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人民医院妇产科。
刘慧莹出现在医院大厅时,穿着在对门的外贸服装店新买的整套宽松卫衣,脸上挂着棕色大框墨镜,配上鸭舌帽,完全挡住了身形和面孔。
在三十岁生日当天,这个不想为了庆祝生日请假耽误工作的人,瞒着亲友用了宝贵的半天年假,乔装打扮来医院“捉奸”,多少有些好笑了。
上午,坐在工位上,刘慧莹处理着事情却心不在焉。
昨晚到家后,她趁张闻宇洗澡的时候翻了一遍他的手机。
手机就摆在沙发上,毫不设防,密码也没变。
社交软件、支付软件、银行卡收支记录、外卖软件、游戏组队记录,全无异状。
她开始怀疑这条消息只是个不好笑的恶作剧。
张闻宇洗完澡,凑到刘慧莹旁边来蹭她的护手霜。
白栀子的香气染上了两个人的手。刘慧莹抬头,本想玩笑着说出那条彩信的事,又咽了下去。
趋利避害的本能比情感更先一步主宰了她的口舌。
……还是确认一下吧。
于是她来了。
坐在妇产科C通道外侧的等待区最后一排,面朝玻璃窗,通过窗户和手机的反光,确认来往的人。
午后的候诊区人声嘈杂,屏幕跳动着姓名,喇叭里电子音字字清晰。人来人往,C通道的诊室主治产科,等待的女人们若有似无地护着腹部。
两点四十五。
两点五十。
刘慧莹感到焦躁。
三点。
工作消息跳了出来,她简单回复,脚尖不住地点着地面。
三点十分。
手机上又蹦出来几条消息,张闻宇问下班要不要来接她。
今晚的生日宴安排在观澜酒店,吃完饭后直接上楼唱歌。他们是在海市读本科时相识相恋的,共友众多,两个人都是好人缘的性格,毕业多年后也能呼朋引伴地凑足一个大包间的人,为她庆生。
张闻宇:晚上还有小节目呢[害羞]
张闻宇:今天不许加班哈!不然我要冲上去抓人的!
张闻宇:[转圈撒花花.jpg]
……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人群背后,黑衣黑裤的刘慧莹无奈地笑了一下,拎起脚边的包,刚要起身,却看见了前方的扶梯上来熟悉的人影。
那个人影穿着她买给他的藏蓝色夹克和烟灰色长裤,手上提着陌生的挂有小熊玩偶的黑色帆布包,同周围的丈夫们如出一辙的表情,低头看手机,略显烦躁,却又知道自己走不了。
他身后一步之遥,婆婆王曼香笑得春暖花开,挽着一个女孩的手,二人母女般亲密私语。
手机震动了一下,手心发颤。
刘慧莹条件反射地去看屏幕,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丈夫的信息。
张闻宇:超想告诉你惊喜是什么的诶呀诶呀诶呀,怎么还不下班!
……
头脑一片空白。
座位上,刘慧莹捂着嘴干呕了一下。
她的身体折叠,膝盖触到了胸脯,头颅埋在双膝间,像一个绷到极点的弹弓,摇摇欲坠。
“你还好吗?”旁边座位的女人侧身,犹豫着拍拍她的背。
好心人的身影掩住了刘慧莹,擦身而过的三人往这里瞟了一眼,只以为,是个孕反严重的女人。
呼吸。
刘慧莹扬起了头,墨镜下的眼锁定了那三个坐在最前方的影子。
王曼香坐在中间,对右边的儿子说了什么,不耐烦的男人把包递过去。王曼香没接,刘慧莹的丈夫顿了一下,从包里掏出矿泉水瓶,拧开,递给了最左边的陌生女人。
呼吸。
她张着嘴,胃部瞬间的翻涌压了下来,转而变成了心脏的剧烈跳动。
呼吸变得急促困难,每一下都必须深深地、深深地吐出再吸入,狠狠地掏出、清空、再涌入新的空气。指尖麻木,胸侧传来隐痛。
刘慧莹紧紧地盯着。墨镜后的眼眸干涩,却没有眼泪。
过呼吸。
幻觉中响起了他们的婚礼上入场仪式放着的歌,浪漫而轻盈。
“……andthere''sadazzlinghaze
Amysteriousway
aboutyoudear……”
碎掉了,全都碎掉了。
刘慧莹在那对着三个背影呆坐了多久,这首歌就在她的脑海中放了多久。
直到广播声响起,“17号谭嫣然请到5诊室就诊……”
三人起身,折入诊室走廊,不见身形。
“……你还好吗?”身侧的好心人把着她的手臂,问。
刘慧莹肩膀耸动,重重地往后一靠,吸气的声音像瘪了气的皮球,愕地一声,泄掉了所有坚持。
“……没事了。”她说。
她条件反射地对旁边的好心孕妇道谢,摘掉墨镜,苍白的脸上挂着清浅的笑,社交本能唤醒,几句话后又问:“几个月了?”
