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头看》 第1章 1 春季多雨,昨天闪了一晚的雷电,狂风卷着暴雨咆哮,霓虹灯照映下来的光被雨水打碎,地面积水是整座城市模糊闪动的倒影。 翌日清晨,雨势终于变小,空气潮湿泛着早春的寒意。 淅淅沥沥的小雨没完没了,教学楼走廊被雨水打湿,形成一滩积水,学生经过都尽可能小心翼翼贴着墙走。 “奚淘!” 响亮的声音划破寂静空荡的走廊,旋即,一只手从背后勾着他的脖子,大咧咧,“去哪啊?” 奚淘回头,黑发白肤,眉眼精致。 “赵老师叫我。”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嗓音干净温柔,不失青涩少年感的同时,也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 姜星祈闻言,立马作辑,玩着烂梗:“臣退了,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说完,像老鼠害怕猫似的,迅速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生怕沾到一点数学的气息。 赵老师本名赵康健,在学校里出了名的优秀,年年“优秀教师”拿到手软。他原只带一班的数学,但因为这学期数学老师请了产假,便由他来代五班的课。 高二一班是实验班,学校实力最强的班级,可以说年级前三十名都被一班包揽了。 赵康健已习惯一班的教学模式——如利剑,速战速决。故此,当他来到五班,目睹了姜星祈异于常人的解题思路,惊诧之余也被激起了好胜心,势必要把这“阿斗”扶起来。 这可害苦了姜星祈,只要听到赵康健的名字就如临大敌,头发都要炸起来,生怕被他拉去做题。 不过,高二五班虽然是平行班,但也不全是姜星祈这样不学无术、烂泥扶不上墙的学生。 奚淘的存在,也抚慰了赵康健被五班学生折磨已久的心。 奚淘中考成绩很出色,是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绩进入宁川中学。只是在高一下学期的文理分科考试中,有事缺考了两门,后来又请假一周,因此与理科实验班失之交臂。 按照他以往的成绩,学校原本是想破格让他进入一班学习,但宁中的传统,实验班的学生人数固定四十人。他的加入,便意味着会有学生离开一班。 奚淘做不出这事,他拒绝了。遵守学校历年来的规定,以分班考的成绩,分到高二五班。 奚淘在五班的存在,可以用沧海遗珠来形容。 对于班上的“独苗”,五班各科老师都青睐有加,万般呵护之余,也暗暗希冀着——希望他超过任青惟,给平行班争口气。 任青惟,超神般的存在。当年以中考全市第一的成绩被市里各大重高疯抢,来到宁中后常年占据年级第一,第二名的名字换了又换,竞争十分激烈,而他的排名无法撼动。 希望奚淘超过“神”,五班老师并不是在白日做梦。高二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年级第二的名字换成了奚淘。 学校公示栏通常只放年级前五十的排名,平行班学生登上此排名表的寥寥无几,更别提是排到了第二名,就在任青惟的下面。 平行班比不过实验班,这也意味着平行班的老师比不过实验班的老师。奚淘拿下第二,当时引起不小的轰动,就连五班老师也扬眉吐气,走路背都挺直了不少。 赵康健教五班之前便听说了奚淘的名字,他一来便问奚淘是哪个,看清楚人后大手一挥让他做数学课代表。 奚淘是班长,成绩好,性格好,是班上公认的“老好人”,大家都服他。原本担任了班长就不必担任其他职务,但奚淘没说什么,轻轻点头。 这次赵康健找他,应该是叫他批改上午随堂考的试卷。 