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萦绕的校园里,广播站的流行乐回荡在空旷的操场,谈尧散漫地倚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指尖的烟蒂明明灭灭,朦胧的烟雾染着夕阳,将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颓败的光晕。
烟灰簌簌落下,在黄昏下碎成金粉。
少年耷拉着眼尾,面无表情地看地板,大脑像一团打结的线,交缠的思绪晃出谢书衍在球场上的嘲讽。
谈尧越想越烦。
只要浮现那张冷漠的臭脸,血液里的暴躁因子就像烟花炸开一样,噼里啪啦地冲上脑门,
忍他好几天了,
球输了,人还是照打。
这会儿放学有一阵子,校园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学生,楼上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谈尧在烟雾中抬起眼,紧绷的眼尾凌厉的向上扬,充满敌意的目光紧盯着逐步靠近的身影,他随手掐灭烟蒂,直起身子挡在楼梯口前。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冲撞,一冷一炙。
“聊聊。”谈尧说。
“别烦人。”谢书衍居高临下地垂眼。
“怎么,”谈尧冷嗤一声,似笑非笑:“你不敢?”
“我不浪费时间。”
“让开。”
“要是不让呢?”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两级台阶。
谢书衍身上那股好闻的气息混合着若有似无的侵略性沉沉压下来,缓缓凝滞住流动的空气。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谈尧,沉默不语。
天空翻滚着一簇簇火烧云,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随着步伐移动,影子时而扭曲交叠,时而分离疏远。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学校后方一片尚未开发的空地,这里视野开阔,荒草丛生,有风拂过,遍地横生的金沸草在黄灿灿的暮色里熠熠生辉,泛出不真切的朦胧感。
当下的局势让人忽略眼前正恰到好处的景色。
夕阳将两道影子拖进这片金色海洋里,谈尧沉沉地看向后者,歪头压了压脖颈,“忍你很久了,同桌。”
“今天解决一下。”
阳光从后方洒落,
谈尧整个人都被掩在阴影里,阴沉的黑瞳在暗影下闪着细碎的敌意。
谢书衍静立不动,投在身上的光影被切割,有半张脸暴露在夕阳下,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冷漠平静,看不出情绪。
越是平静,越欠揍。
谈尧冷冷凝视这张脸,体内的火顺着血液迅速烧上来,他突然攥拳,紧绷的小臂肌肉青筋蔓延,裹挟着一阵劲风直袭对方面门。
谢书衍面不改色,敏捷地侧身一闪,同时精准扣住对方手腕,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
“蠢到上赶着挨打。”
这句不轻不重的话,在此时的氛围里显得没有任何分量,耳旁是呼啸而过的风声,谈尧听得不真切,
打个架还啰啰嗦嗦。
“少他妈废话”谈尧借势将人拽近,膝盖凶狠地顶向对方腹部。
两人身影在暮色中骤然交缠,空气中掀起一片草屑飞扬。
交手几个回合,谢书衍的身手出乎意料地占据上风,那张冷漠平静的脸皮下,藏着比谈尧更敏捷的身手,每一次闪避都恰到好处,每一记反击都精准干脆。
经过一番激烈搏斗,
原本生机勃勃地金沸草被碾得乱七八糟,无辜地倒伏在地。
暮色渐沉,谈尧被反剪双手按倒在地,他呼吸急促,颧骨处的擦伤隐隐渗出血丝,黑发凌乱地黏在额前,疼痛争先恐后地从骨缝里往外钻,让人头皮发麻。
相比之下,
谢书衍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不见半点伤痕,除了小臂几处泛红,浑身干净得仿佛置身事外,每次谈尧攻向面门的拳头,都被他用手肘精准格挡。
这人无论做什么,似乎都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狡猾。
连续输两次,真他妈丢人。
谈尧下颌稍仰,胸腔起伏剧烈,锐气的眼尾紧紧绷着,不甘示弱地瞪视谢书衍,
他想说这孙子干架招式太他妈烦了,招招往脸上砸,
谈尧有一瞬间觉得谢书衍是故意的,明明有机会攻击其他地方,却总逮着脸揍。
呸,
什么三好学生全他妈装模作样。
打人的招数比他还阴。
谢书衍气息微乱,右手拽住谈尧的衣领,凸起的腕骨线条冷硬,汗湿的碎发利落地往下坠——
那双审视的目光垂直朝下,深不可测地将对方笼罩,像猛兽在打量猎物。
谈尧尚未完全长开的五官有属于少年的张扬桀骜,也有自甘堕落的叛逆。
仔细一看,这张脸确实变化挺大,骨骼冷硬的轮廓已经褪去稚气,眉眼依旧锐气凌厉,却多了些强势的攻击性,
同一双眼睛却和记忆中的眼神格格不入,眼前的这个人,颓败,茫然,身上看不到一点价值存在。
谢书衍微紧起眉,修长的指节不自觉地收紧,指腹下是谈尧温热的皮肤。
两道目光毫不避讳地碰撞,
谈尧满身的汗,突然猛地挣动了一下,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别的缘故,他后颈泛起一丝怪异的灼烧感,
“看个屁。”谈尧面无表情地瞪回去,“再看就把你的眼睛抠出来。”
夕阳从侧面照下来。
谢书衍注视着他,敛下的睫毛折出一道阴影,视野里的画面逐渐不真切。
恍惚间,大脑似乎开启时光隧道,周围的场景在扭曲变幻,猛地把他拽回那年炙热的夏季。
当时一年一度的全国数学联赛,才华横溢的参赛者数不胜数,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众多参赛者里脱颖而出的谢书衍,
他虽岁数稚嫩,气质却超乎同龄的冷静和沉稳,在这场比赛谢书衍依旧表现出惊人的数学天赋,稳拿第一。
从小到大,任何比赛结果总是一尘不变,他早已乏味无趣。
直到五年级的竞赛颁奖现场,谈尧抱着银奖杯主动靠近,蓝白的校服穿得整整齐齐。
男生鼻尖还挂着汗珠,旁边的一颗小痣格外醒目,“你记得我吗?”
