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
天色灰沉沉的。
津江之上,一艘载满了货物与游人的渡船正由南向北一路前行,江水湍急,溅起白浪朵朵,打在船身上。
伴随着摇晃的波涛,疲惫至极的江云苓终于忍不住慢慢沉入了梦乡。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方熟悉的小院,疼爱他的双亲犹在,一家人站在院里的梨树下讨论着今年结出来的梨子到底是该先熬罐蜂蜜枇杷梨子膏出来,还是该先蒸碟梨霜糖饼吃。
他爹惯来是拗不过母亲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夫妻俩争了一会,最终还是江谦先败下阵来,摇着头无奈的笑道:“行,那就听小容的,先熬一罐蜂蜜枇杷梨子膏出来罢。”
话落,他瞄了一眼满树繁盛的梨子,又转过头去小声自言自语:“总归今年结的梨子那么多,等熬完了枇杷膏,囝囝也还能给我蒸碟梨霜糖饼吃。”
季婉容自是听到了丈夫的话的,拿了帕子抿唇直笑。
江云苓也笑,搬来一架梯子爬上去摘梨子。
然而等他摘下一颗梨子,回身想要和爹娘说话的时候,那对总会站在树下温和的看着他笑的夫妻却不见了。
“爹?”江云苓站在梯子上,手里举着一颗又大又甜的梨子,眼神茫然。
“娘!爹!爹!你们在哪里!”喊了几声不见回应,江云苓慌了,急的向前跑了两步,大叫了起来,然而空旷的小院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忽然,身子一轻,眼前的场景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萧条的院子里挂着刺目的丧幡,门角屋檐下那对白色灯笼随风摇摇晃。
“爹、娘,你们去哪里了,怎么不带上囝囝?”江云苓披麻戴孝,无力的跪坐在小院里,双目通红,喃喃道:“你们都走了,丢下囝囝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呢?”
就在这时,头顶忽然拂过一阵轻轻的风,像是母亲温柔的抚摸他的发顶。
江云苓木然的抬起头,却见面前站着的当真是母亲那温婉清丽的身影,他爹就站在母亲的身边,两人正含笑着注视着他。
“爹?娘?你们回来了?”江云苓一怔,却见他娘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脸上的表情似眷恋,似不舍,可脸上的表情仍是笑着的。
“囝囝,我和你爹要走了。”母亲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江云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以后我们不在身边,也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活下去,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娘!不要!”江云苓惊恐的伸手想要抓住父母的手,然而他一伸手,手指却从季婉容的身体穿了过去。
两人的身体如轻烟一般,一点一点的变得模糊,缓缓散去。
“爹!娘!”江云苓大喊了一声,一双手在空中胡乱的抓了几下,却抓了个空,他整个人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木船随着随着颠簸的江水发出“咯吱”的声响,狭窄不透气的船舱里传来一阵汗与食物混杂而成的味道。
江云苓一时有些茫然,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如今在哪里。
是了,他早已离开了那个熟悉的小院,离开了那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独自一个人登上了这条去往平遥府的船。
念及此,江云苓的眸中不住划过一抹黯然。
他抱膝蜷坐了起来,背后就是木板拼成的船舱,他紧紧的抱着怀里的包袱,唯有这样的姿势才能让他觉得安全一些。
他如今乘坐的这条船名为吉庆号商船,是嘉陵府一户富商家里包下的货船,平日里除了运送些货物之外,顺便也做些载客的生意。
如今的世道可称的上一句太平盛世了,虽说大多数人故土难离,然而却也不乏一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以及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背井离乡的人。
船家便是看准了这一点,于是除了载货之外,又在船上弄出了两个小隔间,沿途搭载一些散客,一个人收二十文船钱。
因着这船不是专门载人的,船上各种东西显得很随意,睡人的船舱一共就两间,汉子和船工们睡一间,余下的女眷和哥儿们睡另一间,都是大通铺。
旁边一个正抱着孩子哄的妇人见他醒了,主动来和他搭话:“呦,小哥儿,你醒啦!梦见爹娘了吧!”
