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眯起眼。
陆驰野却已经收回手,后退半步,笑容无辜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须臾,沈烬率先错开视线。
他回想起宫弥说过,“你该多关心关心你家小鬼,毕竟那孩子从小就没了父母。用你的话说,还被你吓成了蠢货。”
关心?
沈烬皱了下眉,生硬而冷淡地开口:“你怎么在这,作业做完了吗?”
简直像是在审讯犯人。
陆驰野眼底掠过一丝讥诮。
谁能想到呢?
令人闻风丧胆的地下城第一杀手,竟像个最平庸的监护人,问着千篇一律的问题。
还真把自己当父亲了?
陆驰野面上却笑得乖巧,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粒子□□型。
“还没有。”
他向前半步,指尖轻轻点了点模型上复杂的能量阀结构,语气无辜。
“我就是为这个来找你的,Ash。”
又开始了。
“先生”这个称呼,被明目张胆地省略。
沈烬的目光扫过粒子□□型,又落回陆驰野笑得毫无阴霾的脸上。
纠正那个称呼的念头只闪了一瞬,便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压了下去。
他移开视线,权当没听见那故意的逾越。
沈烬冷着脸接过了粒子□□型。
“麻烦的小鬼。”
陆驰野未完成的作业主要是一些粒子枪和手枪的原理知识。
地下城很混乱,或许是结果,也或许是缘由,每个公民都有资格持枪。
枪支的使用方法和原理,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识字一样需要学习的常识。
“这些东西,我记得你十三岁那年就教给了你。”
陆驰野坐在沈烬旁边的位置,屈肘支着下巴靠在沙发上。
“是吗?”他眨眨眼,蓝眼睛里盛满无辜的光,“忘记了。”
沈烬眼皮也没抬,嗤笑一声:“你那针尖大小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
话虽如此,他已从抽屉里抽出自己的配枪。
不再是模型,而是真正的粒子枪。
沉甸甸的暗色金属制成,线条冷硬流畅,如同怪兽的獠牙。枪身泛着幽光,扳机处被抚摸过不知多少次,早已不再透亮。
陆驰野盯着那把枪。
还有那只握枪的手。
沈烬看也没看他一眼,抬手随意一甩:“用这个。”
枪在空中划出一道凌然的弧线,精准地落向陆驰野。
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盈满掌心,陆驰野的指尖滑入扳机,指腹无意识地反复摩挲过那被另一个人不知道扣紧过多少次的位置。
他目光黏在沈烬握过枪柄的修长手指上,又滑向枪身幽深的发射口。
下一瞬,枪口毫无预兆地抬起——
直指沈烬的眉心。
陆驰野嘴角噙着一丝近乎顽劣的笑,声音却放得轻软:“就这么放心交给我……不怕我不小心走火射死你?”
空气凝滞。
沈烬站在原地,连睫毛都没动一下,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黑洞洞的枪口。
“你大可以试一试。”他开口,字句简短,漾着难掩的不屑,“能不能射死我。”
四目相对。
时间被无限地拉长、绷紧。
陆驰野能清晰看到沈烬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片冷郁冰川下蛰伏的漠然。
几息之后。
陆驰野手腕一翻,枪口利落地垂向地面。
他脸上重新堆起那种阳光而毫无阴霾的笑,仿佛刚才的致命动作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陆驰野掂了掂手中的分量,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晚吃什么:“那……Ash,从头开始,一步一步教我吧?”
