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月睡了个安心觉，她推开窗子，街上人头攒动，叫卖声起，除了衣衫褴褛的乞丐多一点外，倒也算是热闹。
舒展完身体后，她起身走出房门，却见门外站着小顽，他看向江寒月，态度热情：“夫人，老爷让你去楼下隔间，随我来吧。”
江寒月跟着他下了楼，进入一被屏风挡着的隔间，便见宋愿坐在桌前，神态慵懒心不在焉，他对面坐着一满脸堆笑的中年男子，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
宋愿听到楼梯间的声音后转头，看到她的身影时，眼睛似乎亮了一些：“夫人，来这边。”
“参见江夫人...”男子对她恭恭敬敬说道，“在下是南湖的县令。”
江寒月坐在宋愿拉开的椅子上，一旁小二走来，端着盘子开始一道道上菜，先是热腾腾的山药羊肉粥，然后是香煎白鳞鱼、蒸猪蹄肚、肉沫小豆腐，菜色朴素，却让人食指大动。
“具体的我已经跟他说了。”宋愿说道，提起勺子为江寒月盛了碗撒着小葱的肉粥，“你有伤，吃点清淡的。”
“夫人的大名，即便远在南湖，在下也有听闻，”县令说道，“敬佩！实属天资过人啊！
“您出行途中，愿意指导我们这个小城的医学，莫过于天大的荣幸，”县令说道，“我已派人去收集就诊记录，最晚三四天便可集齐。”
江寒月看了眼宋愿，心中略有感激，无论是梦境还是前世所见都荒谬至极，宋愿想出这个借口虽不是十全十美，但在当下已经够用。
况且，她虽知道南湖爆发了瘟疫，却毫无头绪，不知具体如何查起，若是有了病例，便可对某一症状集中出现的地方做以探查。
“包括边边角角的村落，”江寒月嘱咐道，“一定要齐全。”
语罢，几人又寒暄了几句，县令邀请二人在府中落脚，却被宋愿拒绝：“我与夫人此行乃为私事，过几日便走，不多做叨扰。”
五天后，江寒月拿到厚厚一叠病例，她与宋愿，以及南雀和小顽坐在房中细细翻看：“主要寻腹泻、呕吐、甚至死亡的例子。”
其他三人虽不解，却也遵从吩咐，老老实实翻看，手中的病例大多是一些风寒，热病、疮病、腿疼之类的症状，偶尔有腹泻，也是三天内便痊愈。
看了一整天，江寒月挑挑拣拣进行判断，最后选出最有可能的只有五人。
其中一则记录是前日发生的，就诊人是附近一‘下司村’的男童，他腹泻不止，发热且脚痉挛，父亲送他进城看诊，大夫开了些药让隔日二次问诊，两人却没有来。
“江寒月，”宋愿揉着眉心说道，“你可知许多人患病并不会去正经医馆，而是用偏方或是寻赤脚大夫。”
江寒月怔住，她确实忽略这一点了，这么说，只是翻看病例过于片面，不过目前她最需要的是证实自己的‘梦’。
“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病？”宋愿又问，“梦里没说清？”
见江寒月低头思索片刻，宋愿遣走小顽，此刻，房中只剩他们三人。
“霍乱。”江寒月说道。
此话一出，宋愿瞳孔骤缩，此病他有听闻，历记中曾在百年前发生，当时可谓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唤县令过来，”他对南雀说道，“半个时辰后备车出发，先去下司村。”
县令遣人去另外四人家中查探，又给江寒月配了三个官吏，一行人驾车朝着下司村出发，南湖城不大，虽然下司村在城边缘，过去也没用多少时间。
进村后，村长听了他们要找的人后，苦笑着摇摇头：“娃子今早已经走了，他爹娘正守着娃痛哭呢，估计下午就要办丧事了。”
江寒月与宋愿对视一眼，这才开口说道：“麻烦您带我们去他家。”
大门敞开，远远便见院中站了不少人，地上铺着稻草，上面摆着一孩童的尸体，一头发花白的妇女正抱其痛哭，她身旁站着一双目通红的男子，同样是满头白发，脊背佝偻。
“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忍心丢下娘不管，你还这么年轻！”
村长走上前，对那男子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双目无神地点头，示意村长带人跟他过来，江寒月看了眼妇人怀里的孩子，他不过八九岁，眼窝深陷，脸颊正一层层蜕着皮。
“老同，真是世事难料，”村长叹息道，“这么好的娃子，怎么就被老天收走了。”
“不要说了，”老同耷拉着眼皮，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这种话俺听太多了。”
“听闻，你前几日带孩子去城中问诊，”江寒月上前一步，“大夫叮嘱昨日复诊，为何没再去？”
“昨天俺娃腹泻止住，也不发热，俺跟媳妇以为娃好了。”老同痛苦地闭上眼睛，为自己的无知追悔莫及，“谁能想到，今早就不行了。”
江寒月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茅厕在何处？近日可有收拾？”