来到办公室门口,奚淘轻抬起眼,刚想叩门喊报告,有人迎面从他身侧经过,闻到他氤氲着潮湿春雨的干净、微凉的气息,奚淘一顿,条件反射地侧头看过去。 看清楚人,奚淘身躯轻绷,心脏像骤然沉进井底,有一瞬间的失重感。 男生穿着宁中的校服,墨蓝色与白色交织的棒球服,校服拉链被拉到最顶端。高大的身影,冷淡的眉眼,无形之中带着压迫感。 他目不斜视,从奚淘旁边经过。 办公室门口很宽,完全可以容得下两个人。但奚淘还是下意识的,让了让位置。 一两秒的时间,人离开办公室,去了旁边的一班,被他捕捉到的气息也消失不见。 奚淘定了定神,扭正思绪,喊:“报告。” “进来。” 赵康健手上拿着玻璃水杯,一边在杯口吹气,一边从旁边拿起一沓试卷,“奚淘,帮忙改改。” 奚淘应声,双手接过。他低头看了眼,却看见试卷最上面那张的名字并不熟悉,他有些惊讶地抬头:“老师,这是……” 赵康健抿了口还有些滚烫的茶水,才说:“哦,这是一班的试卷,你们两个班换着改,刚才青惟已经拿走你们班的了。” 奚淘迟钝半晌,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轻轻应声:“这样啊。” 赵康健一副“看透了”的模样,深深看了奚淘一眼,“我知道姜星祈那小子一直求你多给他判点分,别人的‘解’1分,他2分是吧。” 没想赵老师知道这事,奚淘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仿佛做了天大的坏事。 “虽然对姜星祈来说,多加这一两分和精卫填海似的,压根起不到什么作用,”赵康健徐徐说,“但毕竟是考试,要公平。我也猜到你不知道咋拒绝,所以干脆两个班换着改吧。” 奚无脸面对老师,窘迫地攥紧了试卷,垂着眼点点头。 “行了,没多大的事。”赵康健结束这个话题,说,“你争取这两天改完,到时候交给我。” 奚淘轻声说:“好的。” 他抱着试卷走出办公室,雨水伴着风斜斜地飘到他的肩上,他连忙往旁边躲,不想一班教室后门出来一人,他险些撞到对方,对方后退了一步。 “抱歉!”奚淘有些无措。 一班的男生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也没摔倒。” 他眼尖,看到奚淘怀里的试卷,瞄到自己的名字,愣了下:“你五班的?” 奚淘没太搞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但对方问了,他还是点点头。 张劭轩看到他眼底的疑惑,从容地笑了笑:“最上面那张,是我的卷子。” 奚淘下意识低头看去,看到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硕大的三个字“张劭轩”。 这字真大,真张扬。奚淘心想。 “我们两个班试卷互改是吧,”张劭轩一点没有要结束话题的意思,就站在后门口,和奚淘接着说,“我刚看到青惟拿着你班的卷子。” 从别人嘴里听到“任青惟”的名字,早已是稀疏平常的一件事。但这次,从一班学生嘴里说出来,奚淘还是不免有些心悸。 他又点点头,不善言辞的样子。张劭轩挑起一边眉毛,好笑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啥呢。” “奚淘。” 张劭轩问:“桃子的桃吗?” 他目光落在教学楼最左边的长虹湖,湖水旁几棵柳树垂着柳枝,期间夹杂着一两棵桃树,桃花被雨水打湿,地上躺着湿漉漉的花瓣。 “不是。”奚淘说,“淘气的淘。” 张劭轩乐了,又看了他一眼:“你看着可一点也不淘气。” 奚淘和他不熟,自然也无法和他开玩笑,更别提他本身就内向腼腆,更是不知道要回什么,只好再次点头,轻声说:“我先走了。” 从一班后门路过,经过这茬,奚淘都没敢去偷瞄眼教室里面。