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启浅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还差两分钟夜晚七点,包间内的圆桌前,已经坐满了交谈的男男女女,十年过去,他们大多打扮相当成熟了。
A同学西装革履,聊起了近来的股票与期货,话语间全是叹息悔恨;
B同学正在展示自己新做的指甲与刚烫的头发,她靓丽的容貌与手挎的LV包包很是搭调;
C同学絮叨着昂贵的奶粉钱,吐槽婆婆一番后,大声地表示:“放他娘的狗屁,谁爱生谁生!反正我是不生了!”
林启浅觉得很有意思,A同学以前爱将鼻屎黏在黑板下侧,美其名曰“埋雷布阵”,气得“踩雷”的任课女老师七窍生烟,从此成了讲台边宝座的常客;
B同学那会儿又黑又瘦,与隔壁班的河童男堪称虐恋情深,没事就拿着圆规在手臂上改花刀;
C同学更是第一个在班上宣布:“反正老娘这辈子是不结婚,也不可能生孩子的了!”
但现在,最调皮的学生瞧着最正经,最恋爱大脑的同学过得最潇洒自如,最向往无拘无束的女孩则踏入了婚姻的坟墓,成了过去嗤之以鼻的家庭主妇。
林启浅与这里的大多数一样,在年少时留着非主流的厚刘海,摆荡着长长的校服袖子,暗恋着某一个不可言说的人。
也与大多数一样,青涩的她换上了成熟的职业套装,喝着一杯低度数的酒,等待着某个熟悉的身影能出现在同学会上。
不然,她干嘛来这里呢?不然,他们干嘛来这里呢?
炫耀?叙旧?还是单纯闲得发慌?
来到这里的人,总归是有想见的人,无论是喜欢的,还是讨厌的。
比如说现在,林启浅很想见到伍思谣。
伍思谣是初二的时候转到二班的,这个女生如同那个年纪的其他女生一样,梳着高高的马尾,面容清秀,穿着夏季短袖校服,背着暗红色的双肩包,上头还印着一只橘黄色的大耳朵叮当猫。
她瞧着冷冷的,不爱说话,校服的外套总是皱巴巴的,传言她家里很穷,放学后总是到外头捡瓶瓶罐罐贴补家用。
林启浅本来还以为那只是谣言,有一天她下了公交,竟然真的看到她手提一只尿素袋,游荡在街头,认真地捡垃圾——
那时的她吓得慌不择路,连忙转过头,生怕自己突然的到来会令女孩感到难堪,谁知女孩握着大大的尿素袋,主动来到她面前,指了指她手里喝完的矿泉水。
“可以把瓶子给我吗?”
林启浅愣了愣,红着脸把手里的矿泉水瓶递给了她,看着女孩满不在乎地将空瓶子塞进自己的尿素袋子里。
这是她与她说过的头一句话,那以后,两人开始相熟。
林启浅在“群英荟萃”的二班中是非常不显眼的那个,她家境殷实,但性格内敛,成绩中上,家里的哥哥姐姐都比她优秀多了,因此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家里,她都如同隐形人一般,不被人关注。
她其实也有朋友,只是年少的她也常常怀疑,那些只有在她请客吃KFC时才露出热情笑容的朋友到底算不算朋友。
然而伍思谣与她们都不一样,她不要KFC,也不爱假笑,她只需要林启浅喝完水后,把手里的空瓶子递给她就行。
且不管她给不给她瓶子,她都是一副冷淡警觉的模样,活像只偶得榛子的小松鼠一样,鬼祟又单纯。
呆她身边时,林启浅就会很安心,很放松,即便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收拾着自己那一袋空瓶子,直到夏夜蝉鸣如织,街巷路灯渐次亮起。
“你还不回去做作业啊?”林启浅问她,“你天天都捡瓶子吗?”
伍思谣反问:“那你呢?”
“我作业都在学校做完了,我爸妈忙着出差呢,没空管我。”
“我和你差不多。”伍思谣顿了顿,“我妈也不管我,她让我出来捡垃圾,要是捡不完……”
“捡不完会怎样?”
女孩沉默一阵,摇头道:“没什么。”
林启浅久久地望着她,很快,她就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伍思谣了。
某次体育课上,体育老师吆喝着口令,大家都在做伸展运动,女孩双手一抬,右手臂内侧大块连绵的青紫,看得林启浅满目错愕。
她出生优渥,从小泡在蜜罐子里长大,哪里见过这样触目惊心的场景?
觉察到少女惊骇的目光后,伍思谣扑上来,捂住她的嘴,眼神闪烁。
下了体育课,伍思谣到小卖部买了一根老冰棍递给她,“浅浅,我给你买了冰棍,你别告诉其他人好不好?”
