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时分,落日余晖被玻璃折射出一片金色光弧,教室里的人声逐渐稀疏。
谈尧趴了一天,其实根本没睡着,身旁那个人的存在感太强,让他神经紧绷了一整天,直到最后实在撑不住,才终于陷入浅眠。
浑浑噩噩间,那个恶梦再次造访。
八岁的谈尧第一次见到亲生母亲宋曼。她比想象中更漂亮,年幼的他被带进这个新家,面对陌生的“爸爸”和四岁的弟弟,他小心翼翼地讨好每一个人。
那时的谈尧,考试永远满分,懵懂天真,礼貌又乖巧。
他总以为,只要足够优秀、言听计从,就能换来宋曼的喜爱。
但每一次,谈尧满心期待想得到妈妈夸奖时,始终只有一句淡漠的“知道了”
那段漫长的童年里,宋曼未对他展露笑颜,也不曾有过斥责,起初谈尧觉得可能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达不到她的期待。
后来又自我安慰,世上母亲各有不同,温柔的,严厉的,急躁的,不善表达的。
可他从没想过最残忍的可能性,也许宋曼根本就不会爱他。
混沌的梦境毫无章序。
记忆的碎片犹如尖锐玻璃,猝不及防地扎进意识里,一些突兀,阴暗的画面片段七零八落地砸下来,
八岁前的噩梦汹涌而至:脚踝的铁链在无数漆黑的夜里挣扎作响,父亲施暴的画面不断闪现,最终凝固在谈辰自尽的场景,从他身上淌下来的汩汩鲜血在地面交织成网,蛰伏的回忆如深渊毒蛇,裹着刺骨寒意将他缠绕,急切地拖着他回到那个绝望的世界。
仿佛是感受到宿主的强烈排斥,梦境骤然支离破碎。
十二岁那年,谈尧第一次看到宋曼露出那样喜悦的笑,她将所有温柔都给了陆池,而自己得到的,始终是日复一日的冷漠。
起初谈尧并不怨,但经过日积累月,心中的反差与嫉妒如沼泽藤蔓,悄无声息地扎根疯长,越来越浑浊。
那个闷热的周六,谈尧发着39度高烧,独自在二楼卧室昏沉度日,额头滚烫,喉咙跟刀割一般干涩,却始终没吭声。
小病小痛,忍一忍就熬过去了。
自从踏进这里,二楼就成了他与这个家心照不宣地界限,谈尧不敢贪心,清楚贪婪是要付出代价的。
高烧蒸发着体内水分,谈尧口渴难忍,拖着沉重步伐走出房间,楼下骤然传来的欢声笑语,犹如一把利刃,毫无防备地刺进耳膜。
他缓步拐下楼梯,看见宋曼和几个好友围坐一团,脸上堆满炫耀的笑意,正热火朝天地攀比孩子的成绩。
这才是母亲该有的模样。
谈尧隐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看着那张向来对自己冷若冰霜的脸,此刻却绽放出前所未有的温柔。
没人发现暗处的他,也无人知晓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谈尧沉默地注视着宋曼走到陆池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些奖杯和几本荣誉证书,
她笑得如沐春风,是谈尧从未见过的情绪。
很陌生,很诧异。
也很渴望。
“这些是小池的比赛奖杯。”她轻轻将东西放在桌面,“他刚被选进奥数班,明年要参加数学联赛。"
宋曼的声音温柔的不可思议。
客厅里即刻响起一阵客套的唏嘘和夸赞。
少年落寞的身影与世隔绝般立在拐角,谈尧的拇指无意识地掐着指节,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酸涩。
“教育的真好。”
“听说你大儿子学习也是拔尖儿,你们家不会是有什么学习基因遗传吧?”
一句玩笑话,却让气氛骤然冷下来。
谈尧看到宋曼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眼底闪烁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神色,
那是每次面对自己时,宋曼会不自觉露出的排斥和恐惧。
客厅的谈笑戛然而止,见她脸色不大好,几位阿姨忙岔开话题。
谈尧死死盯着桌上的奖杯证书,指尖抖得厉害,心理的冲击比发烧带来的痛苦更胜一筹。
那些证书,那些奖杯,陆池有的,自己明明一样不少,甚至别人未能达到的,谈尧都做到了,
可他的奖杯,宋曼甚至没看过一眼。
明明脱离谈辰的世界后,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有家了。
谈尧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混乱的情绪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像打开了某种开关。
他竭力控制住那些混乱且极端的想法,可几番挣扎仍毫无作用,颤抖的双手暴露了崩溃的边缘。
以前那些哄骗自己的话怎么都不管用了?