他加快脚步,回到自己教室,将试卷放进桌洞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刚把张劭轩的试卷改完,正准备翻下一张,姜星祈溜了过来,一把揽住奚淘的脖子:“别改了,吃饭去吧,饿死我了。” 奚淘很想多改两张试卷,他不敢当众去翻出任青惟的试卷,怕别人看见会问他。他做贼心虚、欲盖弥彰,只从上到下一张张改下去,希望下一张就是他的。 下张试卷的名字,不是他的。 奚淘盖上笔帽,收拾下站起身,说:“好。” 宁中是宁川重点高中,近百年的历史,老校区在岁月如流中早已破败不堪。 前两年在郊区建好了新校区,周遭还未完全开发,略显荒凉。校对面是一排居民楼,楼下是商铺,楼上住着来陪读的家长。 学校有食堂,但伙食不咋地,所以很多学生都会出来在附近买点吃的,煎饼果子,麻辣烫,沙县小吃等等,就当是晚饭。 正是饭点,商铺前面的小道上一堆的学生。 奚淘不太饿,想着买两个包子就行。旁边姜星祈一出校门就掏出手机,低着头像是给谁回消息。 走到对面,姜星祈回完消息,把手机放回裤兜里,对奚淘说:“我姐给我下发任务了。” 奚淘转头:“什么?” “带四杯奶茶,送去台球室。”姐姐最忠实的仆人——姜星祈得瑟地笑,高高地抬起下巴,“她给我一杯奶茶的跑路费,我说你也在,她就也请你喝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 第2章 2 下了一天的雨终于稍有停歇,雨势渐无,只偶尔有几颗滚圆的雨滴,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缓慢地掉落。 空气是被雨浸过的湿润,带着饱满的水分,也混杂着新鲜枝叶的气息。 奚淘把伞收起来,拎着包子去找姜星祈。 学校附近有好几家奶茶店,普遍都是满客状态。这儿像是宁中学生的乌托邦。无论男生女生,都愿意聚在奶茶店里,喝喝奶茶,聊聊天,扫去学习的枯燥与疲累。 姜星祈在等奶茶做好,靠着墙坐着,大剌剌地伸长腿,低头玩游戏。 奚淘走过去,注意到墙上花花绿绿的心愿贴,他驻足,好奇地看向上面写的各种文字。 宁中附近的大多数奶茶店都会放置便利贴,让顾客在上面写字,张贴在墙上。只是奚淘鲜少来这儿,才觉得新奇。 心愿贴上写满了青春,有愿望,有追星,也有一些看不懂的字母缩写,写着一些或晦涩含蓄或大胆奔放的话。 “靠!” 姜星祈怒骂一声,放下手机,“垃圾游戏,毁我人生。” 他转头,才注意到奚淘已经来了,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眼就瞄到一张粉色的心愿贴,读了出来:“rqw,又是一年春夏交替之际,你依然是惟一。” “谁啊?”姜星祈一头雾水,“啥缩写。” 奚淘摇头表示不清楚,目光缓缓滑到上边,他也注意到有几张写有rqw缩写的便利贴,他没多想,说:“可能是哪个明星吧。” 姜星祈摆摆手,恰巧奶茶做好了,他起身去拿奶茶,分了两杯让奚淘拿,而后赶去台球室。 台球室在二楼,楼下是书店,位置比较隐蔽,连个招牌都没有,躲躲藏藏的,仿佛在宁中旁开台球室是见不得光彩的事。 或许是下了太久的雨,加上台球室两边窗户关得紧紧的,空气里飘荡着烟味、灰尘气息以及一股似有若无的霉味。 空气不流通,味道不算好闻,奚淘刚踏进来就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台球室上方几盏灯光亮着明晃晃的光,照在眼前一片白,亮得刺眼。几张台球桌都是空着的,只有靠窗边那张有几人,有站着,有半坐着,还有弯腰打台球的。 离得有些距离,奚淘轻微近视,看不太清楚。 奚淘跟在姜星祈身后,对于这种陌生、锋利甚至带有攻击性的地方,他实在有些无所适从,想出去,又觉得不好。 “姐!”姜星祈喊。 