这妇人这几日就睡在江云苓隔壁,方才她听见这小哥儿嘴里喊娘来着。
其实她老早就注意到这小哥儿了。
因船上还有不少汉子的缘故,她们女人和哥儿为了避嫌,一般都不会出船舱,大家闲着没事儿便都爱聚在一块闲磕牙,独这小哥儿不一样。
平日里醒了不是吃就是躺着,也不怎么与人说话,瞧着性子有些孤僻,但好在事也少,不像旁的几家似的,成日里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能吵起来。
妇人对自己的这邻铺还是挺满意的,独有一点,这小哥儿长得也忒丑了,一张脸黑乎乎的跟煤球一样,那右脸上还疤疤癞癞的,一开始可是唬了她一跳。
不过这丑哥儿人倒是挺心善的,前两日见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汉子又在那头,忙不过来,还给她搭了把手,哄了会孩子。
也是为着这个缘故,那妇人此时瞧着江云苓心里也软了几分,主动安慰了一句:“没事儿的,咱们这船明日就该到平遥府了,你爹娘说不上到时就在船下等你呢!”
闻言,江云苓沉默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心头却升起了一阵苍凉之感。
不会了,他的爹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见江云苓没有搭理她,那妇人也没放在心上,只当这哥儿生性如此,她怀里的孩子也睡着了,她便抱着孩子与旁人唠家常去了。
江云苓默默的拉起身上被子重新躺下。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来日了,然而每每回想起来时,江云苓却仍觉得如在梦中。
他本是嘉陵府兴宁镇义丰村人,父亲江谦,原是村里的草药郎中,靠着替村里人看病,上山采挖药材再拿到镇上的药铺子售卖,一文一文的攒下了些银子。
终于,在他八岁那年,父亲在镇上盘了家铺子,一家人也从村里搬到了镇上,开了家医馆营生。
平日里,他爹在前头的中堂里给人瞧病,他和娘便在后院住着,帮他爹晒晒药材,打理家事,一家人子虽然人不多,日子却过得温馨和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十多日前,父亲如往常那样出门去山上采药,却不慎却不慎从山涧里跌了下来,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母亲季婉容听到这消息以后受不住刺激,本就不太好的身子骨更是彻底垮了,没两天便也跟着去了。
江云苓在短短的几日里接连失去了疼爱他父母,整个人几乎崩溃,大病了一场。
然而父母的丧事还要操持,于是江云苓强拖着病体,在一位世叔的帮助下办完了父母的丧事。
只是一连串祸事却并未就此结束。
他那长居在村中的阿奶孙氏和二叔,三叔,在他爹娘办完丧礼的第二日就找上门来,一大家子人欺他父亡母去,竟合计着要将他卖给镇上的一富商为妾,谋夺着要抢占父亲留下来的屋产。
他阿奶更是指着母亲的灵位大骂母亲是个丧门星,就是她克死了父亲。
江云苓气的浑身发抖,却无论如何也骂不出那些腌臜的话来,幸而他早有准备,请来了镇上一位与他们家颇有私交的衙役,这才吓走了那一大家子。
可事情发生以后,江云苓便知,兴宁镇他也是留不得了。
大宣朝最重孝道,此事若真闹到公堂之上,他一个做孙儿的将自己的祖母告了,仅凭一个孝字,他便无论如何也不占理。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江云苓深知,他阿奶和二叔、三叔那一大家子人被吓走了这一次,但很快又会闹上门第二次。
梁公差照拂得了他这一次,却不可能照拂得了每一次,再说,他阿奶他们来闹的次数多了,也总归会影响巷子里其他人家的生活和生意。
纵然他们一家子在槐花巷住的这些年与街坊四邻都处的不错,然而日子久了,再深的情分也会被耗光。
他倒是也可以在镇上再寻一个新的住处,然而到底在一个镇上,他阿奶他们若是有心,总能打听到,然后摸上门来,到时不过又是另一个循环。
凡此种种,离开兴宁镇,是他当下唯一的选择。
只是,想要离开兴宁镇去投靠其他的亲人,对于江云苓来说也十分不易。
他母亲季婉容,原是镇上一商户人家里的不受宠的庶女,嫁给了他爹后便和母家彻底断了亲。
母亲还在世时便从不与他外祖一家来往,更别提几年前,季家一家更是已举家搬离了兴宁镇。
他阿奶与两个叔叔又是这样的人。
除此之外,他父亲与母亲一辈子所识的好友都在兴宁镇,家里也再没有什么远亲。
