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是一座看似寻常的城郡。
月朗星稀时,主街尽头却是车水马龙。那里是一座名为尽欢楼的奢靡酒楼。远远看去也能看出那三层高的木楼就没有一处不雕刻着精美纹样,昏暗夜色中透过花格窗上薄如蝉翼的窗纸,隐约可见里面花灯多如繁星。
尽欢楼的少东家和鸢刚踏入这木楼便察觉楼内众食客频频向楼上看去,仔细一闻还嗅到不知哪里飘来些许焦味。
她抬手拦下一个正端着水盆向楼上去的跑堂询问,方才确定了是楼上一雅间竟莫名其妙起了火。
楼梯处已有薄薄的焦烟弥漫到一楼敞座,和鸢提起裙角便向楼梯处快步走去。
刚踏上第一节台阶,她便顿住,抬手摸了摸发髻上花蕊处缀着银铃的花簪,轻轻晃了晃脑袋,并未听到声音,才放心向楼上走去。
幸好幸好,若是忘记隐去妖气就不好了。
待会要见的那几人中,有一位威名赫赫的捉妖师,若叫她发现了自己和云阳的秘密,那怕是连小命都要不保……
她上楼来,望见掌柜的在那起火的雅间门口吩咐着一趟一趟打水来扑火的跑堂们,旁边地上还瘫坐着个看着眼熟的男人。
和鸢直接略过他们,她今日来此是有其他目的,起火只是意外,并不在她的计划中,便也不想管什么起不起火的。
这楼多木,最初建造时便做了诸多避火之策,想来不会出什么人命大事。
她顺着走廊一间一间的探去,仅略过两间正宴宾客的雅间便找到了她大晚上来尽欢楼要钓的“大鱼”。
前不久,一件有灭世之力的神器风月符在她眼皮子底下被盗。那盗贼能这般胆大,必定是强于她许多,若贸然去追,以她这中看不中用的武力,不说拿回风月符,怕是连命都要搭上。
可她又实在是怕神器主人秋后算账,便在云阳城设下结界,又设了那神物的名字风月符为一道禁制,只要在结界中提到其名,和鸢便会有所感应。
她通过设下的云阳城结界感受到有捉妖宗门之人进了云阳,甚至还屡次破“禁”,便顺着感应来到尽欢楼找到了他们。
和鸢作为云阳城中为数不多的能隐匿自身妖气的妖,此行一是要探听一番他们来云阳城的目的,以防他们错伤了良善妖物。二是打算探探他们与风月符的联系。
和鸢正想叩门而入,却听到门内传来一道男声:
“好似有股烟味,是起火了吗?咳咳。”
那道声音就像夏日里的一捧冰水,好似从和鸢的手指缝隙中慢慢滴落到地板上。
她抬手敲门,还未出声便听那道清洌的声音开口问道:“怎么了?”
“诸位贵客,恕我打扰。方才隔壁出了些意外。”和鸢立于门外,面对着浸了潮气的花格门说道。
话毕,她面前的门被人向内拉开,和鸢抬眸看去,竟有些愣住。
面前之人瞧着清润如月、俊美非常,额前碎发不知是因云阳潮气重才打了卷还是原本便似波浪,脑后黑发用素银发冠高高束成马尾。
那双略有下垂的桃花眼清澈明亮,右眼正下方生了一颗十分不起眼的红痣只有睫毛被空气中的雾气打湿垂下,稍稍遮住了一半眼瞳。
可这双眼睛却在湿润的长睫之后注视着愣在门外的她。
“你——!”他目光中掺杂着无数情绪,从她的双眼移到了鼻尖,双睫颤动着好像蜂鸟悬停的翅膀。
可再多的情思,和鸢却一点儿都看不懂的。
少年一袭青琉璃色翻领束腰劲装,在屋内昏昏烛火下隐隐透出霜花暗纹。撑着门边的双臂上是一对柔黄色的绑带护腕。
和鸢看着这少年的样子,心中大概有了猜测。估计这少年便是捉妖仙门破月宗那“赫赫有名”的病弱花瓶江扶吧。
她上下扫了一眼,就这张俊脸与腰身,可真当得起这“花瓶”一说。
江扶张了张口,好似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话将要出口时换了另一句话:
“是——起火了吗?”他问道。
和鸢先是点头,又越过他看向屋内的其他两人。“三位好,我是这儿的少东家和鸢,不知能否进来坐坐?”