靠窗边的女生抬起脸,她长相明艳,画着淡妆,样子和姜星祈有几分相似。 奚淘见过姜星祈的姐姐——姜月映。她在宁中读高三,艺考过分数线了,现在毫无压力,已然四月份,她也不像其他高三生一样忙着最后的冲刺。 姜月映给个眼神,姜星祈就屁颠屁颠跑过去,奚淘也连忙跟上脚步。 距离拉近,他看清楚了—— 三男一女。 俯身打台球的刚见过,是那个硕大的“张劭轩”;站着的寸头,穿着宁中校服,看着面生;视线往后,奚淘滑过去的目光微微一滞,立刻变得慌乱,不知所措。 男生半靠在台球桌旁,摆弄着手机,额发低垂挡住了优越的眉骨。 听到声响,他抬头。 露出一双看陌生人般冷淡的眼,窄双,眼型内勾外扬,糅合了贵气与不羁。 似乎是不认识,只一眼,他又低下视线,漠不关心。 在不被人注意的身后,奚淘才敢如此放肆,目光跟随他的动作,读懂了他面无表情下的平静,读懂了他的毫无印象,心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如翻腾拍打的海浪,无法变得平稳。 “姐,奶茶。”姜星祈献宝似的呈上。 姜月映拿了一杯,然后对他说:“都分了吧。” 姜星祈用胳膊肘捅了下奚淘,奚淘回过神,面色慌张,忙不迭把手上的奶茶送出去。 张劭轩放下球杆,看见是奚淘,眉毛扬起:“奚淘?” 奚淘瞥到姜月映面露羞色的将奶茶递给任青惟。他注意力被吸引,耳边捕捉到张劭轩的声音,慌乱到有些狼狈地将视线移到张劭轩脸上,舌头都快因为心虚而打结:“是,是我。” 所幸张劭轩没多想,只跟随他的目光扭头看了眼,带着笑意啧道:“追个人,这么装。” 姜月映在他弟的心里,简直是完美无瑕的女王陛下。她美丽、高傲,永远在施舍般的下达命令。尽管此刻的姐姐很陌生,但姜星祈还是忍不住替他姐说话:“你说谁装呢!” 张劭轩很好心地指了指:“她。” “……” 姜星祈瞪他,“你才装!进球了吗还拿着球杆,以为自己多厉害啊!” 和姜星祈吵简直像是小学生吵架,张劭轩看着好笑,再次充满好意地把球杆递给他:“你来。” 姜星祈彻底被他这副不痛不痒的态度激怒,他抓过杆子:“来就来!” “看不起谁呢。”姜星祈拿起杆子刷刷两下全没进洞。 “厉害。”张劭轩说。 吴岩鼓掌:“绝杀。” 姜月映回头,看到姜星祈气到鼓的脸,淡定道:‘你们别欺负我弟。’ 吴岩问:“亲弟啊?” “不然呢?”姜星祈气冲冲,“还有假的不成?” “小起,”姜月映说,“礼貌点。” 姜星祈立刻闭嘴,可还是很生气,恨不得夺走他们俩的奶茶——凭什么喝他辛辛苦苦带过来的奶茶! 姜月映介绍他们:“我弟,姜星祈。那个,奚淘,是他朋友,大学霸哦。” “不过,据我所知,”她话锋一转,人也跟着转头,眼含秋波,“你们高二的年第一一直都是青惟吧?” 张劭轩闻言啧道:“谁能超得了他。” 姜星祈算是和他结下梁子了,只要张劭轩说话,他必抬杠:“奚淘能!” 奚淘被推出来,暴露在他们眼前。 一旁,任青惟也看了过来。 奚淘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 他皮肤非常白,像牛奶一样又嫩,没有瑕疵。因而,所有的神情变化都暴露无遗。 大家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明显的面部反应,愣了几秒。 吴岩“噗哧”一声笑了:“也太夸张了吧。” 奚淘站在那儿,手足无措,脸更红了,眼睛充满无辜又紧张。 奚淘的眼睛很漂亮,褶皱很深的双眼皮,卧蚕不笑也明显。很浓郁的一双眼,像森林,像月亮,像簌簌的雪子。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任青惟对上他的眼。 目光相撞的瞬间,奚淘先是一愣,下一秒迅速逃离,惊慌至极。 看见奚淘紧张僵硬的样子,知道他性格腼腆,姜月映替他说话,接过话茬:“是啊,也许呢,我淘就赢了他呢。