大脑里忽然闪过许多画面,是他讨好宋曼的片段,是他每个期待落空的瞬间,每一格回忆都无比清晰。
曾经一道道细小的裂缝突然开始四分五裂,轰然崩裂。
为什么流着同样的血,得到的却是天差地别?
一股蚀骨寒意自脚底猛地往上蹿,压抑已久的嫉妒如困兽挣脱牢笼,化身成洪水猛兽,瞬间抽空肺里的氧气,留下剧烈的疼痛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为什么要生下他?
为什么要生下他?
为什么要生下他?
谈尧眼眸布满血丝,神色冰冷又晦暗。长久积压的情绪开始扭曲,盘踞,带着某种强烈的破坏力极速摧毁内心防线,最后全盘崩塌。
他终于明白,无论自己如何讨好都换不来爱——
从那时开始,谈尧亲手撕碎自己“好学生”的形象,他不听课,不写作业,成绩下滑千里。
那双眼睛越发桀骜不驯,目中无人。
学校老师跟宋曼沟通过谈尧的情况,希望家长多关注孩子,可她始终不闻不问。
升入初中后,叛逆的青春期让谈尧变本加厉,逃学抽烟、打架斗殴样样不落。
起初宋曼还会到校处理,但永远不问缘由,只让他道歉息事。
唯有这种时候,谈尧才能从宋曼身上捕捉到一丝“母亲”的影子,病态的报复快感,让他得到了短暂满足。
为得到扭曲的情感慰藉,谈尧一次次用极端行为制造事端。
他愈发肆无忌惮,宋曼开始选择逃避,无视。
她细思极恐地察觉到,谈尧似乎很享受她为他善后的样子。
每次与谈尧对视,他那冷漠阴郁的眼神都让宋曼心里发怵,眼前的少年,与之前伪装的乖顺形成一种割裂的诡异感。
更可怕的是,
这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让宋曼仿佛看见了谈辰的眼睛,那双阴暗、病态又充满癫狂的眼神,像从黑暗中伸出的恶魔之手,猛然将她拽入地狱。
每当触及这些封存的记忆,宋曼便控制不住地颤抖,五感瞬间被恐惧和厌恶填满,连空气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些她拼命想遗忘的噩梦,如影随形。
直到初二那年,谈尧动手打了老师,宋曼彻底爆发。
她说:“我不会再管你了。”
此后,宋曼给谈尧租了间房子,决然将他从生活中剥离出去。
后来,无论学校如何催促,她都不再露面,唯有银行账户里定期到账的生活费,成为母子之间仅剩的关联。
耳旁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梦境空间突然开始崩塌,谈尧只觉自己裹挟着梦境碎片急速下坠,一头栽进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黄昏又浓了些,
谢书衍慢条斯理地整理课桌,修长的手指将课本井然有序地放进桌肚。
“阿尧,该走了。”
周亦哲和陈嘉南斜挎着书包晃过来,周亦哲嘴里喊着谈尧,眼神却直直盯着谢书衍,
感受到目光,谢书衍抬了抬眼。
两人视线交接的瞬间,周亦哲便笑起来,“好巧啊,又见面了。”
“你们认识啊?”陈嘉南一头雾水。
谢书衍直接移开视线,没听见似的。
空气顿时凉下来。
啧,面瘫果然是话题终结者。
周亦哲无所谓地挑挑眉,他伸手在桌面上敲了敲:“还不醒。”
桌上的人动了动,谈尧缓缓抬起头,眉头紧蹙,困倦的眼半咪着睁了一睁,
不知是不是睡的,眼尾有些发红。
男生额前的碎发散乱,朦胧的睡意将那股凌厉的攻击性潋下去,竟透出几分搭不着边的脆弱感。
谢书衍余光扫过一眼,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开。
“哟,这是被同桌欺负哭了啊?”周亦哲盯着谈尧发红的眼尾,笑得促狭。
话音刚落,
正在拿书包的谈尧猛地甩手砸过去,“滚。”
他睡的头昏脑胀,这会儿没完全清醒,勉强忍住了揍人的冲动。
周亦哲接住迎面而来的书包,收起开玩笑的心思。
“尧哥。”陈嘉南问:“大志不是找你吗。”
“不去。”
谈尧一脚踢开椅子,伸手拽过书包走出去。
刚踏出教室,许志的声音就猝不及防地从背后传过来,
“谈尧,你要去哪?”
操。
他有病吧
鬼都没这么缠人。
谈尧脸很臭,看上去烦死了。
周亦哲闷笑一声,许志对谈尧还真是特例关注,都卡着点过来堵人。
“跟我来办公室,”许志说。
谈尧阴沉沉地看向旁边两人,“先回去。”
周亦哲摆了摆手,跨着慢悠悠地步子离开。
安静的走廊,橘黄光线在地面折射出柔和的分界线,许志推开办公室的门,房间里只有两道脚步声在回荡,
“坐。”许志挪了张凳子过来,椅腿发出刺耳的声响。
见状,谈尧脸色又沉下去些,
坐个屁,这是准备啰嗦多久?