里头八仙桌处逆着烛光背坐着一位身着白紫色劲装的蝎尾辫少女,她身边还挨坐着一位金纹白衣的少年。
和鸢猜到那名女子大概是江扶的姐姐、破月宗现任家主江盈,但却猜不到另一位的身份。
江盈并未起身,只是转头望向她,虽不知她的意图,却也微微点头。
和鸢迈步入室,拎起水色裙摆屈膝坐在了江盈另一边的位置,坐下后方才看到面前桌上已经摆了用过的碗筷,碗中是浮着点点红油的白水。
她自知大概是坐了江扶方才的位置正要起身,却听关好房门的江扶边捂着口鼻轻咳边坐到这桌子另一边,对和鸢道:“不用起身,你坐吧,我没关系的。”
有他这话,和鸢自然也不必客气。
“倒也不是什么事,只是我听嘉陵郡主说几位是她的朋友,我与她自小熟识,便想着上楼来见见几位。既是她的朋友,又碰巧来了尽欢楼,那我这个东家自然要来尽一尽地主之谊。”
她口中的嘉陵郡主叫做唐翎,云阳是其封地中的一座城池。
和鸢悄悄观察着这三人。
那位白衣公子倒是没什么特别,一心剥着虾壳,只在她提到嘉陵郡主时看了她一眼,江盈直直端坐着听她说话。可左手边坐着的江扶却有些奇怪。
他倒了杯茶,以拇指、食指扣住盏沿,中指抵在盏底,另一只手用青瓷茶盖不停的拂着茶沫。
和鸢垂眸看了眼自己端着茶盏的手,同样的持杯方式,但——
自己的持杯手势承袭了前朝礼仪,这么多年过去,按理说生于本朝的江扶并不该如此持盏才对。
看来这个江扶身上也有秘密,也许并非传言中那般废物。她如荔枝般圆亮的双眼因着笑意弯成了月牙。
江盈还未回答什么,和鸢又向着双手交叠端坐着的江盈说:
“姑娘是江都破月宗的江盈宗主吧。”
江盈笑了:“郡主告诉少东家的?”
此时正值盛夏,江盈口中却呼出薄薄的寒气。
和鸢注意到,却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撑着下巴,瞥了一眼端坐不语,只是偶有咳嗽的江扶,笑意漫上眉间,轻笑道:“这还用她说,多好猜呀,江宗主。”
“十八年前,前宗主故去,留下一四岁稚女与一襁褓婴儿,这些年您为了保住破月宗捉妖仙门之首的位置诛杀了不少大妖。您姐弟二位的传言早就满江湖都是了,名传八方的江盈宗主,和——醉玉颓山的江扶公子。”
“宗主放心,郡主什么都没透露,只说是她的朋友。”
江盈看了身旁白衣少年一眼,又对和鸢说:“少东家这么了解,怕不也是出身仙门?”
“那倒不是。”和鸢担心他们怀疑自己别有用心,便主动言明身份,“我家行商,家里人走南闯北,多少认识一些游侠,只是将这些传言当作哄孩子的故事讲给我听罢了。”
她看三人都没回应,便又说道:“除了想结识各位,还想冒昧问一句,几位入城是城中有妖邪出没吗?若云阳不太平,那这尽欢楼怕是没人来了。”
她蹙眉垂目,作出一脸担忧。
哎,假装善良当真是,好难啊。
江盈道:“少东家多虑了,只是路过歇脚。太平盛世,哪有这么多妖邪。”
多着呢。
听着她的回答,和鸢有些得意。连江盈这般令不少妖物闻风丧胆的人物都没有察觉到云阳城中暗藏的满城妖物,看来这些捉妖仙门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厉害嘛。
不过这话也不能完全相信,初次见面的陌路人,谁能没有任何隐藏?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和鸢姑娘,隔壁的火情当真平息了吗?为何这焦烟的味道反而还加重了?”和鸢左手边的江扶突然开口。
他原先不说话时用护腕捂住口鼻,此时为了说这句话而张口,又咳嗽了起来,比和鸢刚进屋时更加严重了。
江扶紧扣着杯口的手指晕成了红色,手腕死死抵在桌上,另一只手腕掩住半张脸,眉心紧蹙,眼尾因强行屏住气息而泛起红晕。
他忍着咳嗽,先看了看因担心而站起了身的江盈,转而面向和鸢,沙哑破碎的字词混着铁锈味:“这焦烟的味道似乎不只是木料烧焦的味道。”
那位白衣少年起身抬手挥了挥,像是要打散他面前的刺激气味,重新为他倒了杯新茶,江扶一口饮下,扭着脸虚捂着口鼻又道:“恕我提醒,和鸢姑娘。外面似乎出事了,”
他先是看了眼江盈,又望向和鸢。
“是皮肉烧焦的味道。”
“是吗?”
