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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病房里的女人

作者:窝囊妃受气堡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沉静的黑暗中,哐当——哐当——的铁轨声从薄薄的床板传到耳膜,冯月出翻了个身,蜷缩在下铺,身子越来越沉,上回她还能坐硬座,现在只能让部队帮忙订硬卧了。


    周五下班就坐大巴去市里,赶上晚上出发那趟火车,第二天早上就能到北京。不过那趟大巴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人少,自然就取消了,她四处打听,不论是厂里去市里送货的,还是部队要去采购,只要能捎上她就行。


    每周只休息一天,冯月出把两周的攒一起,周五晚上再睡到火车上,很合理的时间安排。


    已经后半夜了,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烟和食物味道,冯月出用头巾捂住鼻子,她知道烟味不好,要是身边有人抽烟她能请求一下,车厢远处飘来的,她也没办法,所差就这一晚上,忍一忍。


    冯月出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上回去看宋行简,他非常冷漠,甚至他姐姐还劝她考虑肚子里的小孩子,说他们家愿意赔付一笔钱,或者持续赔付作为补偿。冯月出云里雾里,据医生说宋行简左腿伤是比较严重,但还远到不了截肢或者瘫痪地步,通过手术是能站立起来的,只不过可能一开始正常行走比较吃力,后期认真锻炼也能走的。


    医生也无法给出标准答案,但总体来说他们的看法都是比较乐观的,宋行简身体素质好,又年轻,极大可能恢复不错。


    这个时候冯月出是绝不会放弃他的,夫妻本来就是共患难的,既然成立了一个家庭,她就会想认认真真过下去。她只是不明白宋行简冷淡的来源,总之绝不会是因为他的晋升。之前家属院是有不少陈世美类型的,但多发于提干后的农兵,多半会踢掉多年等在农村的未婚妻甚至妻子,跟城里姑娘恋爱结婚。但后来因为影响太不好几乎被一刀切了,就没人敢做到明面上,出了道德瑕疵,说不定年纪轻轻就走到仕途最高点了,毕竟军队最不缺的就是人。


    宋行简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一个自我道德要求极高的人,冯月出丝毫不怀疑,如果当时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主动,可能他们真的会过一辈子舍友生活,永远都是纯洁的革命友情。他总是在控制他的欲望,或者说阉割他的欲望。


    但说实话,冯月出不自然被这样的他吸引,她以前以为她对他,都只是命运推着走,是意外的意外,是隔着哥的托付的,是冷峻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好感。


    但见到宋行简躺到医院床上,浑身包扎着的时候冯月出发现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她也是爱他的,可能这种爱跟对哥的不一样,但她心底的痛楚毫不作假,她心疼宋行简。


    这种心疼可能也夹杂着对杜辉的愧疚,在那个小村子等待的时间太长,她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是美好的,杜辉是无所不能的,在太多她不知道的时间里,杜辉肯定经历过很多困难。水火无情,冯月出不敢想杜辉死前的绝望。


    她做好了准备,或者说军人的妻子就是要长期做好这种准备,不管宋行简是瘸一天、一年、还是一辈子。


    部队也一定会管他的,就算再不济,他跟那个抗美援朝被炸伤脸的老大爷一样去军人服务社卖菜,再加上自己在服装厂的工资,也完全可以养活他俩跟肚子里这个孩子。


    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只不过委屈了妈,说好从今年开始每个月要打给她一点养老钱的,只能先暂时搁置。她悄悄问过罗雅燕的工资,已经跟普通员工拉出一大截了,冯月出看出汪主任也很关注她,随着外贸车间接的订单越来越多,扩建是必然的,冯月出打算加把劲儿争取争取,不过大刀阔斧也只能等她生完孩子。


    如果让她当这个家的顶梁柱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只可能经济条件限制,多跟宋行简讲一讲艰苦节约的美好品德。