“哪儿来的这精力，只来得及将马桶里的倒进去。”老同摇头，他揉了揉眼睛，白色干燥的皮屑从他指尖脱落，“就在院子后面。”
江寒月转身便走，宋愿等人意欲跟随，她却抬手制止：“我自己去。”
官吏面面相觑，宋愿和南雀却是抬腿跟上，江寒月从袖中拿出软布递给二人：“防止传染，将口鼻捂住。”
后院漂浮着粪便的气味，地面到处是荒草和枯叶，偶尔能看到一些残留的黄色痕迹，大概是马桶洒出来的，三人走得极为谨慎。
茅房前，江寒月示意二人停在此处，她低身进入，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出来，心头沉甸不语。
米泔样，又稀又薄，带粘液，是霍乱症状无疑。
“隔离整个村子，禁止村民出没，”江寒月叹息道，“问问他儿子近日都去了哪儿，可有接触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
村长在得知娃的死因是霍乱时，不由得嗤笑一声：“这病多少年没出来过了，老夫看，你们怕是大惊小怪。”
南雀从屋外走来，他神色凝重：“刚问了几个村民，他们说这孩子体魄强健，性格孤僻，常在冬日游泳，五天前下着雨，还跑去湖里戏水，抓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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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江寒月喃喃自语，顿时神色骤变，她怎么会忽略这么关键的信息，南湖城！既然带湖，这城自然是与水有关！
“村子被南湖围绕，近日天寒，下水抓鱼的人少了，”村长说道，“娃儿身体好，耍个水，这算什么事。”
此刻天色渐黑，村长不愿上山，迫于官吏威胁，不得已派出儿子当那个引路人。
几盏红灯笼照亮山路，寒风呼呼，吹得江寒月脸上泛红。
“你身体不好，不必勉强自己。”江寒月看向宋愿，他披着大氅，白着脸缩在黑色绒毛里。
“你人生地不熟，”宋愿说道，“若是碰到野兽，被吃了，本将军找谁治病？”
“南雀不是在吗？”江寒月指了指走在前方的南雀，而且，他之前不是说有药方谁都行吗？
“你....”宋愿表情凝固，他看了眼前方带路的南雀，他的步伐似乎加快了一点。
江寒月看着宋愿，却见他抬腿一个劲往前走，声音远远传来：“本将军也要查探！”
又走了很长一段路，远远地，江寒月听到水流动的声音，她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南雀，加快步伐跑上斜坡，宋愿紧跟着她，黑色的湖水在眼前显现，哗哗作响。
江寒月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边，宋愿为她照明，她则低头查看，水很清透，流动湍急。
她用手舀起一捧水，低头轻嗅，除了淡淡的藻味外，什么都闻不到。
下司村是南湖的中游，在它上下，还有好几个村子，江寒月记得，那病例中的其中一人，便是住在上游的某个村子里。
江寒月注视着那湖水，突然凑上前，轻轻抿了一口，顿时，宋愿脸色大变，灯笼也扔到一旁：“江寒月！！”
江寒月被他一把抓起来，急忙吐出中含着的湖水，又不慌不乱地拿出水壶认真漱口，水壶刚空，宋愿就抓住她的衣襟：“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你知道你那一下，我差点把水咽下去。”江寒月抱怨道，“那才是真得不要命了。”
宋愿神色一顿，再次气势汹汹：“还不是你突然发疯。”
“好了好了，”江寒月推开他的手，神色倦倦地打了个哈欠。
一旁村民见两人消停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大夫，这水有问题吗？”
江寒月侧头看向那淳淳流动的湖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在回味刚才味蕾带来的触感，有腥味，毫无疑问，那是畜生尸体腐烂，被水冲刷后产生。
前世，她以为那霍乱是因战乱流失，自然形成，现在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边城有重兵把守，百姓因逃难人数骤减，城中既无山也无水，因此，那些人便盯上这距离较近的南湖城吗？
“水有问题。”江寒月说道，“有尸体腐烂的味道。”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沉默，再看那源远流长的墨色湖水，水藻依旧跟之前一样飘动，散发出的气味却开始发臭发腥，山中寂静无声，月光渐隐。
有风从西边吹来，江寒月莫名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