小腹微凸的女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马上到五个月。”
她们的交谈不过两句,轮到了好心人的就诊号码,离开前她问:“还没到你吗?”
刘慧莹来得比她还早。
重新戴上墨镜的人笑了一下,摇摇头:“我等等我丈夫。”
再次低头点开手机,屏幕里依旧是和张闻宇的聊天界面。
她没有回消息。对于工作日的下午来说,这是常事。
对方“输入中…”的提示跳起又熄灭。刘慧莹双手捧着手机,怔怔地看着。
屏幕背后,几个深红色的月牙形伤痕藏在她的掌心,是一瞬间迸发出的情绪留下的痕迹。
输入提示反复了很多遍。刘慧莹睫毛轻颤,很好奇,此时诊室里的丈夫,究竟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呢?
背叛的乐趣是否还不够满足?在情人和母亲的身边纠结着给妻子发消息,讨她的欢心。
刘慧莹突然佩服起了张闻宇。
认识这么多年,她看低了张闻宇。
他的心理素质居然好到了这种地步。
久久没动的人轻笑了一下,两行眼泪滑了下来,落在嘴角,咸咸的。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刘慧莹认真地从包里拿出了纸巾,一板一眼地打开、擦拭、再叠好。
吸了吸鼻子,她呆坐半晌后,忽然惊醒似地把手机调到了摄影模式。
左手虚握机身,手腕支在了前方无人的椅背上借力。
刘慧莹装作在包里寻找着什么的样子俯下身去,头垂下去之前又确认了一遍机位,确保能够完整地拍到从就诊通道里走出来的人。
大约三分钟后,刘慧莹偏着的头看到斜侧边的地砖上出现了三双鞋,而其中一双是她熟悉的样式。
她顺着方向转动手腕,看着那三人离开视野范围,又等待了两分钟后,刘慧莹才缓缓地支起身体。
爱情没有了。
刘慧莹摘掉鸭舌帽,把黏在额头的发丝理顺。
婚姻没有了。
她面无表情,手指轻动,来回看了两遍录下来的证据,上传云端保存。
总不能什么都没有。
婚礼上,张闻宇许下承诺时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咧着嘴合不拢,笑出一对虎牙,他似乎一直没有变过,和当年告白时的神情一样鲜活。
——“我承诺,会成为你生活里最贴心的伴侣,倾听你的每一个想法,理解你的每一种情绪。我愿用忠诚与热忱,与你共同经营我们的家,相伴相守,直到生命静止,变成两个看着对方傻笑的老头老太。”
——“我愿意。”
太不公平了。
刘慧莹想。
太不公平了。
熟悉的人怎么可以突然显露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使她措手不及。日日夜夜相伴的人经营着另一种生活,有另一双手臂环过她靠过无数次的肩膀。
她知道不应该但她此时脑海中满是张闻宇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样子。
那个人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嘴。
那张嘴会在张闻宇说着“她还不知道呢”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露出迎合的讥笑,妩媚又奚落。
他们会缠绵,会做尽天下有情人该做的事,那激情畅快中甚至包含了父母的许可和祝福——只要能让他们抱孙子他们是不在乎婚生与否的,是不是?