    想到妈,冯月出眼睛有点酸了,她在家有些时候想流一流眼泪,但不想让妈看见,在厂子里更不想显露自己怯弱一面,于是连流泪的自由都没有,在这个漆黑的火车下铺,冯月出佝偻成一团狠狠流了眼泪。


    妈上个月来的,她来的时候本不很情愿,冯月出也不讲原因,只一个劲儿说想她,身体难受。冯秀容说门前的山阳坡上新种了几棵树苗,正忙着浇水。才几个月,这么早来了有什么可看顾的,怎么也得等要生孩子前一个月再来。


    冯秀容对于自己养鹌鹑失败败光杜辉的抚恤金一直耿耿于怀,那么大的一笔钱。她一点也不想给月出增加负担,尤其是月出现在肚子里还带着一个的情况下。因为曾经缠过足,她的腿脚也不行,不能长时间站着,春耕秋收都做不好,只能把地承包给别人。杜辉去世后的每个月定期抚恤金比较少,尤其是这两年不知道为什么钱不着花得要命,什么都贵了,随便买点啥出溜一下就没了。


    失败的经历让她不敢放开手脚,就小打小闹地尝试种树,介绍的人说那种果树产量高,结果早,还耐运输,秋天时候会有人来收,用不了几年就能赚到钱。


    冯秀容半怀疑,但还是尝试了,她正忙着种树,月初那边闹得不行。怀孕当然是件艰险的事情,但冯秀容也不想空着手去,去了更不想花他们小两口的钱。她就赶忙去大山里挖黄芩,县城里的药房收,就是因为着急,价格被压得低,不过她顺路摘点榆钱挖点野蒜什么,去菜市场蹲蹲,卖了也能赚点小钱。


    还没来得及捣鼓几回,她实在被月出吵的心烦,就去了。去了她才知道出了那么大事,月初也是,电话里不早说,早说她早就来了。


    她也想哭,她觉得自己闺女命惨,那么好的姑娘,老天一点也不善待,姑爷也命惨,冲去火里救人,好人,也没好报,她都想回家里把灶台后供奉的保家仙砸了。从年轻到年老,她诚心祈祷的愿望,没有一个成真的,她的愿望很难吗,并没有。她只是如同一位最朴素的母亲,祈求自己的儿子女儿平安健康幸福,后来再加个女婿。


    但在女儿面前她肯定不能表现出来一点,她只能把眼泪流在背后。


    天边泛白了,冯月出看到有快下车的人拎着行李匆匆忙忙地穿梭,再有两个小时就要到了。


    她回去认真思考了宋行简可能冷淡的原因,得出的结论是他可能还在生气,生她笑话他眉毛头发被燎了是裘千仞的气。宋行简虽然很爱生气,但通常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至于这次时间为什么这么长。冯月出觉得可能因为他的脑袋摔得不好使了,书上说,经历过重大变动的人可能脾性也会发生改变,还有那什么,灾难后遗症。冯月出把宋行简的冷淡归结于这些。


    她这次来要先道歉。


    这次的灾难重大,各大中小企业都自发组织职工募捐,冯月出还作为杰出救火英雄的家属上台发表了感言,她带头捐了五十块,这些钱几乎快要赶上她一个月的工资,但她是心甘情愿的,太惨烈了。


    因为宋行简的事儿她查阅了很多资料,想要更全面了解这场火灾,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水火无情,在以前她一直以为,人跑光了,就算再大的火,一直烧下去,遇到大河遇到石头地,火总归是会灭的。


    原来不是这样,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高的飞火五个小时能推进一百多公里,人是跑不过的。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不论是公路铁路还是河流,甚至是五百米宽的防火带。铁轨能烧弯,汽车能凝成铁坨子,人能烧一团团焦炭,烧成酥的。不只死于火烧,还能死于缺氧窒息或者有毒气体,有躲到地窖里的人被憋死的,有躲到水箱里的人被煮熟的,扑棱着翅膀的鸡被风拽着卷到火里马上变成名副其实的烤鸡,躯体滋滋冒着油。


