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刚刚还因为有了主心骨而感到一丝安心的学生们,脸上瞬间写满了错愕与惶恐。
“先生……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落魄书生,陆尘,颤声问道,“您是要……赶我们走吗?”
“不是赶。”
王歌摇了摇头,目光温和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是‘派’你们走。”
他走到那个曾经的小偷,如今已经能挺直腰板的狗子面前。
“狗子,你曾因饥饿而迷失,也因求知而找回尊严。
现在,我要你回到你最熟悉的地方去——去那些城市的阴暗角落,去乞丐和孤儿们聚集的破庙。
不要去教他们大道理,你只需,将你学会的第一个‘理’,‘天不予,则自取’,告诉他们。
然后,再将你学会的第一个字,‘人’,教给他们。
让他们知道,即便身处泥潭,他们依然是站立的‘人’,而不是匍匐的蝼蚁。这是你的‘事上练’,你,可愿意?”
狗子愣住了,他看着王歌,眼中闪烁着泪光。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人,也能有“出师”的一天,也能有去“教导”别人的一天。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应道:“先生,狗子……愿意!”
王歌又转向那个残疾的老兵,石伯。
“石伯,你曾为帝国之盾,守护边疆,心中充满了战士的荣耀。
后来,你被战火所伤,被帝国遗忘,心中充满了对战争的憎恨。这荣耀与憎恨,都是你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现在,我要你,去往各地的酒馆、茶肆,去那些人声最鼎沸的地方。
不要去宣扬心学,你只需,将你的故事,讲给所有愿意听的人。
讲战争的残酷,也讲袍泽的情义;讲帝国的辉煌,也讲小兵的悲凉。让那些只知功名利禄的世人,听一听,这盛世之下,最真实的、血与火的声音。
这是你的‘事上练’,你,可愿意?”
老兵石伯那只仅存的独眼,瞬间迸发出了惊人的光彩。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战扬,找到了自己新的使命。
他挺直了那残缺的身体,用尽力气,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声如洪钟:
“先生!末将……领命!”
王歌最后,看向了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王员外的儿子,王子乔。
“子乔,你的‘事上练’,最难,也最简单。”
他平静地说道,“从今天起,你不用再来书院了。回家去。”
王子乔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和不解。
王歌继续说道:
“回到你父亲身边,继续读他让你读的那些经义,学他让你学的那些礼法。但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应付他,也不是为了反抗他。
而是,在每一次背诵,每一次行礼时,都问一问自己的‘心’。我读此句,心中可有共鸣?我行此礼,内心可有敬意?
去找到,那些古板礼法背后,最初的、那份属于圣贤的‘良知’。然后,用你的方式,让你那颗已经蒙尘的父亲的心,重新看见那份光。
这,是你的‘事上练’,你,可愿意?”
王子乔呆住了。
他看着对方,又想了想自己那严厉而又固执的父亲,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赋予了重任的坚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王歌,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儒家大礼:
“先生,学生……明白了。”
王歌看着他们,欣慰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院子里所有或大或小的学生,朗声说道:
“你们每一个人,从今天起,都‘出师’了。”
“你们不用去传颂我的名字,更不用去宣扬‘心学’的理论。
你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回到你们自己的生活中去,用你们在这里学到的方法,去‘拂拭’自己的心镜,去认真地,做好每一件‘事’。”
“当一个农夫,能种出最好的粮食,并乐于分享;当一个工匠,能造出最坚固的器物,并引以为傲;当一个儿子,能真正理解父亲的苦心,并以孝相待……
当你们每一个人,都能让自己的‘心’,发出光来的时候,你们,便都是这世上,最好的‘良知书院’。”
“你们,就是我撒向这片大地的……火种。”
“去吧。不要回头。不要停留。”
王歌的话,如同春雷,响彻在每一个学生的心底。
他们强忍着泪水,对着先生,对着这间给了他们新生的破败院落,行了最重的三拜九叩之礼。
然后,他们站起身,互相搀扶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毅然决然地,转身,向着院外走去。
他们要将这颗火种,带向天南海北。
张良和盖聂,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都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张良看到的是一种,化整为零、润物无声的、最高明的“势”。
李斯的目标是王歌,可对方,却在瞬间,将自己化作了千千万万个,让其根本无从下手的“种子”。
盖聂看到的,则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最决绝的“道”。
对方遣散了所有能为其分担压力的人,选择独自一人,留在这风暴的中心,直面帝国最强大的怒火。
“好一个‘出师’。”
盖聂看着王歌那略显单薄的背影,由衷地赞叹道,“你,有资格,成为一名真正的剑客。”
张良也走上前来,神色凝重:
“你遣散了他们,那你自己呢?李斯的大军,最多还有两日,便会兵临城下。你留在这里,必死无疑。”
“谁说,我要留在这里了?”
王歌转过头,看着他们,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夜,深了。
稷下城的戒严,已经到了最紧张的时刻。
城墙之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火把将整座城市照得如同白昼。
罗网的杀手,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监视着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城南门。
一支伪装成普通商队的车马,正在接受着严格的盘查。
为首的,正是流沙安排的、经验最丰富的老手。
他正与守城的秦军校尉,巧妙地周旋着。
突然,城北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哗与骚动!
“有刺客!保护长公子!”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火光冲天,剑气纵横!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剑意,从城北的方向,冲天而起,仿佛要将整个夜空都撕裂!
城南的秦军校尉脸色大变。
他知道,城北,正是长公子扶苏临时下榻的行辕所在!
“不好!有贼人行刺!快!分一半人手,去北城支援!”
一时间,南城的守备力量,被瞬间抽调走了一大半。
那名流沙的头领,与盘查的士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神的眼神,立刻抓住这个空隙,催促着车队,迅速地通过了城门。
在其中一辆最不起眼的马车里,狗子、陆尘、石伯等人,正紧张地挤在一起。
他们回头望向那火光冲天的北城,眼中充满了担忧与感激。
而在遥远的城北屋脊之上,盖聂收回了渊虹剑,那股惊天的剑意,也随之消散。
他的身边,荆天明正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大叔!你好厉害!刚才那些人,全都被我们骗了!”
盖聂没有说话,只是遥遥地望向城南的方向,眼神深邃。
他用自己“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为那些无辜的学生,创造出了一个绝佳的逃生机会。
与此同时,城西的一处暗巷。
项少羽和范增,也正注视着城中的骚乱。
“范师傅,我们为何不出手?”项少羽有些不解。
范增抚着长须,摇了摇头:
“少主,我们的‘道’,与他们的‘道’,不同。
盖聂求‘义’,张良求‘存’,而我们,要求的是‘天下’。
此刻,还不是我们登上舞台的时候。我们只需,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位王先生,如何下完他这盘惊天动地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