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教室后门口,眼前一览无遗。
奚淘看到任青惟走到座位旁,一只手撑着桌面,短袖下的手臂布着少年单薄却充斥着力量感的青筋。因为个子高,身体轻轻俯低,肩胛骨轻微凸起。
他在翻试卷,纸张哗哗响,细微弱小,沉溺在教室的喧闹中,没人察觉。如同奚淘心里下的那场大雨。
灯光下,任青惟如神祇,光明而坦荡。
他遗世独立,似乎与其他人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
奚淘想起晚自习前,任青惟从五班窗前经过的模样。
挺拔从容,目不斜视,仿佛不曾留意周遭任何,似乎这世界上除了他并无其他东西。
李优优说,任青惟不一样,他一点也不高傲。
其他人又怎能看穿。不同于他人形于色的傲慢,他淡然沉着,不卑不亢。只是,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灵魂都在藐视世间,任他人的目光流转,无视身边或兴奋或羞赧的议论,毫不在意,无谓所有。
这些不是出自少年忸怩好胜的自尊心,而是环境使然,与生俱来的优越。
奚淘眼神不免有些黯淡。
身后的雨水一遍遍扫荡着教学楼,如雾如墨的黑夜也挡不住细雨的入侵。
没一会儿,奚淘看见他拿了张试卷出来。
任青惟停在他面前,低头扫了眼卷子上的分数,“142。”
话音落下,他又抬起眼,平静地看向奚淘,说:“考得不错。”
姜星祈一听,激动地喊了声“yes”,比张劭轩那个傻波分数高就行!这一波着实扬眉吐气了!
张劭轩睨他:“你激动啥,是你分么你就yeah?”
姜星祈为人十分粗线条,没理会张劭轩的嘲讽,大模大样地揽过奚淘的肩膀,笑嘻嘻的:“你懂什么,我和淘不分彼此。”
他搂着奚淘的肩,即使再不拘小节,也很明显地发现了奚淘的异常。姜星祈扭头,问:“你怎么在抖啊?”
奚淘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出声时连声音都在轻轻地颤抖,他随口寻了个借口:“我冷。”
恰巧这时,头顶的铃声骤然响起,晚自习开始了。
任青惟看向他们身后,走廊上的学生懒懒散散地走进教室。他收回视线,对他们说:“试卷改完我给你。”
奚淘竭力抑制着,点头,说:“好。”
任青惟没再说什么,也不好奇自己的成绩,转身走进教室。
张劭轩见状,也赶紧进去,突然他转身,悄悄对奚淘竖起大拇指,学着周杰伦的语气,似是调侃,又像在耍帅:“考得不错哟。”
同样的一句话,给奚淘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明明前一句更平淡,不带任何感情,可还是在他心里掀起巨大的风浪。
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晃神许久,直到指尖的悸动逐渐消散,那股流窜四肢百骸的电流不知不觉地消弭于无形,他才扫去脑海里所有杂念,将注意力全投入在试卷上。
时间在细雨中流逝,下课铃声划破寂寥、静谧的校园。
一盏盏在雨幕中摇曳的灯光逐渐被按灭,陆续有学生撑伞走出校园。
宁中没有住宿,离得近些的学生要么骑车,要么家长接送;离得远的,只能在附近租房子。
奚淘的老家在宁川底下的县城,他自然只能租房子住,不过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近,几分钟就能走到,所以他没有那么急着回去。
渐渐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人,
因为改试卷,今天的作业他还没完成,想在教室做完一些,迟点再回去。
下雨的天,小飞虫泛滥。
黑色的小虫不停地绕着灯管飞,天花板上有好几处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偶尔有小飞虫飞到他手臂上,他只偏头吹走,思绪仍跟着题目。
忽然,响起短促的一声叩门。
奚淘咬着笔,秀气的眉毛皱着,他苦恼地思考着,听到声音,就以这种姿态抬起头。
然后,他毫不设防地看到,
教室门口,任青惟站在那儿,高高的个子几乎要顶到门楣。因而,他并没有站直,长腿随意屈着。
奚淘吓得赶紧拿开笔,双手无措揉搓了下衣角,半弯着身体想站起来又坐下去,慌张笨拙得简直像个见到大领导的新兵蛋子。
任青惟走过来,奚淘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叠试卷。
“还没走?”
奚淘身体紧绷,生怕开口会暴露急促紧张的呼吸。他点头,目光像小老鼠东躲西藏,始终找不到落脚点。
脚步在他桌旁停下,任青惟将试卷递给他,说:“改好了。”
奚淘慌慌张张地低头翻找桌洞里的卷子。他惴惴不安,说话的时候磕磕绊绊,上齿磕着下齿,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我也,我也改好了。”
试卷被胡乱而急促地找出,塞到任青惟手上。
任青惟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试卷被弄得有些凌乱,他没说什么,没什么表情地点头。
奚淘看他要走,也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一股勇气,等他意识到什么,话已经说出口了:“那个……”
任青惟侧眸,无声地等他说完。
他目光平淡,可奚淘却感觉头顶的光灼灼,烫得他三魂七魄都变得焦灼。
在他的注视下,奚淘硬着头皮,尴尬而窘迫:“这道题,你会做吗?”