谈尧纹丝不动,居高临下地睨他:“有屁快放。”
许志也没勉强,开门见山地问:“谈尧,你有想过未来吗?”
“高二是学习生涯最重要一年,你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
呵。
未来?
谈尧像是听到什么冠冕堂皇的笑话,冷笑道:“我从不想这些。”
这句话在平静层面撕开一道小裂口,少年原本的散漫逐渐被阴郁覆盖。
许志感觉到对方的身上的气息一下就变得尖锐,像一只满身逆鳞的刺猬。
办公室的空气沉沉的,仿佛暂时停止了流动。
许志无奈摇头,语气沉重:“书读不进去,脾气还这么差,你以后能干什么?端盘子还是打螺丝?社会竞争这么激烈,你拿什么养活自己?”
“社会不是学校,没人会容忍你的暴脾气。等摔得遍体鳞伤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人生是没有回头路的,
他深知,青春期正是人生的关键分岔口。若无人及时引导,少年便会踏入荆棘丛生的歧途,坠入不见天日的黑暗。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得发红,无数细小尘埃在光束里打着旋儿,忽而上升,忽而坠落。谈尧盯着那些流动的颗粒,恍惚间看见自己的人生,没有方向,随波逐流,也太过渺小。
谈尧沉默发愣,脑子里一片混沌,根本想不出该说什么。
举目所及的只有一片白雾。
看不见,也摸不着。
他从未思考过未来是什么模样,也不知该如何去设想。
他只觉得,已经是烂在泥底的人了,就算是费尽全力爬上来也是满身污垢。
啧,麻烦。
本来睡眠不足脑子就疼得快炸了,现在还要扯这种天方夜谭的问题。
懒得应付!
谈尧冷着脸甩下一句:“未来关你什么事?”
“你教你的课,我混我的日子,少管闲事。”
谈尧的自暴自弃并未激怒许志。
他凝视着少年,语气忽然放软:“谈尧,如果没人能依靠,就自己站稳脚。”
许志从抽屉中取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整整齐齐地贴着谈尧曾经拥有的荣誉资料。
“我查过你以前的成绩,你很聪明。”
谈尧蜷了綣手,目光在上面停留两秒后迅速别开,胸腔突然涌上一股陌生的酸涩感。
许志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别放弃自己。每个人的未来都有无限可能,只要你愿意改变,就能抓住对抗命运的筹码。”
这些话犹如一阵劲风,猛地撞进谈尧封闭迷茫的内心,尽一己之力,试图吹散那团影影绰绰的阴霾。
“也许这些道理你暂时无法理解,但老师希望,你未来不会为现在的选择后悔。”
许志望着谈尧,眼底映着黄昏碎光,“一切还来得及。”
他无法确定这番话能否改变谈尧,但身为老师,这是必须履行的职责。他只希望,眼前的少年能踏出拯救自己的第一步。
谈尧脑子一片空白,睫毛在黄昏下投出茫然的阴影。
这么中二又无聊透顶的话,在谈尧耳朵里,本应该是很可笑的,
此刻却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冲撞着他的心口。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更没人愿意管他。
陌生的触动让他浑身不自在,
谈尧下意识掐住食指,指尖传来的刺痛一路窜到心口,才勉强压下那股躁动。
“说够没?”谈尧面无表情终止话题,“说够就闭嘴,烦死了。”
少年拽了吧唧的态度,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方才的恳切。
许志无奈地叹口气,只道:“这些话,你回去好好想想。”
“走了,”谈尧一分钟都不想待。
“等等。”
“又怎么?”
他话音未落,就见许志从抽屉里掏出云南白药喷剂和创可贴递过来。
谈尧愣了愣,胸腔里泛起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很别扭,却好像又不止别扭。
“高中生还天天打架,幼不幼稚?回去好好处理伤口。”许志突然满脸痛苦,“祖宗!给18班积点德吧!再扣分,我饭碗都要砸了,”
谈尧抄在裤兜里的手指蜷了蜷,“我不需要。”
许志啧了声,碎碎念念地打开药剂喷了喷伤口,又把创可贴重重按在他脸上。
这力道绝对是故意的,
谈尧没忍住,嘶了声。
“知道痛就改改你那臭脾气,别总犯浑。”
许志开始收拾桌面上的资料,摆手道:“行了,赶紧回去吧。”
谈尧攥了下书包背带,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刚踏出办公室,身后就响起许志中气十足的大嗓门,
“明天别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