谢书衍坐着没动,问:“有什么事?”
谈尧擦了擦手心的汗,伸出右手做自我介绍:“我叫谈尧,尧舜的尧。”
谢书衍面目表情,目光游移到那只白净的手上,简短回应:“谢书衍。”
“我知道。”谈尧注视着对方,露出一抹真诚赞叹的笑,“你很厉害,每年都是冠军。”
“谢谢。”谢书衍扫过对方胸前的名牌,语气平静。
没有骄傲,也不带任何情绪波澜,
似乎对第一的位置并没什么兴趣。
谈尧皮肤很白,因为天气太热脸颊透着一层粉,精致的五官,却因为那双眉眼变得锐气。
“只差两分”
谢书衍目光落在谈尧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视线会忽然被鼻骨的小痣吸引。
谈尧忽然郑重道:“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名字。”
“下一次,我会赢你的。” 谈尧站直身姿,澄澈的眼中闪烁着认真和坚定,那一瞬间,凌厉的黑眸更加锋芒毕露。
这句话不是期许,不是愿望,而是一个掷地有声的宣告,少年眼尾扬起的小褶里盛着盛夏的炙热,连睫毛都镀上一层耀眼的光晕。
谢书衍罕见地愣了瞬,才嗯了声。
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一个“第二名”,不仅因为对方缩短了与自己的分差,更是因为那双眼睛里的纯粹、自信。
当时这个瞬间让他记住很久,
大概是那双眼睛里有他没有的东西,那种对自我,对未来充满挑战的态度,是他没体验过的。
谢书衍思维聪明,洞察力敏锐,因为自身出类拔萃的天赋从小到大学什么都很快,富裕的家庭也提供了不可缺少的顶级教育条件。
不管是学习或是兴趣,他总是众人之中的佼佼者,对谢书衍来说,得到“第一”是轻而易举且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乏味枯燥的理念里,突然出现一个人来打破平衡。
挺有意思。
时间推移,很多印象深刻的事都在慢慢模糊,谢书衍遇见过许多人,许多事,唯独对那个稍微有些不一样的眼神记忆封存。
他有思考过,可能是这人身上有某种特质吸引自己,可能是那份自信或勇敢,也可能是享受击溃他的快感。
这些都有可能成为理由。
但那个信誓旦旦的少年,再也没有出现。
“要动手赶紧,别他妈磨磨唧唧。”谈尧被对方不可名状的打量盯得脑子快炸开。
妈的,好痛。
刚吼出声,眉梢就急促地拧在一起,嘴角边的伤让谈尧疼得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狗东西,打人还挺疼。
谢书衍游离的思绪被拽回现实,夕阳笼罩整片天空,耳旁有飞鸟归巢的群鸣。
他回神,
眼前是谈尧充满愤怒和嫌恶的脸,
一身戾气,一无所能。
谢书衍眸光黯下来,黑沉沉的阴影里浮现出一抹藐视,那丝不知名的情绪又悄无声息地从心脏蔓延出来,缓慢地在身体里生根发芽。
当初摆出一副一定能赢的表情,现在又是这副德行。
擅自决定成为对手,又擅自自甘堕落,
这算什么?
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是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非常失望。
有一股陌生的燥,从心脏由内至外烧起来,似燎原烈火般,将记忆里那双澄澈的眼神烧个干净。
虽然对方情绪莫测,但谈尧莫名其妙地察觉到,他好像突然心情不大好,
谈尧感觉后脊不由自主地麻了一瞬,他紧绷下颌线,冷着脸准备挨揍。
妈的,
大不了在医院躺半个月。
黄昏渐浓,起了些风,密集的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谢书衍眼底的暗涌已经平复,冷冽的嗓音在空气中散开:“我收回那句话。”
“你没机会了。”
男生棱角分明的五官被晚霞覆上朦胧的光雾,居高临下的俯视,仿佛一位审判者。
谈尧皱眉,觉得他有点怪,不太理解谢书衍究竟想表达什么。
身体又痛又燥,
操!书呆子说个话都这么弯弯绕绕。
谢书衍松开钳制,没什么情绪地整理校服上的褶皱。
耳旁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四周安静下来。
谈尧正面仰躺着,眼眸虚虚眯起,摇曳的金沸草在不真切地视野里影影绰绰。
灼黄的天光仿佛还有些许刺眼。
谈尧抬起手臂搭在眼睛上,视线顷刻间暗下来,修长的指节慢慢蜷起,收紧,最后攥得泛白。
果然,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