沈烬的目光从陆驰野收回的枪口,缓缓移到他完美而虚假的笑脸上。
他向前一步,冰冷的指尖直接按上陆驰野握着枪的手背,略微用力,调整他扣扳机的姿势。
陆驰野感觉到手背上的温度,比普通人更冷,像是危险的毒蛇,但是他却因此而兴奋地颤栗起来。
意识不受控制地飞向别的地方,陆驰野回神的时候,沈烬早已收回手。
沈烬似乎根本不在意陆驰野是否在听,此刻坐在他身边,也只是在熟练而敷衍地应付差事。
这种认知让陆驰野心头蔓延起一阵莫名的情绪,可他的视线却很诚实地追随着沈烬的动作。
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这种动作,沈烬的手指在粒子枪的金属部件间翻飞,动作精准得像一台无情的拆解机器。
枪管、能量阀、扳机组件……每一个零件都被他利落地卸下,整齐排列在桌面上,泛着冷冽的光。
陆驰野的目光却不在那些零件上,而是紧紧追随着沈烬。
从修长的指节到腕骨凸起的弧度,再到他偶尔吐出简短讲解而微动的薄唇。
“看明白了吗?” 沈烬的声音冷淡。
陆驰野点头,嘴角噙着笑:“嗯。”
金属碰撞叮当作响,不到十秒钟的时间,桌上密密麻麻的零件重新组合成一把漆黑的粒子枪。
沈烬松开手,下颌微抬:“做给我看。”
陆驰野拿起粒子枪,动作却故意放慢。
指尖在能量阀上犹豫地摩挲了两下,最终他抬起眼,笑意更深。
“Ash,你帮我吧。”
“像之前那样。”
——“之前那样”,得追溯到陆驰野十三岁。
那时候,刚被领回家一年的小鬼还只有桌子那么点高,根本看不清桌面上眼花缭乱的一切。
沈烬会把他抱在腿上,从背后圈住他,手把手地教他组装。
沈烬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还说什么不记得?
但他懒得再争辩,只想快点结束这无聊的一切。
沈烬冷着脸,伸手覆上陆驰野的手背,引导着他的手指去拆卸零件。
可掌心的手和当年早已不同,骨骼修长,指节分明。陆驰野的身体也已拔高,再没法像小时候那样被轻易圈进怀里。
沈烬的掌心贴着陆驰野的手背,却莫名觉得怪异——少年的体温比他高,皮肤相贴的地方像是被灼了一下。
就在这时,陆驰野突兀抽出手,反客为主地覆上了沈烬的手背。
“这样能感觉得更好。” 他低声说,指腹轻轻压了压沈烬的指节。
沈烬呼吸一滞。
后颈的腺体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烫,像被火星燎过的枯草,灼热的触感一路烧进血管。
他猛地抽回手,粒子枪“咚”一声砸在桌面上。
“自己来。”
陆驰野回头的时候,迎接他的是被“砰”地用力甩上的房门。
良久,他捻了捻落空的手指,收回视线。
*
教学结束,沈烬感觉比先前还疲惫。
应付小鬼简直比执行任务麻烦一万倍。
那个麻烦精不知道从哪里鬼一样游荡出来,无声无息地靠近,像道影子般贴上来,嗓音里带着点诡异的轻快:“Ash,该休息了。”
沈烬侧眸瞥了他一眼。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陆驰野像个尽职尽责的老妈子一样,对他的作息格外上心。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催促他睡觉,烦得他一度冷脸质问,得到的回答却永远千篇一律——
“宫弥叔叔拜托我这么做的。”
今天,沈烬没力气再和他争辩。
骨髓深处渗出的疲乏感像潮水般漫上来,沉重得反常。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混沌的思绪让他懒得深究,只沉默地站起身,朝卧室走去。
陆驰野跟在他身后,蓝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
沈烬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让陆驰野记得关好门,然后就昏厥一般陷入了黑暗。
梦里是断断续续的过去。
沈烬梦到那双眼睛。
另一个拥有这双眼的人,面容已经模糊。
他无端梦到了五年前的夜晚。
那孩子拥有着这样一双眼睛。
湛蓝,纯粹得像冻湖的冰心,与他记忆深处那个人惊人地重叠。
然而脑海中那两双重叠的影子,下一瞬分裂。
眼前这双眼燃烧着更野性的光芒。
稚嫩却嘶哑的怒吼冲破了喉咙,孩子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不管不顾地朝着沈烬猛扑过来。
“……喂!”宫弥无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沈烬甚至没有大幅移动,只是面不改色地垂眸,肩膀极其细微地向后一侧。那带着风声的、拼尽全力的扑击便擦着他胸前的束缚带落空。
孩子收势不及,整个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摔去。
“扑通”一声闷响,小身体砸进了冰冷粘稠的泥浆和血污里。
他挣扎着抬起头,跌坐在血水里环顾四周,紧接着慢慢转过脸。
苍白的小脸糊满了黑泥,只有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湛蓝眼睛,透过污浊的雾气,死死地钉在沈烬身上。
沈烬轻“啧”一声,难掩嫌弃厌恶地扫一眼身上迸溅上来的污水,往后退了一步。
他脸色阴沉地沉默,宫弥反倒爆发出一串爆笑。
“这孩子是把这些家伙当成自己的家人了。”
宫弥走到沈烬身边,手肘搭上他肩膀,盯着孩子观察了片刻,幸灾乐祸地说,“别这么恐怖地看着他,没看见吗?孩子被你吓坏了。认知错乱,记忆也紊乱,多半是暂时性回到了当初被抓到那该死实验室的状态。”
“我当然看得出来。”沈烬甩开宫弥的手,烦躁地揉了下眉心,“所以呢,除了这些废话,你不如说说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我?”宫弥指了指自己,嘴角笑意愈发揶揄,“应该是你要怎么做才对吧。你是不是该对这孩子负起责任来,‘杀人犯’先生?”
