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而下,闷雷在云层深处翻滚,时而炸开一道闪电,将雨幕照得透亮。
苏澄窝在沙发里,轻轻抚摸着怀里那团柔软。
元宝蜷成一团,安静地趴在苏澄的腿上,小肚子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偶尔还发出轻柔的呼噜声。
【抱歉,元宝从没这样黏过人。】
【虽然有些冒昧,但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你留下陪它一晚?】
新邻居发来的消息和转账提示一同弹出,苏澄看着屏幕,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讹谁了。
这年头,连猫都学会用钞能力留人了吗?
苏澄自大学起,就加入了流浪动物救助站做义工。救助站为爱发电,社会捐助寥寥无几,成员们闲时就会接些上门喂猫、遛狗的兼职单,用来维持救助站的日常运转。
盯着账户余额,苏澄笑出了声,幻想将“至尊陪寝”业务做大做强,给小流浪们赚一百个罐罐!
水滴轻轻敲击塑料盆底,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苏澄意外发现,沙发作为客厅中唯一一个人类用的家具,居然还是电动的。
她摸索着按下按钮,调低靠背,升起脚托,勉强拼凑出床的形状。
夜色渐沉,苏澄的眼睫轻轻颤动,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不知怎的,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身影,竟穿过了时光的枷锁,在她的梦境中清晰浮现。
像许多少女一样,苏澄也曾经历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暗恋。
江牧舟是临海一中的传奇人物,作为常年霸榜年级第一的学神,他几乎包揽了所有月考的冠军宝座。更令人瞩目的是,他有着清俊挺拔的外形,高挑的身材,如漫画般精致的五官,还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
倾慕他的人很多,有仰慕他才华的,也有单纯被颜值吸引的。
但苏澄不一样。
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的江牧舟站在主席台上。阳光斜照,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温柔地笼罩着她。
“世界很大,每个人的光都能照亮一方天地”。
他的声音乘着浮尘钻进她的耳朵,像一粒带着绒毛的蒲公英种子,从此在她心底扎了根。
当穿蓝白校服的身影挪到靠窗的位置时,她就会刻意放慢去走廊尽头接水的速度。
橙色的篮球跃入篮筐时,她靠在香樟树下,在人群中一眼捕捉到35号球衣。
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填满了算式,她插空一遍一遍写下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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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后响起,苏澄下意识地朝身后挥手,不料手背磕在沙发扶手上,泛起一阵痛意,意识才恢复清醒。
天还没亮透,陌生的环境让她睡得不太踏实,她伸了个懒腰,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
雨好像停了,后半夜再没有传来震耳的雷声,昨夜还分外黏她的毛团已经不知所踪。
塑料盆里的水已攒了大半,她准备把水倒掉后回自己家睡个回笼觉,刚起身,却听屋内某处响起了“嘶啦嘶啦”的动静。
苏澄警惕地停下脚步。
新邻居回家不会这么鬼鬼祟祟,那……
该不会有贼趁她熟睡时溜了进来吧!
新邻居出手阔绰,想必在搬家时就被人盯上了。小偷想趁着屋主离家摸黑溜进来,却意外地被她这个倒霉鬼撞见。
也不知道对方手中会不会有利器,苏澄蹑手蹑脚地摸到客厅门口,打算先逃出去再报警,却倏忽想起长了一身膘却毫无战斗力的元宝。
好歹和元宝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苏澄突然燃起了“为母则刚”的勇气,握紧拳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悄悄靠近。
路过零食柜时,她顺手抄起一个猫罐头防身,心想等下趁小偷不备,就对准他的脑袋狠狠砸下去,解救元宝这个“猫质”。
脚步停在卧室门口,屋内的声响还在持续。
手心渗出黏腻的冷汗,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苏澄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窥视敌情。
可屋内空空荡荡的,完全不见预想中的入侵者。
捏紧罐头的手卸下力来,苏澄的视线快速下移,只见橘白相间的圆球窝在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上,前爪不停地抓挠布料,尖利的牙齿正啃咬着衣领不肯松口。
在看清元宝的动作后,苏澄刚放松的神经又再度紧绷。
元宝此刻的肢体语言,正是猫咪分离焦虑症的教科书式表现。
她拉开手中的罐头,在元宝的注意力被分散时快步靠近,用衬衫像襁褓般轻柔地包裹住它的身体,把它一把抱起。
元宝从喉咙深处挤出细弱的呜咽声,毛茸茸的小脑袋反复抵蹭着她的胸口,前爪在她的手臂上交替按压,肉垫有节奏地一张一合。
苏澄把元宝放到猫爬架上,轻轻解开早已战损的衬衫。
元宝耷拉着耳朵,圆溜溜的眼睛在暗处泛着楚楚可怜的光,喉间还残留着细微的颤抖。
看着客厅里堆满的昂贵宠物玩具和高级零食,本该是令人艳羡的场景,苏澄的心里却涌起一阵酸楚。
分离焦虑的本质是信任缺失,这绝不是短时间形成的症状。
一个模糊且令人失望的养宠人形象逐渐成型:把毛孩子当成会自己运转的装饰品,用消费主义替代情感投入,以为只要花钱就是尽到了责任。
买进口的零食、买最贵的自动玩具、甚至连她这个铲屎官都是外包买来的。
宠物就和孩童一样,情感的联结才是他们内心真正渴望的,玩具和零食永远都无法填补陪伴的空白,物质所堆砌出来的爱就像泡沫,看着华丽,其实一戳就破。
陪元宝玩了一会儿,它的情绪明显好转,重新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和元宝告别时,苏澄恋恋不舍,这毕竟是她侍寝的第一位客户,心里想着以后还能常常见面。
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再见到元宝,只能说明那位铲屎官又双叒出差了。
想到它独自等待望眼欲穿的可怜模样,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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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雨停,苏澄提着猫砂下楼,扔去垃圾站。
清晨的凉风裹着潮湿的泥土味扑面而来,她眯起眼,打了个哈欠。
晨雾中,一个身影越走越近。
哈欠打到一半突然卡住。
苏澄的胸腔剧烈地跳动着,像被拨乱的琴弦,扰得她心乱如麻。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小径上那个逐渐清晰的身影让她呼吸一滞,昨夜梦里反复描摹的轮廓,此刻正穿透薄雾向她走来。
一双桃花眼乌黑清亮,浸着水润的光泽,像是阴雨连绵后久违的暖阳,令人心底欢喜的很。
江牧舟回临海了?