林启浅眼里转悠着晶莹的泪珠,望着对面手持冰棍,满脸忐忑的女孩,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从那以后,林启浅决心亲自守护伍思谣,守护这个捡垃圾的单纯女孩。
她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谈论着电视里的帅气男明星。
林启浅喜欢谢霆锋,伍思谣错买了一堆陈冠希的海报,弄得林启浅无奈又发笑;
她和她逛了又逛文具店,对店里的漂亮笔记本与圆珠笔爱不释手,却一个也没舍得买;
她们同样喜欢吃校门口卖的臭豆腐,是那种今晚吃了明天就蹿稀,但第二日还要捂着发疼的肚子去买的那种喜欢……
或许是因为她的陪伴在无意中起到了一点作用,伍思谣身上再也没有了新的伤痕。
可学生时代的夏天那样短暂,短暂到如同流星稍纵即逝,转眼间,她们就迎来终结,转眼间,她们就因为毕业失散于人海。
她再也没见过她,高中繁忙的学业,大学一地鸡毛的社团与绩点,还有那些似是而非的狗血恋情,一点一点,泥瓦堆砌,债台高筑,将林启浅变成了如今圆滑市井的模样,她几乎忘了在过去她还有那些美好青涩的时光……
社会这只巨大的怪兽,快把她吞没殆尽了。
后来,在今年春天的第一个月,林启浅偶然得知了伍思谣的联系方式。
「今年小A组织了同学会,你要是有空的话,就来瞧瞧吧?」
她发过去了短信,等待她的回复,她淡淡回了几个字「有空我会去看看」。
时间定格在晚上七点三十分,林启浅仍然没有看到伍思谣的身影。
结束了?这回是真的结束了吧。
她并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东楚市,也并不知道她有没有空,她只是莫名想见她,也许也并不是想见她,而是想追忆那一段无可挽回地逝去的年少时光。
在那些时光里,有满墙的复古海报、写不完的作业与日记、还有那个捡瓶子的少女,充满单纯与希望的瞳眸。
那些美好的种种,都将随着这场同学会的结束万劫不复。
她不自觉叹了口气,在济济的圆桌前如坐针毡,她拎起包包,找借口去厕所,打算上完厕所就离开这热闹也空寂的聚会。
林启浅今天是生理期,她得换姨妈巾,所以厕所上得也慢了一些。
当她上完厕所,抬手摁下冲水按钮时,厕所隔间门扇外,响起了“咔哒”一声。
像是钥匙串掉在了地上,但掉得非常干脆,干脆到有些不像钥匙串会发出的声响。
她放下裙摆,确认身上没有沾到姨妈血后,正要缓缓抬手,打开隔间的门扇。
忽的,一阵凉风从头顶吹过,她不自觉抖了一下,或许是身为猎物的本能,她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
那里,伏着一个“生物”,林启浅不知道这么形容是否准确,它的脑袋近似于三角状,两端长着尖而弯的羊角,脑袋以下没有实体,尽是浓密的黑雾。
这生物有两只硕大的眼睛,原本是鬼火一般的幽蓝,此刻猩红正在迅速地爬升,将它的眼珠子盈满如血月。
林启浅颤颤巍巍地往后退,一屁股坐在了马桶盖子上,“妖,妖怪……”
她听过很多妖怪的传闻,但万万想不到会在今天被她给撞上了。
这里可是酒店,这么严密的安保怎么会有妖怪呢!?
可现在的她来不及细想,她被困在这个窄小的厕所隔间内,无处可逃,妖怪就趴在隔间门扇之上,看隔间内的她,就如同一块乖乖摆在盒子里的美味切片蛋糕。
黑色妖怪发出闷闷的轰隆声,林启浅以为他没有物理意义上的嘴巴,谁知下一刻,它张开了血盆大口,黑雾抬升,它的头颅就缓缓往下沉,巨口对准林启浅而去。
柔弱的女子只好抄起一旁的马桶塞,惊恐地尖叫:“救命……谁来救救我!”
四面环绕着黑色的雾气墙壁,林启浅曾在电视里看过科普小节目,她知道有些强大的妖怪知道怎么布置结界,不仅能阻断视野还能隔绝声音,无论人类叫喊得多大声,正如那句经典台词一样——喊破嗓子也没人来救你。
尽管满心绝望,她依然手持马桶塞乱挥乱舞,“走开走开!”
冰凉的泪水落在手背,那黑雾终于还是蔓延至全身,恶臭的巨口吞没她的上肢,双手无力地垂落,马桶塞软趴趴地滚落到了隔间之外。
“咻——”
四周静得能听见厕所外钟表走动的滴答声,“嘭!!!”
漫天火花绽放,林启浅摔在门扇上,硬生生将闭合的门扇撞开,她倒在了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看着四面绽放的鲜红火花。
那高大的羊角妖怪在火花之间崩裂破碎,它高昂三角脑袋,呜咽着扭曲发狂。
额头摔破了,林启浅晕乎乎地看着流溢地面的血迹,她看到一双白色球鞋奔入灰暗的厕所。
那人有着狐狸一样绒而青灰的尖脸,她手持一把青色短弓,抬手再次射去一箭。
这一箭洞穿怪物猩红的双眼,随着火花剧烈绚烂地绽放,羊角妖怪终于化为飞灰湮灭。
她朝她狂奔而来,“浅浅!”
“思谣……”她沉沉合眼。
夏日蝉鸣在这个春天无端地奏响。
[粉心]点个小收藏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