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的确不是彩彩的亲三姨。
她和美芝都是荣山村人,不过不是一个生产队的,两家并没有亲戚关系。
村里人彼此间称呼不大会叫名字,除了有小名诨号的,在家里是三妹,别人也会唤一声三妹,约定俗成,也或许是乡里人的亲切。
阿梅她们上学的年代,村子里只有小学,中学要去镇上读,念到初中的女孩很少,能读高中的,满村里就只有阿梅和美芝两个。
同村同校同班,在美芝念大学,阿梅嫁去儋州之前,她俩几乎形影不离,即便分隔两地也没断了联系。两家孩子不叫对方妈妈一声姨,大约就要叫干妈了。
美芝并不认识阿梅的丈夫,在彼此通信的只言片语中,大约知道他是个条件不错的人,父母是造船厂的工人,他大专毕业后,进了船厂做技术工,待阿梅还算不错。
阿梅说要离婚,美芝虽然意外,但并没有多劝。她不了解阿梅的丈夫,但了解阿梅,如果还有坚持下去的可能,她为了孩子,怎么都不会如此坚决。
她们这一代女性,大多只是理解了离婚的概念,并没有接受这件事本身。
美芝陪几近崩溃的阿梅在楼上待着,不必她开口问,阿梅缓过来些,道出了离婚的始末:“阿南他爸,进监狱了。”
美芝有些震惊,她原本猜测是不是男方作风不好,阿梅平时看着风风火火不拘小节,原则问题上,还是很较真的:“之前你说得含糊,我还以为他外头有人。”
阿梅接过美芝手里的毛巾擦脸,深深吐了两口气:“船厂前几年人才引进,招了不少大学生,他觉得领导重视学历高的,被压了一头,没以前舒坦,就领着一帮子弟工跟外地工人对着干。
什么领导受得了这样的刺头,好言相劝劝不听,把他开除了。家里都说,如今时代不同了,出来找别的事做也好,我以为他这回听劝,去洋浦安心做工程呢,没成想他是去给王宏旺当马仔!
那姓王的,说是干部是村代表,其实就是个土皇帝,当地人都知道他坏事做尽不是东西,早年在盐场侵占国有资产发家的人,一门心思搞灰产。
我那时就要离婚的,他不肯,说孩子不可能给我。我之前不上心掉过一个,生阿南不容易,这辈子大概就这么一个孩子了,他凭什么不给我?磨了一年都没松口,也是老天有眼,他罪有应得,斗殴伤人判了十年,我要起诉离婚,他知道肯定没胜算才离了。
阿美,我真的怕小南像他爸,公公婆婆对我对孩子都挺好的,但我不敢待在儋州啊,他们老两口竟然觉得儿子冤枉,坐牢是被陷害的,郑永昌自己都不上诉,他爸妈还要上访呢!
阿南才几岁,这么大点就会动手打人,我能把他教好吗?我还怕他阿公阿婆教坏他,万一他跟他爸一样,骨子里就愿意走歪门邪道,我真的死了算了。阿美,我好心焦……”
两个孩子听不到楼上妈妈们的交谈,还在楼梯间罚站,彩彩心里不服气多些,探出头去望了望,见没人管她俩,悄悄挪了两个小板凳过来:“阿妹,坐。”
阿南摇头,彩彩想起他刚刚屁股遭殃,自己坐下拍了拍膝盖:“你坐在我腿上就不疼了,姐给你垫着。”
阿南腿站酸了,身上还疼,想了想,挨在彩彩身边,半坐不坐地靠着她,彩彩亲了亲他脸颊:“我妈说亲一口就不疼了,还疼吗?”
阿南有些害羞,红着脸摇了摇头,彩彩学着妈妈的口吻给他讲道理:“你听阿姐说,我们小孩子是不可以打架的,把人打伤了,爸妈就要赔钱,他们赚钱很辛苦,所以三姨才生气打你喔,以后阿姐教你吵架,你看欢姐那么厉害,其实她吵架吵不赢我捏,阿姐聪明哦。”
“她扯彩彩辫子。”阿南闷声道,“她讲阿妈坏话。”
彩彩心里也这样想,但欢姐鼻子哗哗流血,既叫人害怕也让她心软了:“我们……我们讲道理,让她道歉。”
阿南哼了一声:“她才不会,她坏。”
彩彩正要说欢姐不坏的时候也挺好的,一双大手伸过来,抱起阿南,坐在了彩彩旁边的小凳上:“欢欢只比你们大两岁的嘛,她乱讲话,都是跟家里大人学来的,真正要教训的是大人。
阿南,姨爹认真跟你讲喔,拳头可以解决问题,但一定是你试过所有办法都行不通,最后最后才能动拳头。打人会被警察叔叔教育,你自己也会受伤,是不是呆瓜办法?”
彩彩抓住阿南的手:“爸爸,三姨打过阿妹了,警察叔叔不来。”
彩彩爸捏了捏女儿秀气的鼻子:“小孩子交给阿爸阿妈教训,长大了再打人,就要被抓起来了喔,去一个吃不饱肚子,看不到家人朋友的地方生活。”
阿南低着头:“我知道,是监狱,我爸爸就在里面。”
彩彩爸一时语塞,没想到教育孩子还套出意外讯息来了,他尽量忍住惊讶,假装早就知道,假装这并不是大事,也明白过来阿梅那般失态的缘由:“阿南和彩彩一样聪明,知道你阿妈为什么打你,是不是?”