高中毕业后,江牧舟的身影就逐渐从苏澄的世界里淡出了。听说他去了首都念大学,临海这座小城终究留不住他翱翔的羽翼,他注定要去追寻更加辽阔的天空。
久别重逢应当是美好的情景,可现实往往会精挑细选一个最糟糕的时机。
此刻,她的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沾满了元宝绒毛的T恤歪斜地耷拉在锁骨处,手里拎着的猫砂袋散发出浓郁的气息,指甲缝里还卡着三文鱼冻干的碎屑。
这副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和文艺电影里那些精心设计的浪漫重逢差了十万八千里。
抛去那场没露脸的失败表白不说,他们在高中时只说过寥寥数语,他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而她只是悄悄跟随的影子。
事隔经年,他恐怕早就不记得她了。
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垃圾站走去。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江牧舟的声音从她耳畔响起:“你好。”
微微一怔,她顿住脚步。
时光并未在他们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高中时的模样依旧清晰可辨。
然而隔着四年的光阴,他竟能一眼认出褪去校服的她。
这是否意味着,在他心里,自己也占据着某个特别的角落?
白嫩的脸颊泛起红晕,苏澄转过身,对上那双澄澈的眸子。
这样近的距离,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不敢奢望。
“我是元宝的主人,昨晚的事多亏你帮忙,真的非常感谢。”
苏澄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他是属警犬的吗?该不会能从她身上闻出元宝的气味吧。
所以隔壁刚搬来的新邻居,就是她高中时偷偷喜欢了好久的白月光?
难怪那条语音听着耳熟,现在细细想来,那声线分明与七年前主席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出一辙。
她以为自己早已淡忘,却不想连他的声音都还藏在记忆深处,一触即发。
江牧舟指了指她拎着的印花垃圾袋,伸手要帮忙提。
她下意识地摆手拒绝,脑子还没从当机状态中缓过来。
原来他并不是认出自己,只是认出了他家的垃圾袋。
虽然她确实没做好重逢的准备,可当他完全把她当作陌生人时,那种被彻底遗忘的失落感还是渐渐漫上心头。
暗恋者不过是对方人生剧本里,一个连侧影都模糊的临时演员。
“我刚搬来小区,对环境还不熟,能顺便带我看看垃圾站的位置吗?”
“嗯……好啊。”
江牧舟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路无话,原本两三分钟的路程,她却觉得格外漫长。
从前,都是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放学回家时,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她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她的小心思被人发现。
他的影子在柏油路上延伸成一道银河,正巧漫过她的小腿肚,而她只敢踮起脚尖,试探着用帆布鞋的前端压住那跳动不安的发丝,仿佛这样,就能触到星星。
她简单向江牧舟介绍了小区的基础设施,随后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原先领路的苏澄在调转方向后,成了落在后面的那个。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发现自己还是更习惯走在他身后。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她才敢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四年未见,他的身形依旧修长挺拔,但褪去了少年时的单薄,肩膀和脊背变得宽阔厚实,从袖管中露出的肌肉线条透出结实的力量感。
肤色好像比记忆中更深了些,是淡淡的小麦色。
那些小心翼翼计算步数的日子,那些在转角假装系鞋带的瞬间,从她脑海中一点一滴迸发而出。
走近公寓时,苏澄的步子开始放缓。
元宝那张被闪电照亮的委屈巴巴的毛绒小脸突然浮现在眼前。
她这才意识到,对元宝疏于关心的主人,竟是江牧舟。
四年的时间,足以重塑一个人。
苏澄的心脏像被细密的针扎着,曾经那个温柔似水的人,如今却成了她最看不惯的冷漠的情感失聪者。
像一盆冷水浇在她的身上,她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黯淡,曾经亲手为他镀上的光芒正片片剥落。
苏澄抿了抿唇,考虑到元宝的健康,她认为有必要让江牧舟更清楚地了解元宝的状况。
“那个……你好像有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