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娘子在家陪着儿子用过午饭,又小憩片刻,等到宋光遥午觉醒来,她又已经出门了,直到天色渐暗,宋光遥才在门口看见府上的马车。
现下虽已是春日,但天色依旧暗得早。等到母子俩用过晚膳,屋外便已是一片漆黑。
听雨点起屋内烛火,伺候着宋光遥洗漱。
盆中的热水泡得双脚泛红,用帕子擦干脚上的水汽,宋光遥一骨碌滚进床榻里面。
听雨将锦被铺开,把床上的小少爷盖了个严实,又把边边角角给掖好。如今这个时候,早晚依旧冻人得很,不盖严实些,夜间一个翻身被窝里就容易漏风,第二日准得发热。
宋光遥贴着锦被蹭蹭,想着明日又得早早被喊醒,不由哀嚎一声,把在屋里收拾的听雨吓了一跳,赶紧掀开床帐往里看去。
“怎么了?”宋光遥半边脸埋进被子里,只余一双眼睛在外面,看见听雨探头进来,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
“少爷刚才怎么突然叫了一声,可把奴才吓坏了。”听雨眼见少爷好端端的躺着,并未出什么事,边理了理被子边叹了口气。
听雨是宋娘子的贴身嬷嬷的儿子,王嬷嬷是从宋娘子刚出生时便一直伺候宋娘子的老人,宋娘子对她很是倚重。因看中她儿子细致又忠心,年龄也合适,又是家生子,便将听雨安排到宋光遥身边伺候着。
平日里宋娘子忙得脚不沾地,宋光遥大多都是听雨照顾着,两人虽说是主仆,但宋光遥待他却很是亲近,有些小心思也爱和他说。
“明天能不能别喊我起床。”宋光遥嘴蒙在被子里,话说的含含糊糊,听不清楚。
听雨支棱着耳朵,好不容易听明白少爷在说什么,回道:“不行。”
宋光遥翻了个身,床榻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下午睡了许久,这会儿躺在床上没什么睡意,就扯着听雨说话:“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其实我也不是起不来,就是早上太冷了,等到天气暖和起来,我一定能早起。”
听雨不信,他想起去年,因为夏日炎热,一动就容易冒汗,少爷便成日待在房里,往往是吃饱了倒头就睡,并没有变得勤快起来,还是和冬日里一样贪睡。
但听雨是个好下人,他并未反驳少爷的话,反而应道:“少爷说的是。”
屋内的炭火静静燃烧,偶尔发出“噼啪”声。暖黄的烛光透过床帐,看起来更昏暗柔和,催人入眠,宋光遥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囔:“但是上学也挺好的,有人陪我玩。”
听雨闻言愣了愣,也没回话,默默将灯烛吹灭两根,只余小桌上一点烛火,顿时,屋里更显昏暗。
片刻后,床榻间彻底没了动静,屋外却听得几句轻语。
木门发出轻响,宋娘子走进屋内,轻声问道:“已经睡了?”
听雨回道:“刚睡着。”说罢,又低声将刚才宋光遥说的话都说与宋娘子听了一遍。
宋娘子闻言,挥挥手,让人都下去,自己掀起床帐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儿子的睡颜,不一会儿,竟是眼眶都有些泛红。
良久,宋娘子摸摸儿子睡得暖乎乎的小脸,脸颊在他额头上贴了贴,又理理被褥,才放下床帐,让人好生守着,自己独自出了院子。
宋光遥睡得香甜,并不知道娘亲因他睡前的几句话想起了伤心事,只是在这日之后,突然发现娘亲每日陪他的时间多了些,还为此开心了许久。
旬休不过短短一日,只觉一眨眼便又要回书院上学。
至于上学这事儿,宋光遥除却对早早起床这事儿颇有怨气,其他方面倒没有什么不情愿的。
等到用过早膳,坐上马车,已经彻底醒神的宋光遥更是早就忘了刚醒时的满腔不愿,还盼着能早些到书院去。
背上装着书本的布包从马车上下来,朝着马车中的娘亲挥挥手,宋光遥转身往书院走去,正巧在院门口遇见板着一张小脸的江照云。
因为门口人多,江照云只看着他眨了下眼,就当和宋光遥打了招呼。
宋光遥挨上去,和他一起往课室走去。
宋娘子透过车窗看见这一幕,不禁与王嬷嬷笑道:“这小子,还真是,一个劲往人身上凑,瞧瞧,都要把人家给挤得贴墙了。”
“想来少爷也是与这小公子关系好。”王嬷嬷也跟着笑道。
宋光遥不知娘与嬷嬷在背后笑他,一路黏着江照云说个不停,一会儿问昨日在家玩了什么,一会儿又问起早上吃了什么,最后又将目光转到回廊外只发了几片绿叶的秃树上。
“这树怎么只长了这么几片叶子,我看前面那棵柳树倒是发了许多芽。”
江照云往外一瞥,道:“可能是这树也爱睡懒觉吧。”
“那它和我还挺像的。”