    冯月出越看越不忍,她觉得自己那个玩笑开得太不合时宜,宋行简是英雄,她每天都跟肚子里的小孩子强调这一点,希望等它出来那一天不要觉得爸爸是个瘸子不好,这是勋章。


    她有好多话想跟宋行简说,比如她在厂里发言时候把好多人都讲哭了,厂里募捐的钱要比其他厂多得多,她们还捐了一批衣物,虽然是陈旧布料改的,但绝对能应急。她还想说今年院儿里种的菜都是他爱吃的,还有去产检医生说肚子里的宝宝特别健康……


    终于到了北京站,人流拥挤,冯月出手挡到肚子前穿过一个略显昏暗的地下通道,她本就不是瘦弱的体格,现在已经很显怀了。


    地下通道出来就正对着一个很宏伟的大钟楼,冯月出先去旁边那条大街吃碗面填饱肚子,然后再坐那个叮叮当当头上带着两条大辫子的公交车去医院。


    其实部队很照顾的,甚至地方部队还能派人来接,但冯月出不想给人添麻烦,她自己坐上公交车就到了,再说鼻子底下张着嘴,有什么直接问就行了。


    公交车上有大娘给冯月出让座,她觉得心里头暖暖的。


    靠着车窗,她觉得自己变化真大,几年前她还是个没坐过公交车,满篇错别字的村里姑娘,现在已经能独立做这么多事情了。


    估计这回就是她这几个月最后一回来看宋行简了,离得太远,就算她身体再好也不能总这样折腾,不知道宋行简什么时候能转到地方医院去了。宋行简这里用不着她操心,医院有特护,部队也拿他当典型,什么肯定都是最好的。


    至于她,有妈在就够了,妈一来就张喽着给小孩准备尿布包被小枕头小褥子奶瓶奶嘴什么的,冯月出一直以为自己做了万全准备,等妈来了才知道还差得远。部队也很照顾她,一些军属经常带着后勤保障任务来关怀她,还会送额度以外的肉蛋奶。现在计划生育严格,一些完成生育任务的还把小孩用过的衣物什么的洗干净送给冯月出,冯月出非常感动。


    这些冯月出都打算跟宋行简说,就算他不在身边,也不用担心家里,她身体素质好,妈有经验,组织上也经常帮扶。他专心好好治病就行。


    为了减轻坐车转运的疲累,冯月出带了很少的东西,只背了一个背包,里面还装着两罐核桃仁,是冯月出自己砸的,书上说这些对骨头恢复好。其实还挺难砸的,都是妈从家里扛来的山核桃,核桃仁比较碎,砸的时候得很小心,用针尖儿慢慢挑出来。


    冯月出一般自己砸时候就把罐子打开,要是仁儿大就放进去,要是碎了就自己吃。本来以为没多少,没想到攒着攒着就这么多了。


    到了医院,冯月出先是对着反光玻璃拢了拢头发,在车站卫生间她洗了把脸的,不过憔悴肯定是不可避免的,怀孕本来就是一件很累的事儿。


    宋行简在军区总医院的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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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片相对独立的区域,管理得比较严格,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值守,探视需要登记,冯月出把自己的证件和部队开的介绍信拿出来,那人打了电话,然后才让冯月出进去。


    楼层很高,冯月出已经知道怎么使用电梯了,不过电梯里还是有负责按楼层的人。要说的那些话冯月出在心底来来回回打了不知道多少遍草稿。她又抹了下脸,她希望自己呈现出来的状态是积极向上的。


    医院依旧是安静宽敞的,冯月出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推开病房门。


    茶几上连着放了好几个果篮,地上还有几盆油亮挺拔的万年青和君子兰,窗户开着,大片晴朗的日光洒进来,落到洁白的地板上。


    有个窈窕的女人正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小心地把手里的梨削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推开门的声音,那人回过头,是一张非常美丽的、有气质的脸庞,倪雪晴。