奚淘指了指练习册上的一道物理题。
接着,他看见这本练习册被任青惟拿起来,大致看了几眼。
奚淘悄悄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气息变得平稳,这次终于没刚才那样露马脚:“我想了好久,一直没解出来。”
五班都是单座,没有同桌。
任青惟随便找个座位,反坐在曹琰的位置上。他把练习册放在奚淘桌上,一边伸手:“草稿纸。”
距离骤然被拉近,近得可以看清任青惟低眸时眼睫在眼睑处投下的一小片暗影,可以看清他鼻梁旁一颗很小的痣。
奚淘把草稿纸递过去的时候,能听见胸腔内剧烈而不受控制的跳动。
任青惟抬起眼。
奚淘瞬间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笔。”
“啊……哦。”奚淘递笔,看他接过,猛然想起这笔刚才自己咬过,瞬间面色尴尬,所幸对方没甚在意。
笔尖在纸张上摩擦出轻微的响声,在空寂的教室里尤为明显。
任青惟收笔,手指按着草稿纸,上面的解题步骤写得清楚。奚淘两只手无意识地交叠,抵在锁骨处,上半身弯曲贴着座位,认真地看。
“有不懂问我。”
奚淘看得仔细,纷杂的思路被缓缓解开,他沉浸其中,也不自觉松弛了不少,应了声:“好。”
任青惟直起身体,耐心等待。
没一会儿,奚淘抬起头,依然保持着双手交叠的姿势,亮着一双激动明亮的眼,对任青惟说:“我懂了!”
他眼睛很大,眼底熠熠生辉,看着人畜无害。
任青惟收回视线,手腕上的表指向十点半,他一顿,问:“很晚了,走吗?”
奚淘自然要走。
他忙不迭收拾书包,将没写完的作业统统放进去,背上书包拿起雨伞跟着离开。
教室的灯终于暗了。
走廊上漆黑空荡,整座校园只有高三那栋教学楼还亮着灯,长虹湖旁的树木巨大地隐在黑夜里,一大团高大的黑影,可怖而冷清。
奚淘撑着伞,亦步亦趋。
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响,清脆欢快。
校门口有辆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雨中。
任青惟脚步顿下,侧头问奚淘:“你住哪?”
同学之间的客套礼貌,并不是打探。
奚淘指了指前面的一排排楼房,开口时气息还有些不稳:“那儿,很近。”
任青惟顺着他的手往前边看了看,那里租住了许多学生,因为学生多,也安全。他移开目光,对奚淘说:“再见。”
“再见。”
奚淘看着他走近那辆轿车,后排的车门被打开,任青惟收起伞,坐上车。
车子迎着雨匀速驶离。
奚淘没再看,右手握着伞柄,小心注意着路面上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马路,穿过一幢幢低矮的房子。
奚淘租住在里面一家,四楼,单间,和同层租户共用厨房和客厅。
经历了一天的雨,地面上的积水深。路灯投下的光昏暗模糊,奚淘看不太清,等回到家,鞋袜已经湿了。
客厅飘荡着玉米排骨汤的香味。
奚淘往厨房看了眼,呼吸间,鼻间全是香甜浓郁的气息。他没停下脚步,将书包搁在腿上去翻钥匙,刚要打开门,被身后的人喊住:“淘淘回来啦?阿姨煮了排骨汤,过来吃呀!”
带着笑意的声音。
是隔壁房间的李阿姨,她儿子在宁中读高三,她辞去了工作,特意在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一年,照顾孩子的吃喝。
奚淘握着门把手的动作停下,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谢谢阿姨,我吃了晚饭的。”
“现在都快十一点了,早该饿了。”李阿姨去厨房盛了碗汤,端来给他,笑眯眯道,“不打紧,阿姨煮得多。”
碗内全是炖得软烂的排骨,点缀着两段黄澄澄的玉米,汤汁覆着几个亮亮的油圈儿。
冰凉的掌心捧着碗,没一会儿被烘得暖洋洋。
奚淘盛情难却,拿勺子喝了口汤,眉眼挂着浅浅的笑:“谢谢阿姨,真好喝。”
李阿姨满眼带笑得看着他。
她是由衷地喜欢这个小孩,文文弱弱的,乖巧又懂事,一个人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好。不像她儿子,娇生惯养,这不愿吃,那不愿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