只是这棵爱睡懒觉的银杏树并未迟迟不醒,几日后的一场春雨,让它舒展出嫩绿的枝叶。
春雨细密缠绵,断断续续的下着,转眼便到了清明。
清明祭祖可是件大事,又因寒食与清明相近,故而此次瀚海书院共放了七日假,让学生们回乡扫墓祭祖。
清明素来有吃青团的习俗,这是宋光遥除却上山扫墓外,对清明最深的印象。
艾草捣成汁,和粉揉作粉团,面皮中包如或甜或咸的馅料,揉搓成圆球上锅蒸制,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能闻到艾草清香。
蒸熟的青团色如碧玉,清香绵长,趁热气吃上一口,满嘴的甜香软糯,若是放凉再用,则是更多了一分韧劲,里面包裹着的豆沙馅料细腻丝滑,甜而不腻,宋光遥吃得根本停不下来。
然后就捂着肚子哼唧了一上午。
宋娘子皱着眉头给在榻上哼哼的宋光遥揉肚子:“怎么傻乎乎的,一个劲吃这么多青团。”
青团是用糯米粉揉的,糯米本就不好克化,宋光遥贪嘴,趁人不注意多吃了两个,现在肚子里涨得难受。
“吃的时候没觉得撑着了。”宋光遥委委屈屈。
宋娘子拍拍他的肚子,捏住他脸上的软肉道:“贪嘴,家里的青团这两日不许再吃了。”
宋光遥抱着他娘的手,苦苦哀求:“娘,别,我下次不多吃了。”
但宋娘子此刻心硬如铁,说不许就不许,将青团都收起来便罢,还让院里的小厮丫鬟盯着他,愣是一点青团的影子都没让他看见,
直到清明当天,宋光遥才在桌上看见一碟青团,边上还放了果子、糕点,一看便知是祭拜用的贡品。
宋宅中有一个小祠堂供着宋家祖先的牌位,宋光遥跟着娘亲跪在蒲团上时,看着被烛火映照的牌位,心中有些茫然。
跟着娘亲上香磕头,起身后,门口已有马车候着,还得往山上走一趟。
马车缓缓驶向城外,最终停在一座小山前,山上葬着宋娘子的爹娘。
宋光遥是一路被牵上山的,昨日才下了一场雨,地上湿滑难行,还有各种杂草荆棘挡道,最让人害怕的还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大虫子,冷不丁抬眼一看,草叶上一直黑乎乎的大虫正缓缓蠕动,看得宋光遥赶紧躲闪着往前走去。
等到鞋底都沾满黄泥后,宋光遥终于看见了那两个熟悉的石碑。
几个月没来,石碑周围长了许多杂草,下人们拿着锄头镰刀将其清理干净,宋光遥便跟着娘擦起石碑。
将蜘蛛网和灰尘扫去,下人们便退得远了些,宋娘子将带来的祭品一一摆上,点燃蜡烛,又在前面的空地将纸钱点着。
宋光遥学着娘的样子,也去草丛里拾了根棍子,拿着棍子在火堆里翻来覆去,差点将火给翻灭后,老实的倚着木棍站在一旁。
宋娘子边烧着纸钱,边絮絮说着话,明明周身无风,燃烧的火与烟却总往身边飘。
火光越烧越小,待到最后一丝火星熄灭,宋娘子带着宋光遥跪下磕了三个头,方才带着人往山下走去。
方到山脚,天上便飘落几滴雨点,众人都道这雨来得巧,若是再早些,还在山上便下起雨,下山的路可就不太好走。
坐上马车,细雨被风夹杂着飘进车内,宋光遥感觉脸上多了些许湿意,偏头一看,伸手将车帷放下拉严实。
宋娘子自下山起便一直没说话,此刻坐在马车中,正捏着儿子的手闭目养神。
宋光遥察觉到娘亲好像心情不好,动动手指,小声问道:“娘,我没见过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是什么样子?”
宋娘子睁开眼,摸摸儿子的头,柔声说道:“你见过外祖父外祖母的,他们还抱过你呢,只是那会儿你还太小,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宋光遥的外祖父是在宋光遥出生一年后就走了,没过两年他外祖母也去了,短短两年双亲双双离世,对宋娘子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两个老人走时已是高龄,去的也不痛苦,算是喜丧。
“他们是什么样子,娘一时也说不清,”宋娘子半搂着儿子,看着他的发顶回忆道:,“因为生我时伤了身子,你外祖父外祖母只有娘一个女儿。不像大多其他女子,从小学女工,学怎么相夫教子,从小他们就教娘怎么做生意,怎么管理府宅,后来怕娘没什么兄弟姐妹帮扶,又想着……”
说到一半,宋娘子突然顿了顿,看着宋光遥的眼睛,没继续说下去,反而说起幼时有次被爹娘带去乡下庄子里的趣事:“那会儿娘还小,也是第一次去庄子里,看什么都新奇,跟着人家一起爬树下河,和个野小子一样。”
宋娘子说着少时的趣事,眉目柔和,脸上满是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