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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念

作者:秋砚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封禅大典还剩五日。江晚清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深紫色的丞相常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象征着权势,也如同枷锁。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舆图,是即将到来的封禅大典这头庞然巨兽的筋骨脉络——营造司的进度条陈、礼部呈上的繁文缛节、户部核算的惊人开销、兵部部署的森严护卫……每一份都需他这“总揽朝纲”的权臣过目、斟酌、批红。朱笔在他指间流转,落下一个个清峻有力、足以定夺生杀的字迹。烛火跳跃,将他过于专注而显得冷硬的侧影拉长,投在身后高耸的书架上,那里是浩如烟海的典籍,也像一座沉默的碑林。


    他刚刚批阅完一叠关于沿途行宫修缮的急件,搁下朱笔,指节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泛白。端起手边温着的参茶,浅啜一口,微涩的暖流滑过喉间,稍稍缓解了喉间的干涩与伏案带来的僵硬。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


    庭中那株高大的银杏树,成了这深秋里最绚烂也最寂寥的风景。金黄的叶片在越来越疾的秋风中,如同断翅的金蝶,簌簌飘落,在青石板上铺就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耀目,却透着一种繁华落尽、盛极而衰的苍凉。一片叶子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轻轻拍打在紧闭的窗棂上,发出细微的“嗒”一声。


    这细微的声响,像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谢昀赫——有些日子没见,也不知道眼睛如何了,过的可还好,莫不是,真的还在等他?


    那点微澜,终究未能平息。他放下茶盏,白瓷与紫檀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来人。”江晚清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书房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侍卫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动作迅捷如豹,落地无声。他恭敬地垂首立在离书案三步远的地方,姿态恭谨,气息内敛,正是安顺。


    江晚清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翻飞的银杏叶上,没有立刻看向安顺,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他……近日如何?”


    安顺心领神会,立刻回答,语气如同汇报军情:“主子,谢侯爷身体已无大碍,沈老诊脉言根基稳固。眼疾……沈老依旧言根由复杂,阻塞难通,金针汤药温养,或有转机,但强求不得。侯爷目下,仍不能视物。急不得。” 他略作停顿,进入正题:“武举开科前数日,侯爷便由那阿金陪同,每日前往城郊校场熟悉场地,直至日落方归,风雨无阻。”


    “武举当日,”安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叙述感,“侯爷……技惊四座。他目不能视,全凭耳力与对气流的感知,于演武场上闪避腾挪,刀法凌厉精准,势如破竹,策论口述亦见解独到,尤重边防。三场下来,力压群雄,进入三甲。”


    江晚清的眉梢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他能想象那个场景:一个蒙着双眼的身影,在万众瞩目下,凭借超凡的感知与苦练的技艺,硬生生劈开一条通往荣耀的道路。这份天赋与心性……


    “放榜之后呢?”江晚清的声音低沉了一分。


    安顺停滞片刻道:“放榜当日,谢侯爷由阿金引至榜前。围观者甚众。阿金看清名次后,告知侯爷。谢侯爷……静立片刻,无喜无悲。然陛下御笔亲批:镇远侯侯府遗孤谢昀赫,虽技艺可嘉,然其父罪愆深重,未可轻授朝廷武职。念其勤勉,特赐白银千两,锦缎十匹,以示天恩。”


    书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白银千两,锦缎十匹……对凭真本事闯入三甲的武人,这是何等的羞辱!帝王心术,冷酷如斯。江晚清闭眼,抿了抿唇。


    “然后?”江晚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安顺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张力:“那阿金,闻此旨意,登时勃然色变!他身形本就高大健硕,此刻怒发冲冠,一头金发在阳光下根根竖起,如同暴怒的狮鬃,那双碧绿的眼眸燃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指着皇榜,厉声咆哮:‘这不公!瞎子都比他们强!皇帝瞎了狗眼!’……”


    江晚清蹙眉,睁开眼,他就知道阿金口不择言,迟早要坏事,“当真放肆!全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是。”安顺立刻应道,“维持秩序的卫兵当即按刀上前呵斥,场面一时紧张。那阿金怒极,肌肉贲张,攥紧的拳头骨节发白,竟似要不顾一切冲上去理论,其势甚猛,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狮,眼看便要闯下滔天大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


    喧闹声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谢昀赫的耳膜。榜前人山人海,各种气味混杂——汗味、尘土味、劣质脂粉味、还有兴奋或沮丧的呼吸气息。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投射在自己和阿金身上,好奇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早已麻木的皮肤上。


    他倒还觉得奇怪,王明贵那群人居然没借此机会来落井下石,好好嘲讽一番。


    阿金那洪亮、因愤怒而破音的怒吼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皇帝瞎了狗眼!”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岩浆的石块,重重砸进谢昀赫死寂的心湖。


    完了。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谢昀赫的心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阿金身上爆发出的那股狂暴的怒意,像一团失控的烈火,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他甚至能“听”到卫兵拔刀时那细微而致命的金属摩擦声,以及他们沉重的、充满威胁的脚步声正向这边快速逼近!


