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王歌已经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无欲无求,无懈可击的……“圆”。
他闭门谢客,每日扫地、读书、静坐。门外的人群,在经历了数日的围观与等待后,也终于渐渐散去。
他们中的一些人,带着失望离开了。
但留下来的,那些真正被其思想所触动的人,却开始自发地,在良知书院的周围,席地而坐。
他们不再喧哗,也不再试图叩门。他们只是,学着王歌的样子,静坐,反思。
一个奇特的景象,在稷下城形成了。以他那座小小的院落为中心,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心学道扬”,正在悄然成型。
人们不再需要听其讲课,因为他们开始明白,“心学”,不在于听,而在于“行”。
王歌,虽然关上了门,却反而,为更多的人,打开了通往他们自己内心的大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平静,却又暗流汹涌。
这天,王歌正在院中浇灌那棵老槐树,院门,却被轻轻地,叩响了。
他走过去打开门,看到的,是一个有些意外的人。
盖聂。
对方身边,还跟着那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荆天明。
“我可以进来吗?”盖聂平静地问道。
王歌点了点头,侧身让他们走进了院子。
“大叔,这里好破啊。”
荆天明打量着四周,口无遮拦地说道。
盖聂没有理他,他只是看着王歌,看着对方身上那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衣,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你似乎,并不享受,被万人敬仰的感觉。”他说道。
“那不是敬仰,是枷锁。”
王歌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回答,
“他们拜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心中的‘欲望’——一个可以让他们不劳而获、瞬间顿悟的‘神’。
我若受了这一拜,我的‘心镜’,便会立刻被他们的欲望所蒙蔽。”
盖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似乎理解了对方的境界,但又并非完全理解。
“我这次来,是向你辞行的。”他说道。
“你要去哪里?”
“墨家机关城。”
盖聂的眼中,闪过一丝坚毅,
“我受故人所托,要保护这个孩子。而那里,是现在天下间,唯一还能暂时抵挡帝国兵锋的地方。”
“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我听闻,燕国的太子丹,也在那里。他,或许知道一些,关于天明身世的秘密。”
王歌看着荆天明,这个看似普通的孩童,他的“心镜”,却能从对方身上,映照出一股,极为特殊、极为强大的……“咒印”之力。
那股力量,充满了毁灭与不祥,却又被另一股同样强大的力量,死死地禁锢着。
他明白了,这个孩子的身份,绝不简单。
“此去,路途艰险。”王歌说道。
“我知道。”
盖聂点了点头,他看着王歌,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所以我来,是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讲。”
盖聂缓缓地,将他腰间的渊虹剑,解了下来,放在了石桌之上。
那柄天下闻名的名剑,在阳光下,散发着冷冽的光芒。
“我的剑,曾为帝国而战,它守护的是‘秩序’。后来,它为故人之托而战,守护的是‘情义’。如今,它为了这个孩子,即将与整个帝国为敌。”
他抬起头,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迷惘。
“我不知道,我的剑,究竟是对,是错。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但我的‘心’,却因此,陷入了矛盾与挣扎之中。”
“王先生,你告诉我。当一个剑客的‘剑’,与他的‘心’,不再同步时,他,该如何出剑?”
这,是天下第一剑客,向王歌提出的,关于“剑道”与“心道”的终极疑问。
王歌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将那柄渊虹剑,轻轻地,拿了起来。
王歌将它横于眼前,仔细地端详着。
手指,从它那冰冷的剑身上,缓缓滑过。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沉入了这柄剑中。
王歌“看”到了。
他看到了,这柄剑,曾经在战扬上,斩下的无数头颅。
他看到了,它在咸阳宫中,感受到的无尽威严与孤独。
他看到了,它在易水之畔,沾染上的,那份属于荆轲的、决绝的刺客之血。
他看到了,它在残月之下,守护着一个婴儿时,那份沉重的、如山的承诺。
这柄剑,它的历史,它的荣耀,它的伤痕,它的迷惘……在这一刻,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自己的“心镜”之中。
许久,王歌才缓缓睁开眼。
他将渊虹剑,重新,放回到了石桌之上。
他看着盖聂,平静地说道:
“你错了。”
“错的,不是你的‘剑’,也不是你的‘心’。”
“而是,你一直以来,都在试图用你的‘心’,去为你的‘剑’,寻找一个‘正确’的理由。”
盖聂的身体,猛然一震。
你继续说道:
“守护秩序,是理由。守护情义,也是理由。守护这个孩子,同样是理由。这些理由,都很好,都没有错。”
“但,它们,都只是你赋予这柄剑的‘意义’。它们,都是‘外物’。”
“你太在意,你挥出的每一剑,是否‘正确’,是否符合‘大义’。所以,当这些‘大义’彼此冲突时,你的心,便乱了。”
王歌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渊虹剑的剑柄之上。
“一个真正的剑客,不该去问,我为何出剑。”
“而应该,让‘剑’,来告诉你,它,想去往何方。”
“忘掉秩序,忘掉情义,忘掉对错。”
“去听它的声音。去感受它的渴望。”
“当你,与它,真正地,心意相通,合二为一之时……”
“你挥出的每一剑,便不再需要任何理由。”
“因为,那一刻……”
“你,就是剑。剑,就是你。”
“你之所向,即为,剑之所向。”
“你之所向,即为,剑之所向。”
这最后八个字,如同一道开天辟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盖聂心中所有的迷雾!他那双因为常年练剑而布满厚茧的手,猛然握紧,又缓缓松开。
他呆呆地看着石桌上的渊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中,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是啊……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一生追求剑道的极致,追求人剑合一的最高境界。
但却一直在做一件本末倒置的事情——他一直在用自己的“心”,去给自己的“剑”,强加各种各样的“意义”和“枷锁”。
为帝国挥剑时,心中想的是“秩序”与“忠诚”。
为荆轲挥剑时,心中想的是“情义”与“承诺”。
他的心,一直在思考,一直在判断,一直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性”。
他的剑,从来都不是自由的。
它只是,他内心各种“理”的执行工具。
所以,当这些“理”彼此冲突时,他的剑,便也随之,陷入了迷惘。
而王歌,却告诉他,要反过来。
要放弃所有思考,放弃所有意义,放弃所有对错。
去聆听,去感受,去成为剑本身。
让那最纯粹的、属于剑客的直觉与本能,来引导自己的心。
这,才是真正的……人剑合一!
这是一种,比他之前所理解的,更高一个层次的剑道境界!
“我……明白了……”
许久,盖聂才从那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缓缓地,站起身,对着王歌,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郑重地,行了一个剑客之间,最崇高的礼节——抚剑礼。
“多谢先生,为我解惑。”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先生,保重。”
王歌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点了点头:“你也是。”
盖聂没有再多言。
他拿起石桌上的渊虹,重新佩在腰间。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依旧是那般渊渟岳峙,但却少了一丝压抑的沉重,多了一分洗尽铅华的……通透与锋锐。
盖聂牵起荆天明的手,转身,向着院外走去。
“大叔,我们这就走啦?”荆天明还有些恋恋不舍,“我还想听先生讲故事呢。”
“以后,会有机会的。”盖聂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一抹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