“杀人犯”三个字像玻璃刮过废墟的刺耳声响,刺激了孩子的神经。
他猛地从泥泞中挣起,小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再次像颗炮弹般撞向沈烬。
这一次,沈烬眼底的温度彻底冻结。
他出手快如闪电,狠戾而干脆,精准地一把揪住孩子后领破旧的布料,轻松将人提到了半空。
“放开我!杀人犯!魔鬼!” 孩子双脚离地,却没放弃疯狂地蹬踹踢打,甩出的泥点溅到了沈烬的作战服上。
沈烬眉头紧蹙,看着那不断挣扎、浑身散发着血腥和酸雨味道的麻烦,毫不掩饰地将手臂伸直,把人拎得离自己远了些。
被悬空的无助感彻底点燃了孩子的兽性。他猛地扭过头,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在沈烬拎着他的手腕上。
尖利的虎牙穿透不了特殊纤维编织的作战服,但那股不顾一切的狠劲,依旧透过坚韧的布料,清晰地传递来一阵沉甸甸的钝痛。
沈烬脸色更差,斜睨看热闹的宫弥:“你该知道我不擅长料理这种麻烦。”
“但看起来他对你更感兴趣。”宫弥耸了耸肩,“你也看到了,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过我。”
在沈烬神情更冷之前,宫弥面容染上正色:“更何况,虽然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人,但27人只为了运输他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沈烬副官,这三年我们扑空过多少次,而这一次我确定我们已经抓住了关键,你真的甘心放弃吗?”
宫弥垂下眼睫,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挣扎的孩子,“或许,弄明白这孩子的身份之后,当年指挥官阵亡的谜团……”
沈烬攥着孩子后领的指节猝然泛白。
宫弥笑眯眯地转移了话题:“总之,正如你所想,这孩子是个棘手的麻烦。”他眸光郑重,“我保护不了他,只有在你身边,他才是最安全的。”
沈烬灰蓝色的丹凤眼微微眯起。
片刻,他像丢弃一个麻烦的垃圾一样,把扭动挣扎的孩子扔回脏污的地面。
孩子早已在挣扎中流失了大半力气,这时候被从成人高的地方摔下来,一时间显得有些茫然。
沈烬单膝半蹲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戴着战术手套的手如同铁钳般扣住小孩的后颈,强迫那双再次燃烧起恨意的湛蓝眼睛看向自己。
“喂,小鬼。”
“放开!”小孩在泥水中徒劳地蹬踹,只是比起先前,力道肉眼可见地变弱,像是只穷途末路却仍旧不甘龇着牙的小兽,“早晚有一天杀了你!”
手腕传来残留的痛感,那是方才被这小鬼发疯撕咬的位置。
近在咫尺的熟悉蓝色眼眸里纯粹的恨意让沈烬感到一阵莫名的头痛,他压下烦躁。
“听着,这里是地表。五年前那些怪物残留在这里的辐射,会在日出的瞬间让你融化成一滩恶心的血水,而现在距离日出还有不到三十分钟。”
他逼近几分,灰蓝色的瞳孔锁住小孩,“死在这里烂掉,或者,跟我走。”
小孩的挣扎蓦地停滞了。
一旁的宫弥终于憋不住,“噗嗤”笑出声,火上浇油:“小子,你知道他是谁吗,想杀他可不容易,而你只有活着才有机会。”
“跟着他,盯紧他,等你自己变强的那一天。”
……
床上人的呼吸变得绵长。
隐藏在阴影的人慢慢走上前,身形一点点暴露在灯光下。
陆驰野站在床边,俯视着养父的睡颜。
少了杀意和冷戾,那张总是带着冰冷压迫感的脸,此刻在灯光下,竟显得——
无比昳丽而诱人。
小陆:想杀他
大陆:想biu死他
emm……怎么不算是杀呢?
大陆要开始做一些过分的事情了[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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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