她面上笑意淡去,眼神在他身上打转。江扶对上她打量的目光,眼眸弯了弯。
起码目前为止,病弱看似是真,可花瓶嘛……
没等江扶说话,江盈起身上前开门,门外烟气涌入,这烟确实比和鸢来时浓了些。
她看着眼前烟雾心里嘀咕着,这群人难道还没将火灭了吗?这楼并非寻常建造之法,明明连火都不该起的。
透过烟气,走廊另一头来回踱步的女人抻着脖子望向这边开了门,下一瞬便向这边跑来,她停在雅间门口,微喘着气向屋内说:“不、不好了少主,郡、郡守大人被、被困于火场许久,已、已然身故!我已命人报官,只是此时已是深夜,恐怕衙役们赶来尚需一段功夫,尽欢楼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故,小的们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烦请少主随我前去。”
她心中无语,这人死哪里不好非要死在她尽欢楼,真是晦气。和鸢起身便跟着那女人向现场走去。
可余光中却见那江扶竟也跟在了她身后。
和鸢向后撇去一眼,见江盈与那白衣少年对江扶此举皆是满目疑惑,她不知江扶为何跟着她,也懒得管他要干嘛,便想转回脑袋继续走着。
“阿姐、唐翊,毕竟我们上午才见过郡守大人,不如一起去看看吧?”江扶避开那两人的目光,转而看向失火雅间道。
和鸢停下了脚步——
那白衣少年叫唐翊?唐翊、唐翎,看来他大概就是几年前被封了简王的二皇子。
先是了然了那人身份后,她又眨眨眼,不对啊?这三人进城后的行踪她了如指掌,竟不知他们何时与郡守相见了?
见三人向她走来,她便将这疑问藏于心中,今晚再查吧,怕不是有什么遗漏?
几人来到起火雅间门口,此处余烟未尽,仍然可见大火侵袭的痕迹,地上满是焦灰混合浑水,走廊中除了围观百姓,还有那个让和鸢十分眼熟的男人仍然瘫坐在那里,眼神涣散。
“少主,今日郡守大人在此宴请旷老板,就在旷老板前去更衣时,雅间莫名其妙起了火,楼中避火之策您清楚的,是不可能意外起火的,所以一定是有人故意纵火。可、那火真的不至于烧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小的们很快便将火扑灭了!”
“看起来起火点是雅间内,那么旷老板不仅是唯一的幸存之人,似乎也是唯一的可疑之人。”江盈观察了一圈后说到。
和鸢走向走廊墙边,离这二楼的栏杆远了些,指向那个走廊中的男人,“那是?旷老板?”
掌柜点点头。那旷老板似乎听到他们提到了他,眼神突然聚焦,手脚并用的朝他们爬,口中不停说到:“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干!”
“我真的只是去解手!我、我一回来便见屋内起了火,连忙叫了人来灭火,结、结果便这样了。”
他说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对对,我没有理由杀他!我杀了他朝廷会下派新的官员,我怎么会想郡守大人死呢?”
江扶环顾一周,向掌柜的问到尸首的去处,掌柜的向里间一指,“在里头,待衙役们来便会被带去官府。”
楼中一众围观百姓听到这掌柜的身边几人所说之言,便开始议论纷纷。
“这几个人什么来头?怎么官府没来他们反倒管上了?”
其中有几人的目光聚集在唐翊身上,分别与身边人窃窃议论着什么。
他们看到了唐翊的随身腰牌,似乎都认出了那皇家标识,便不再敢扬声议论,只是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看着唐翊身侧的江家姐弟二人与他如此熟稔的样子,这些人再开口便把话头落在了靠着墙角、低头不语地和鸢身上。
“那蓝衣的并非什么人物吧?既无家族纹样,也没有腰牌挂饰,竟与贵胄并肩同列,难不成是想攀上皇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这容貌倒是不错,若不是她家世不显,我倒愿意让家中派人去说亲呢。”
和鸢: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妖力不说高强,但探听远处人说话还是简简单单,她内心发笑,挑了挑眉,唇角慢慢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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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尽欢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