只除了一位,那是他母亲还未出嫁时的手帕交,如今已经远嫁平遥府的赵氏,赵湘宜。因着她的夫家姓霍,江云苓该唤她一声霍姨。
而他这一次乘船去到平遥府,也是为了去投靠赵氏一家。
说起来有些难为情,这位赵氏除了是他母亲的手帕交,还是他未来的婆母。
这事儿江云苓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就在季婉容临去的前一天,大抵是察觉到自己的身子真的撑不住了,也担心自己走后留下一个小哥儿没人照顾,她才将江云苓叫到床前,仔细的交代了这件往事。
于是江云苓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父母曾经给他定下过一门亲事。
据母亲所言,她与赵氏从小便一起长大,那时赵家就在母亲家的隔壁,因两人都是大宅院里的庶女,所以格外的惺惺相惜,亲如姐妹。
虽然赵家一家后来从嘉陵搬去了平遥,两人也各嫁一方,然而两人的感情依旧亲厚,婚后双方仍有书信来往。
母亲还说,其实许多年前,他们还带着他去过霍家一次,也就是在那时,双方定下了这门娃娃亲,连婚书都写下了。
只是不知为何,从几年前起,赵氏忽然与她断了音讯,连着寄去好几封信都没了消息。
爹和母亲原本还筹划着今年再带着他往平遥那边走一趟,去瞧瞧赵氏是否发生什么事了,谁知家里突然遭了这些变故。
时隔太远,且当时江云苓还太小,他其实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因而当他听母亲提起此事的时候,无疑是愕然的。
怪不得这些年他慢慢长大,父母却没怎么提过替他相看人家的事儿。
那张婚书他也找到了,依照庚帖上所写,他那从未谋过面的夫婿名叫霍青,家住平遥府白柳县杨溪村。
对此,江云苓既茫然又无措,可母亲临走之时曾经拉着他的手千叮万嘱,让他在她走后便拿着这张婚书去平遥府寻赵氏。
还说即便没有这纸婚书,就是凭赵氏与她的情分,知道这件事以后也绝不会对他置之不理。
其实季婉容何尝不知道,让一个小哥儿独自一人捧着婚书这样找上门去投靠未婚夫婿一家是何等难为情的事,只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的身体撑不住了,她与夫君这么多年就得了这么一个孩子,她得先叫她的孩子活下去。
江云苓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在料理完父母的丧事以后,面对一大家子如狼似虎的亲戚,他果断的选择收拾东西,离开兴宁镇,去平遥府投靠他那未婚夫婿霍家。
今日已是他在船上的第四天了。
大江载着长舟一路北上。
怀着满腔的忐忑与疲惫,江云苓慢慢的合上了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会如何,大概也只是得过且过,勉强度日罢。
只是无论如何,他却始终记得母亲在梦里说的那句话。
抱紧了怀里的包袱,江云苓想。
娘,你放心,无论将来日子过得如何,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大家久等了!这本终于开文拉!!开文大吉!发文第一天一次更三章哦!希望新的一本大家继续支持!求收藏和评论鸭![撒花][撒花]
原本这本也是想全文存稿完再发的,结果前段时间太忙了,而且这本篇幅也比上本长,眼看存不完拉,只能边发边写了,不过目前存稿也挺多了,大家放心!
还有一些写在开文第一章的话:
1.这本整体文风和上本差不多,也是纯种田文。两个纯土著过日子,慢热(划重点!),细水长流,家长里短,风格主治愈温馨,美食多,且无金手指。经营的话,小富即安,不会暴富,科举只是攻的弟弟,大多几笔带过,不会有详细描写,主要我也写不来这些。[爆哭]
2.关于更新,暂定每天晚上9点,但为了苟下榜单,上榜第一周隔日更,除此之外都日更,夹后日六,直到没存稿为止。
3.上本更接近于理想的桃源生活,而这本相对来说会更贴近乡村现实一点,也就是说会有恶人,但不多,基本都在两三章内打发了。
4.本文纯架空,文里出现的各种食物都是为了过日子服务,喜欢考究的读者如觉得不适可及时止损,好文千千万,也别勉强。
大概就这些啦!希望大家看文愉快!最后最后,宣传一下我下本预收《茶溪闲事[种田]》,下本想写个茶农题材,绿茶攻[让我康康],文案太长了,我放在第二章作话了!大家也可以直接戳进专栏看!喜欢的可以请大家收藏一下吗!谢谢大家!![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