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团那名军官吴章臣骑马在队伍前头,嘴里已经骂骂咧咧,唾沫星子飞溅,“快点快点!磨磨蹭蹭搞么事吃的?照这速度,天黑都到不了县城!粮车撂在野地里不安全,老子可不管你们死活!”
说着扯开嗓子冲罗教头那边喊:“罗教头!跟你们白家的人讲,粮车麻溜点,再磨蹭老子拿鞭子抽人了!”
罗教头在后头应了声“晓得嘞”,转头冲护院和长工们吆喝道,“都听见没?麻溜点!都把脚程提起来!别让人瞧了白家的笑话。”
待见吴章臣不瞅这边,罗教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跟陆牧生道:“你看那姓吴狗日的,摆个官架子跟二五八万样,自个迟到半晌,现在倒晓得催命,但愿路上别遇什么事儿。”
陆牧生拍了拍踏云的脖子,抬眼看了一下前头保安团有些松垮的队形说:“老罗,保安团加咱们护院,整个粮队拢共五十余条枪,那些土匪也是人,软硬还是懂的,量他们也不敢来招惹粮队这硬茬子,除非土匪不想活了!”
“指望姓吴的这帮人?”
罗教头低哼了一声,嗓音压得更低,“保安团的兵,聋子的耳朵,压根就个摆设,真遇着土匪跑得比兔子还快!去年王家镇那边有个财主,请他们一起押过一趟盐,听说十来个土匪刚露头,保安团二十几号人调转马头就跑了个没影!”
他指了指前头那些一个个晃悠的灰布人影,“也就仗着人多,唬唬人,一旦出了事儿,还得靠咱自家人顶上。”
说完,罗教头扬起了马鞭,“路上得多留个心眼,我去前头盯着,你在后头压阵,有事随时招呼!”
“好嘞!老罗,你也当心!”陆牧生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缰绳。
粮队明显在加快往前赶,毕竟大伙儿都晓得,在这兵荒马乱,土匪横行的世道,谁都不想在荒郊野外过夜。
车轴转得“吱呀”“吱呀”声。
走到一片洼地时,前头突然传来骚动。
就听前头吴章臣不耐烦地吼道:“哪来的叫花子!别挡道!再不走,老子开枪了!”
陆牧生夹紧马肚往前赶,抬眼一瞧,只见前头官道上挤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约莫二十来个,男女老少皆有,有的背着瘪瘪的包袱,还有拄着木棍的老汉,和抱着娃的妇人,一个个脸上都是菜色,眼睛饿得发直,一看就是逃荒的难民。
“老总们,行行好!俺们都是从家乡逃过来的,家乡遭了战火,一天天死了可多人咧,有大铁鸟往天上飞过,房屋焚毁,尸横遍地,实在没活路了……”
人群最前面几个人颤颤巍巍,领头的一个老汉头发乱糟糟的,衣裳破烂,弓着腰叹声说道。
罗教头已经勒马停了下来,手按在腰间的匣子枪上,冲周围护院们使眼色,“都警醒点,别让这些人靠近粮车!”
护院们哗啦啦拉上枪栓,黑洞洞的枪口随时准备。
陆牧生发现这些人脚底板都磨出了血泡,还有孩童抱着啃了一半的野菜根子,便摆摆手说:“别紧张,瞅这架势不像土匪。”
然后从干粮袋里掏出几块馍馍递过去,“带的干粮不多,还请大伙儿让个道,我们赶着去县城。”
其实不用陆牧生说,这些人看到如此多枪,大部分早就吓得躲到了路边。
领头的那个老汉哆嗦着上前接过馍馍,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好人呐……俺们从东面那边一路逃到这里,走了近一个月,已经好几天都没沾过米粒了……”
东面?
不就正在跟东洋鬼子打仗吗?
陆牧生一听皱了皱眉,之前就听说战事已经持续一个多月,没想到如今都有难民逃到凤台这边来了。
这时,罗教头凑到身边对陆牧生说,“你咋还敢给吃的?不怕引麻烦?”
“都是饿狠了的人,”陆牧生望了一眼远处官道,“真要拦路抢劫的土匪,哪会饿成这样?”
旁边的吴章臣看到陆牧生给难民分馍馍,脸色一沉:“跟一群叫花子废么事话!给他们吃的就是糟践粮食,不让开的毙了就是!再这样磨蹭下去,老子自己就先回城了!”