手心震动了一下。
刘慧莹从眼前的幻境中挣脱出来,低头。
张闻宇:好想你呀[亲亲]
“呕——”
刘慧莹捂着嘴,踉跄几步,胃部像被重拳击中,翻江倒海。
她屈着身子夹起包和手机,快步冲进了洗手间,对着洗手台一通干呕,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不怪张闻宇爱上别人,又或许只是一夜激情但意外怀孕产生了纠葛——无所谓。
为什么不告诉她。
为什么把她、把他们的婚姻当成傻子愚弄。
为什么心口不一得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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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
洗手台前又一阵动静。
水声响起。
刘慧莹怔怔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洗手池。
什么也没吐出来。
恶心。
恶心。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刘慧莹开始哭泣。
眼泪珠子一样涌出。
等待区的人们酝酿的欣喜期待让她却步,步伐绕过人群。
刘慧莹低头遮挡,捂着颤抖的嘴唇,模糊的视线随意穿梭,自己也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只知道终于转向了清净的地方,于是痛快地蹲坐墙角,顾不上干不干净,只是把脸埋在手掌中,狠狠地发泄般地哭泣。
牙齿几乎陷在了嘴唇中。
大约一刻钟后,她感觉自己的胸肺中的那股滞涩感消失了。
大脑空出了产能处理别的事物。
又过了五分钟,刘慧莹开始擦脸,抬起头,发现身前停着辆黄色的保洁工作小推车。
微胖的保洁阿姨就在推车边,她花白的头发整洁地梳在脑后,神色和蔼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刘慧莹。
地上的人刚发泄完情绪,叉着腿,扎成丸子的头发散了一半,碎发落在前方,一多半黏在了脸上,更别提红肿的眼睛和鼻尖。
有一瞬间,背着光,狼狈的女人以为自己看到了妈妈。
但很快她警醒过来,在陌生人的视线下撇过头去,擦泪的动作加快了几分。
视野里出现了一小瓶矿泉水。
保洁阿姨蹲下身,灰色的工作服,按在矿泉水瓶上的手骨节肿大:“干净的。”
刘慧莹知道自己被同情了,她迟疑了一瞬后接过,咕咚咕咚地慰藉干渴的喉咙。
陌生人带着善意。
而她名义上最亲近的人却把她当傻子耍。
保洁阿姨有自己的工作,见她接了,正要离开,却看见地上的人嘴一瘪,恶狠狠地攥着瓶子:“谢谢阿姨呜呜呜……个王八蛋臭不要脸,我怎么见人,我撕烂他的嘴,狗男人敢骗我……凭什么呀又不是我的错,骗我干嘛离婚就离婚好了……给我戴绿帽子,就这么爱生是吧……”
那么多的共同好友会怎么说?难道要选边站?
已经退休的妈妈又要担心了,她会难过吗?七大姑八大姨不会放过背后嚼舌根的机会……
刘慧莹一边骂一边抹脸,纸巾也不用,就用手背擦脸,小孩一样左右开弓。
一些些细微的善意,来自有几分像妈妈的年长女性,冲垮了心防。
保洁阿姨蹲着听完了刘慧莹的哭诉,听着听着却笑了起来:“好喽好喽,再耍个朋友就是了嘛。”
还以为是啥子大事,生死要命的。
刘慧莹被阿姨的口音带跑偏了:“我晓得!”
“就是生气这个狗男人,我要、我要……”
机关枪似的话噎得她两口气没喘上来。
保洁阿姨糊弄地点点头。
午后的光打在地砖上,医院的瓷砖见过多少悲欢离合啊,人聚又人散。
刘慧莹渐渐收了声音,头颅后仰,正对上窗户外刺眼的太阳。
“谢谢您。”她摇了摇水瓶。
情绪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她累了,过渡到尘埃落定的镇静。
不想去想几个小时后的生日宴,把所有爱恨情仇都抛到脑后,这会儿就只想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
休息也好、逃避也好,都随便。
这里与就诊区隔了一段距离,远处人声依稀,衬得四周寂静。刘慧莹不知道她慌忙中跑到了哪栋楼,也不关心。
好心的保洁阿姨和她的黄色小推车一道骨碌碌走远。
刘慧莹抱着膝盖眯眼歪头看太阳。
静谧中,左边的走廊突然传来门板移动的空气流动声,紧接着是皮鞋底敲击地面的咚咚,一声比一声响。
刘慧莹没动,全不关心来者是谁。
她穿着宽大的衣服,头发也乱糟糟的,与平常的形象大相径庭,却有种逃离“本我”的洒脱。
面前迈过两条腿,包裹在黑色西装裤中,步伐稳健有力、身姿高大挺拔。
刘慧莹蹙眉,本能先一步替她把眼珠子挪了过去。
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透着点熟悉,走路的姿态也很眼熟,拽得含蓄又六亲不认,好像全世界没人值得他驻足停留多看一眼……
刘慧莹眨眨酸痛的眼,还在发胀的脑袋没转过来。
他走着走着,手臂里的一叠纸滑落一张,打了个卷儿落到她脚边。
刘慧莹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