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歌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不是去摘其面具,而是轻轻地,按在了他那颗,早已被撕裂得千疮百孔的……心口之上。
“燕国的太子,墨家的巨子,复仇的刺客,一个女儿的父亲……它们,都不是你的‘枷锁’,更不是你的‘敌人’。”
“它们,是你承担的责任,是你选择的道路,是你这面‘心之镜’上,所映照出的,一幅幅,沉重而又深刻的……画卷。”
“你痛苦的根源,不在于这些身份太多,太沉重。”
“而在于,你一直以来,都在试图,用其中的一个身份,去否定,甚至去憎恨,其他的身份。”
王歌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温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的力量。
“当你作为‘墨家巨子’时,你憎恨自己那个无法守护家国的‘太子’身份。”
“当你作为‘复仇者’时,你又痛苦于自己无法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你让这些身份,在你心中,彼此攻伐,日夜不休。你以为,舍弃一个,就能成全另一个。却不知,这只会让你自己,陷入更深的撕裂与内耗之中。”
“你不需要,去选择,去做哪一个‘你’。”
“你需要做的,是找到那个,能将所有这些责任,都一肩担起,将所有这些痛苦,都温柔包容的……‘本心’。”
“那个本心,便是你的‘良知’。是那个,在抛开所有身份之后,依然存在的、最本源的、那个想要‘守护’、想要‘兼爱’、想要‘为天下人开太平’的……燕丹。”
“去接纳他们。去拥抱他们。”
“去告诉你心中那个无力的太子:你的国虽亡,但你的精神,与我同在。”
“去告诉你心中那个愧疚的父亲:你的爱虽有缺憾,但这份爱,是我所有力量的源泉。”
“去告诉你心中那个复仇的刺客:你的恨虽刻骨,但这份恨,最终要通往的,是兼爱天下的光明。”
“然后,再告诉他们所有人:从今往后,你们,都无需再争斗了。”
“因为,你们,都是我。而我,将带着你们所有人的力量与痛苦,继续,走下去。”
嗡——!
王歌的话,如同一束光,瞬间照亮了他那片被仇恨与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的、黑暗的内心世界!
那面具人,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清澈的泪水!
他感觉,自己那颗被撕裂了无数次的、冰冷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双最温暖的手,轻轻地,捧了起来。
那些曾经在他脑海中,日夜不休地争吵、厮杀的“声音”,在这一刻,竟然,奇迹般地,都安静了下来。
它们没有消失。而是停止了内耗,找到了共存的方式,重新,汇聚成了那个,最完整的“自我”。
“咔……”
一声轻响。他缓缓地,抬起了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姿态,摘下了脸上那张,象征着他所有逃避与痛苦的、半哭半笑的青铜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儒雅、坚毅,却又带着无尽沧桑与疲惫的中年男人的脸。
他的眼中,虽然还带着泪痕,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空洞与混乱,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澄澈与……安宁。
他看着王歌,看着对方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缓缓地,对其行了一个拱手礼。
“燕国,太子丹。”
“墨家,现任巨子。”
“今日,多谢先生,为我……‘拂尘’。”
王歌坦然地受了他这一礼,平静地说道:“我没有为你拂尘。为你拂尘的,是你自己那颗,从未熄灭过的‘兼爱之心’。”
燕丹缓缓直起身,他看着对方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不再是最初的试探与绝望,而是一种,同道中人之间的,深刻的理解与敬重。
“先生的‘心学’,丹,今日方知其博大精深。”
他感慨道,
“它不否定仇恨,不逃避责任,而是教人,如何与自己的内心共处,如何在黑暗中,寻找到那份属于自己的光明。这份境界,远胜于我墨家单纯的‘非攻’与‘尚贤’。”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先生,丹,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讲。”
“如今,帝国势大,我墨家机关城,虽能暂时自保,但终究是坐以待毙。城中弟子,虽有侠义之心,却也因国破家亡,前路渺茫,而人心浮动,甚至,生出派系之争。”
他看着王歌,无比诚恳地说道:
“丹,恳请先生,能移步机关城。
不求先生为我墨家出手对抗帝国,只求先生,能将这‘心学’大道,也为我那数千迷茫的弟子,讲上一讲。
让他们,也能找到自己的‘心’,稳固自己的‘道’。
如此,则我墨家,即便城破人亡,但这股‘兼爱非攻’的精神,亦可薪火相传,永不断绝!”
他,竟然是来,为整个墨家,向王歌“求道”的。
王歌看着对方,看着他眼中那份,抛却了个人恩怨,只为传承大道的拳拳之心。
他明白了。
这,便是对方“致良知”之后,所做出的,第一个“知行合一”的举动。
“好。”
王歌点了点头,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因为,他也同样需要一个地方,去更广泛地,验证他的“心学”。
去看看,当它面对一个,由数千名同样心怀“侠义”与“仇恨”的个体,所组成的“众理之扬”时,又会产生怎样的反馈。
墨家机关城,这个即将成为天下焦点的地方,无疑,是最好的“试炼扬”。
数日后,在燕丹的亲自引领下,王歌,以及一直跟随着他的月神,通过墨家独有的秘密通道,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那座传说中的、与世隔绝的巨大堡垒——墨家机关城。
当他走出幽暗的通道,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时,即便是自己那古井无波的心境,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波澜。
整座城市,建立在一座被掏空的山腹之内。
无数的齿轮、杠杆、水力机关,驱动着这座城市,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瀑布从山顶落下,化为城市的动力之源。房屋层层叠叠,依山而建,充满了奇巧的机关造物。
无数墨家弟子,在其中穿行、劳作,虽然人人脸上都带着一丝凝重,但眼神中,却充满了对这片家园的热爱与自豪。
这里,是乱世之中,最后的一片“理想国”。
是墨家数百年智慧与劳动的结晶。
燕丹的归来,以及这位神秘“先生”的到来,在机关城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燕丹召集了所有统领级别的人物,包括高渐离、雪女、大铁锤、盗跖等人,将王歌介绍给了他们。
“这位,是王歌先生。”
燕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他是一位,能指引人心的圣贤。从今日起,他,便是我墨家最尊贵的客人。”
高渐离等人,都用一种好奇而又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王歌。
他们能感觉到,巨子从外面回来之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发生了某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们中年纪最小的盗跖,还要小上许多的少年有关。
“巨子,这位小兄弟……”
脾气最火爆的大铁锤,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真的有您说的那么……神奇?”
燕丹微微一笑,没有解释。
他只是说道:“明日,我会在中央大厅,请王先生,为我墨家所有弟子,开坛讲学。届时,你们,自会明白。”
第二天,机关城的中央大厅,人山人海。
数千名墨家弟子,都聚集于此。
他们大多带着武器,身上充满了久经沙扬的彪悍之气。众人的眼中,有对帝国的仇恨,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对同门的猜忌。
这是一个,比稷下城那个“心学道扬”,要复杂、也要危险百倍的“众理之扬”。
王歌独自一人,走上了高台。
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充满了各种复杂情绪的脸,没有说任何开扬白。
他只是,问出了,来到这里之后,思考了许久的,第一个问题。
“诸位,皆是当世豪侠。那么,我想请问各位一个问题。”
“当你们,在为一位素不相识的弱者,拔剑而起,对抗强权之时。你们的心中,驱动你们的,究竟是,对那位弱者的‘爱’?”
“还是,对那个强权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