说完扬起马鞭,吴章臣指着路边那些难民,“都给老子让开!不让开的,别怪老子枪子儿不长眼!”
那些难民吓得一个个往路边高粱地缩。
粮车轱辘碾过了路边的野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陆牧生冲领头的那个老汉喊了句,“往西边走二十里,姑桥镇上或许能讨口饭。”
说完一夹马腹,跟上粮队。
身后难民们的道谢声,被车轮声碾得粉碎听不清了。
随着天色渐渐沉下来,远处的山包成了一座座黑影 ,像吞人的野兽。
官道上的粮车队伍拉得老长,有的车辕上已经挂起了马灯,星星点点像一串散了线的珠子。
日头彻底沉山时。
凤台县城的城门楼子终于在前方暮色里,显出个黑黢黢的轮廓。
这一路上总算有惊无险来到县城。
罗教头扯着嗓子喊,“都把劲提喽!进了城就能歇腿咯!”
粮车队伍的车轴发出“吱呀”声 ,终于来到城门前。
城门洞口的保安团士兵并未查验,赶忙直接放行,有个保安团士兵动作慢了一些,被吴章臣重重地抽了一鞭子。
然后吴章臣骂骂咧咧地领着队伍,往县府仓库去。
仓库前早有几个县府账房人员候着,点粮卸车的当口,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用不到一炷香时间,全部粮车就卸完了。
交接完文书后,罗教头抹了把脸汗冲着护院和长工们喊道:“收队收队!咱们白家在城里有俩大铺面,晚上大伙儿先在白家铺面落脚,明儿再回姑桥镇。”
说着朝李三娃和张铁蛋两人交代道,“三娃、铁蛋,你俩识得去布庄的道,带一拨人去布庄歇着,明儿巳时三刻在城门口碰头!”
然后扭头向陆牧生使个眼色,“牧生兄弟,你跟我这一拨去粮店。”
陆牧生听后,明白罗教头的意思。
毕竟要帮四太太马氏买枪,跟罗教头这拨人走自然方便。
到了外面十字街口,两拨人分了道,李三娃他们前往南街布庄,陆牧生和罗教头等人向北城那边粮店去。
走了一刻钟左右。
在夜幕中远远就见一家粮店,门楣上的“白家粮行”匾额被灯笼映得发亮,柜台旁站着个中年掌柜。
他身着藏青布衫,衣角板正,袖口有些磨损,瞧见罗教头等人,立刻把算盘一收,堆起满脸褶子迎上来:“哎哟,罗爷,可算把您们盼来了!饭食已经备好了!”
说着叫来几个伙计,把卸空了的粮车都拉到后巷那边好生照料。
掌柜掀开了柜台旁通往后院的门帘,亲自领着罗教头等人进去,里面是个很宽敞的堂屋, 旁边还有储粮仓库和其他房间。
“罗爷您放心,仓库里头已经收拾打扫干净,能住二十几号人,还有两间伙计的房,也能挤个七八人。”
此时。
两个粮店伙计分别端着盛箩,鱼贯而入。
上面一碗碗蛋花面疙汤,浮着几滴透亮的香油星子,还有一摞大饼。
“大伙儿都吃吧,吃了好歇息。”
罗教头一声话下,护院和长工们一拥而上,一人接过一碗吃起来。
掌柜搓着手站在一旁,见有人碗里的汤快见底,立马说道:“管够管够!厨房还有!咱白家粮店就粮食最多,可不能让大伙儿空着肚子睡觉!”
陆牧生蹲在堂屋的台阶上,呼噜呼噜喝着,时不时扯了一口大饼。
一碗蛋花面疙汤和一张大饼下肚,那个叫舒服。
刚放下了碗,罗教头叼着旱烟锅子已经凑过来,给陆牧生使个眼色,“走,跟我出去遛遛。”
陆牧生听后会意,起身跟上罗教头。
旁边掌柜见状,赶忙殷勤地递上一盏马灯:“罗爷这是要出门?外面黑灯瞎火的,可要带个伙计照着路?”
罗教头摆摆手,“不用,我和牧生兄弟出去遛遛,袁掌柜你也早些歇息!”
说罢,罗教头带着陆牧生便离开了粮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