    潋滟清润的眼睛掠过冯月出,她友好地站起身跟冯月出打招呼,把手里削好的梨递给宋行简,装在精巧的小碗里,里面还有个小银叉方便病人吃。


    宋行简也看过来,他恢复得好像不错,头发眉毛都长出来了,脸上火泡结痂掉下只留了一点浅浅疤痕,冯月出心底舒了口气,还好不严重,他那么注意外形,要是留了疤肯定一照镜子就难受。


    只是左腿还固定着,按说应该已经手术了。


    冯月出的出现像是打破了那份安静,要是按照往常她的性格,一定是会泼辣的、风风火火问个明明白白的,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背着她搞什么烂事儿。


    但现在她好累,几乎懒得张嘴。


    她只是把背包里的两罐核桃仁儿掏出来放到桌上。


    “没事儿,就来看看你怎么样,电话不接,信也不回,怕你又严重了,过几天身子更重我也来不了了。”


    “行,既然你没事儿那我就回去了。”


    冯月出说得轻飘飘,就好像她只是出门拐了个弯儿就到医院了一样。


    离开前她还是没忍住说。


    “你脾胃不好,梨太寒,要少吃。”


    过年回家时候宋行简吃了一个,胃疼到后半夜。


    关上病房门,冯月出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觉得心底很轻快,甚至想要唱起歌来。


    直到医院被远远落到身后,此时的北京城真美丽,路边一片片大朵大朵盛开着的粉红月季,好看得不要命一样。


    冯月出有点累了,就慢慢坐到台阶上,远远近近的脚步声自行车铃声络绎不绝,有个拉着爸爸妈妈手的小朋友在笑,很清脆地笑。


    冯月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神奇,此刻小小的它正跟自己共用一颗心脏。


    脚有点疼,冯月出脱下鞋,她现在穿鞋都要垫很厚很软的鞋垫,轻轻摁下去,留下一个小坑,水肿得厉害。


    忽然大滴大滴眼泪落下来,冯月出想到自己哲学没过,就差两分,下次考试又要等到十月份了。


    巨大的、磅礴的委屈包围了她。


    “你真不解释?”


    宋知恒拿着那碗削好的梨往嘴里送,冯月出刚出医院大门,倪雪晴也走了,她今天本来就是出于礼节来看一看。宋行简整个学生时代都是在北京,再加上他父亲姐姐那层关系,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


    宋行简依旧不说话,出了事之后他就这个样子,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开始还有记者媒体工作者想来采访报道他,但他这副样子实在不符合大众对于英雄人物自强不息品格的想象,后来就没人了。


    “我要是下不来手术台你把这个给她。”


    宋行简递过来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国外的汇款单,他母亲朋友前几年汇来的,那场变动之前柏柔山并不是毫无察觉。


    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我不觉得有人能比你更好地照顾她,以及你的孩子。”


    “他能。”


    宋行简说完这句话又沉默,闭上眼睛。


    宋知恒想说的话就都被噎到了嗓子里,她甚至觉得宋行简还不如冯月出坚强,他在某些层面和那个男人很像,懦弱,逃避。


    就算瘸了一条腿又怎样呢,就不活了?


    宋行简拒绝接受国内医生的方案,安全稳妥的方案,保证骨骼的愈合,牺牲某些受损神经,只是完全恢复后会留下永久性、比较明显的跛行。另一个冒险方案涉及神经移植,如果成功能恢复大部分功能,通过锻炼可以实现正常行走跳跃,只是成功率不到50%,并且有极高的术后感染风险,甚至一些涉及药物目前尚处于试验阶段,还没有通过卫生部的药检。


    总而言之,极其冒险,稍不慎就搭进去一条命。


    “昨天我梦到她了。”


    宋行简长时间不讲话,声音哑得吓人。


    “谁?”


    宋知恒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反应过来。


    她确信宋行简一定会后悔的,为什么人总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错误的那条路呢。


    因为人是环境的产物,所有人对于家庭的想象,对于责任的担当,都离不开以往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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