    就在阿金身体绷紧,如同离弦之箭即将射出的电光石火之间,谢昀赫动了。他虽看不见阿金的位置,但他能无比精准地捕捉到那团灼热愤怒的气流中心!他的手,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束缚,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精准无比地向上斜探,五指如铁钳,带着一股决绝的、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扣住了阿金粗壮的手腕!


    “阿金!”谢昀赫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喧嚣、直达灵魂深处的冰冷与严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住手!”


    他能感觉到阿金的身体猛地一僵,那股狂暴前冲的力量硬生生被遏制住。手腕上传来的脉搏跳动得如同擂鼓,显示出主人内心极致的愤怒与不甘。那双碧绿的眼睛,此刻想必正燃烧着地狱之火,死死地瞪着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却又带着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摇了摇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他能感觉到阿金手腕上的肌肉在剧烈地颤抖,能“听”到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愤怒和不甘。周围卫兵的呵斥声、人群的惊呼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终于,阿金紧绷如弓的身体,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那狂暴欲出的力量,如同被强行按回刀鞘的凶兽,发出不甘的低吼,却终究没有挣脱束缚。


    “走。”谢昀赫对着身旁阿金的方向,吐出一个极轻、却不容置疑的字眼。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阿金跟在他身后,脚步声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谢昀赫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他背上的目光,充满了燃烧未尽的怒火,还有……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的痛楚。


    ……


    安顺的声音继续着之前的叙述,“阿金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怒火未消,却终究没有再闹,只是狠狠啐了一口,愤愤不平地跟了上去。赏赐之物,是后来由宫人送至侯府的。”


    书房内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窗外的风声更疾,卷着漫天金黄的绝望,疯狂拍打着窗棂,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过了许久,久到一片金黄的银杏叶终于被疾风从窗缝中硬生生挤了进来,打着旋儿,带着深秋的凉意,轻轻落在江晚清面前摊开的一份封禅台祭天祷文草稿上,覆盖了那些祈求国泰民安的华丽辞藻。


    江晚清的目光缓缓落在那片落叶上。叶脉清晰,边缘微卷,耀眼的金黄此刻却像凝固的讽刺。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画面:榜前喧嚣中,谢昀赫扣住阿金手腕时那份超越视觉的精准与力量;他转身离去时,那挺直的、在巨大羞辱下依旧不肯弯折的脊梁;还有那破败侯府里,象征“天恩”的白银锦缎堆积在角落,如同最辛辣的嘲弄。以及……那阿金眼中,燃烧未尽的怒火与无能为力的痛楚。


    皇帝师兄的用意,诛心。这比任何直接的打压都更狠辣。


    或许……终究是他错了……


    ……


    镇远侯府,阿金猛地将长□□进靶子,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紧绷如岩石般的肌肉和剧烈跳动的脉搏,满脸怒容,“你为什么非要听他的!你看看现在……非要活受罪!”


    谢昀赫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就是我不够好……”


    “放屁!”阿金猛地坐到他对面,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发出咚的一声,“那狗屁皇帝分明就是不让你去!他们就是狗眼看人低!一群趋炎附势的狗东西!”


    谢昀赫皱眉,沉声,“阿金。”


    阿金像是要把不满通通吐露出来,“还有他!他来看过你吗?一次都没有,估计早就把你忘了!就你还傻傻的等他!而且,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过不了武举,可他一次都没说!”


    “他……或许太忙了……”前面的谢昀赫尚可以辩解,可后面一句他从未听说,“他……知道……?”


    阿金冷哼,“那他得有多大的官才能忙成这样?!一个满嘴谎言的败类罢了!你还信他!”


    谢昀赫蓦地沉默,兀自走回房,阿金看着他,止了语。


    这么看,咱们谢侯爷是有点小惨啦[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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