“打人不对,不可以像爸爸,阿妈会伤心。”
彩彩爸知道阿南其实很懂事,没再多教育,手握成拳头摆在两人面前:“趁你们妈妈不在,咱们偷偷吃块糖,猜猜,哪个手里有糖。”
阿南轻轻点了点姨爹左手,彩彩凑过来,直接掰开爸爸右手拳头:“哇,泡泡糖!”她推了推爸爸的胳膊,“妹妹吃,阿南今天保护我,阿姐请你吃泡泡糖。”
彩彩爸笑着展开左手:“哎,这边也有喔。”
两个孩子咯咯笑,一起拆了泡泡糖吃,放进嘴里没嚼两口,彩彩“啊”了一声捂住嘴巴,彩彩爸赶紧放下阿南,蹲身搂住女儿:“咬舌头啦?”
彩彩“呜呜”摇头,松开手吐出了带血的泡泡糖,彩彩爸看到上头粘着一颗小小的乳牙,哈哈大笑:“咿唷,我家阿妹换牙咯,痛不痛?”
彩彩眼泪汪汪:“怎么可能不痛嘛,臭爸爸,还笑!”
“babyteeth掉光,我们阿妹就不是小baby了喔。”
“人家早就不是小宝宝了好嘛,我现在是大姐姐!”彩彩“哼”了一声,捧着泡泡糖扭头往楼上跑,嘴里含含糊糊叫着妈妈,“咩,咩,我牙掉啦!”
美芝听到女儿的声音,起身开门出来,彩彩一头撞进妈妈怀里,哭诉自己掉了牙,在流血。
美芝一边打水给她漱口,一边安抚她幼小脆弱的心灵,阿梅也讲起了旧俗哄她,上牙要扔屋顶,下牙要扔床肚,不然新牙会长歪。
彩彩渐渐止了哭泣,抽抽搭搭:“姨姨,妹妹知错了呐,你看我流血这么多,你不生气,原谅妹妹好不好?她屁股痛痛,板凳都坐不下,我们很乖的,以后不打妹妹好不好?”
阿梅把彩彩抱进怀里:“他知错就改,姨以后就不打他,要是敢再犯,该打还是得打喔,不过姨姨给彩彩面子,以后揍轻一点,打完也能坐板凳,好不好?”
“好吧,那,那只能打五下,啊不,打三下。”
彩彩一动脑筋就想咬手指,结果掉了一颗牙,手指没咬住,牙龈还痛得不行,美芝把她的手按下去:“多大了还咬手,小心牙齿长歪了。”
彩彩指着杯子里已经和泡泡糖分开的牙齿:“妈,帮我扔屋顶,扔屋顶就长不歪。”
美芝似笑非笑:“吃手指头长歪了,扔屋顶也不管用,不信问你三姨。”
阿梅忍笑:“真的喔,呐,以后彩彩不咬手指,姨姨就打阿南三下,如果彩彩牙长歪了,要打五下。”
彩彩把手臂举高高:“谁再咬手指头,谁,就,是,小,狗!”
小孩子的问题,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连欢欢也在阿姩的教导下,主动过来道了歉。
大人闹出来的流言蜚语才叫人头疼,尤其阿梅在对街不远租了店铺,打算开店卖女装童装,要和老街商户住户长久打交道不说,开店最讲究信用名声,就是李记这样的老字号,当年也因为新老板李国成不像样,丢了不少熟客。
美芝和阿梅商议了一番,决定让李二出面去解决这个问题。
彩彩爸妈人缘还是很不错的,会无端编造这种低级谣言的,除了李大的小舅子陈海,再没别人。他的生存法则是捧姐夫李大臭脚,其中又以贬低李二,说他家坏话见长。
彩彩爸才教育过俩孩子,解决问题不能光想着用拳头,所以去李记时,把他俩带上了。
赶上周天,店里客人不少,彩彩爸看到犹豫不决,不知道怎么选特产的顾客,就热心地上前介绍,讲完看一眼价格标牌:“喔咿,这一包要二十块钱呐,抢咯抢咯,听我的,往里再走几步,那个广记家,一样牌子东西,价格一半都没有,椰子饼还有现做的喔。”
一个旅游团的口耳相传,店里一下子冷了大半,陈海原本忙着收银没顾上,这才看到李二,对上李二,他既心虚又轻蔑:“二哥,得闲不在家喝茶,来我店里遛小孩啊?”
“你店里?林北姓李咯。”
陈海恼火:“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彩彩爸走到柜台边靠着:“我家阿美生气了喔,家门都不让我进,我不来找你找谁?我心情不好,你这生意也别做了,我得闲跟你耗功夫。”
陈海点了点计算器:“秀才不装清高,会耍无赖了喂。”
彩彩爸轻笑:“甘拜下风咯。你说,我把我家铺子租给广记,等你姐夫找我,告诉他是你把我惹急了,我才六亲不认,他还能不能叫你看门的?李国成轻易都不敢惹我,你年纪轻轻,胆量不小哦。”
这陈海连纸老虎都算不上,最怕做错事叫他姐夫生气,于是硬着头皮挨家挨户上门解释,先前说李二的话是他自己瞎编的,问了才知道,那吴小梅和吴美芝一个村的,离了婚不好回乡下,来投奔亲戚。
女人家离婚带着小孩不容易,大家同情也好唏嘘也罢,总归不再胡乱议论了。
彩彩和阿南隐隐约约觉得学到了一点东西,但世界的复杂,远远超乎小孩子的想象,她们很快又遇到了,想破脑袋也没有办法解决的难题。
终于迎来一个好爸爸,哈哈哈~
阿姩就是婶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02、好爸爸坏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