,可以吗。”洛泱轻轻摸着少年的头,“不然你会被捉走,然后又随便死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只能留在洛川,你一旦离开这里,我就救不了你了。”
乔涣之说过现在不能出去。天道盯上此处已久,上神**膨胀,早已无法容忍死生权掌握于独立在天灵界之外的存在手中。尽管她们没有,也从来不把此视为权力,而是当做责任。
这是很重要的事,怎么能被当做可以随意把玩、用于耀武扬威的东西?
就算如此想,她也要遵从河姑的话,免得被天道扼死在不知何处。
少年怯怯抬头,看见她满眼认真,却没有要再把自己丢掉的意思,便点点头,坚定道:“好,我听你的。”
“也不要叫我娘亲,我是洛泱。”洛泱道,“你叫什么?”
“我......”少年愣了愣,犹疑一阵,“我......忘了?”一路过来,她大半记忆、执念已经随风而散,只是不愿往生,因而还能伸手去抱住洛泱。
洛泱也能想到这一点,于是无奈道:“那你好好想一个新的名字吧。从此,即便记得过往,你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你’。你已经开始新的一世了。”
所以,也不必再沉溺于过往的痛苦里。
她微微弯腰,轻松地把少年抱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水还在流,路却不再长,一步步跨过,很快便回了家。
——那藏在重重水幕之后的秘境,往后就是新家。
而少年只是靠在她怀里,即便微冷的气息实在算不上让人安心,也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洛泱、洛泱。直到梦里,她也在叫着这个名字。身上湿漉漉的冰凉触感渐渐褪去,好像有人为她擦干了发丝、换上了新衣。
手指也被轻轻握住,摩挲着愈合的甲床。新生的皮肉总有些敏感,抚摸也会带来刺痒。她闷哼一声,对方便停了动作,不再继续了。
像知道少年睡得不好,她低低地唱起一首歌,于是寂寥得只剩满室书卷的屋中,头一次萦绕起柔和的歌声:
“月光光,照地堂......”
开文啦。
这一本因为是独立番外,所以就随机更新了,也写得会随心一点。
这篇写完后就是师母们的故事。师母们的故事写完再写前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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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三个孩子的故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