我记得上次他可是拿下第二,和青惟就一步之遥。” 吴岩这下是由衷地佩服,他可太知道年级第二是多难拿了,不由鼓了下掌,想到什么说:“我想起来了,上周健康哥在我班上还夸了你呢。” 健康哥? 奚淘眨眨眼睛,才恍然,他说的是赵老师。 他又眨了下眼睛,大脑风起云涌。 赵老师在一班夸了他? 他说了什么,是不是……大家都听到了。 “对,”张劭轩搭腔,嗓音带着明显的笑意,“大家都好奇五班的奚淘是哪个。” 奚淘仿佛听见,哗的一声,他刚缓和不久的脸又腾地一下沸腾起来。 “……” 张劭轩也忍不住笑了。 奚淘在他们面前经历了两次“变脸”,最后也不知道如何走出台球室的。等他缓过神,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在教室了。 姜星祈在一旁翻一班的试卷,终于翻到最后一张,找到已经批改了的张劭轩的试卷,看到那鲜红醒目的139分,姜星祈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靠!成绩这么好!”姜星祈拿起修正带,想把那“1”给涂掉。 “别。”奚淘制止他,“别冲动。” 姜星祈气鼓鼓的,捏着试卷像是在捏张劭轩,手上力度加深了几分,“一班的人都不行!不就是成绩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前排的人听到声音,回头,也是一副看不惯的模样:“赞同,仗着成绩好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上学期运动会一班不参加,我们在那拼命跑拼命赢,他们呢,悠闲的在运动场走来走去,好像他们很高贵一样。” 姜星祈倒是对这没多少印象,他也没关注一班在干啥,他满脑子都是替五班争光。但同仇敌忾的话已经抛出,两人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于是也没反驳,应和声:“是啊!” 最后,他和曹琰得出结论—— 一班的学生狂妄自大,不可一世。除了成绩好,啥啥也不是。 “也不能这么说吧。”旁边女生李优优也加入话题,“一班还是有好的,比如任青惟,是吧,成绩那么好,也没见过他有多傲啊。” 曹琰一眼就看清女孩子的小心思,撇了撇嘴,无语道:“你是看他长得帅吧。” 李优优立刻羞愤地拿书砸他:“你别乱讲!” “哟哟,心虚了。”曹琰一边躲,一边还不怕死的添油加醋,“不怕任青惟看到你这副母老虎的样子啊?” “啪”地一声,书砸中脑袋。 曹琰抱着头乱窜,喊道:“任青惟来了!在外面!” 下意识的,奚淘看向窗外。 第3章 3 晚自习的时候,天又开始下起小雨。 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如同巨型野兽安静蛰伏在夜色雨幕中。 靠窗的同学将窗户打开,有风灌了进来,凉凉的,夹杂着雨丝。 老师坐在讲台上答疑,台下的学生要么写着作业,要么凑在一起讨论,声音压得很低。教室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静谧感。 灯管下飞着几只小黑虫,迎着光,不知疲倦地转。 课桌上叠放着一堆已经批改好的试卷,奚淘拿着红笔,低头露出白皙、单薄的脖颈,目光专注而认真。 心算好分数,他在试卷上写好成绩。 右手翻过试卷,目光不经意扫到下张试卷上的名字,奚淘动作顿了一顿。 高二一班, 任青惟。 名字写得干净利落。 仿佛被什么攥紧了呼吸,奚淘说不清楚此刻的心情——期盼已久的事物突然出现在眼前,这巨大的情绪如暴风雨似要把人掀翻。 外边的雨好似更大了。 连着奚淘心里也在狂风骤雨。 哗啦啦,哗啦啦,不停地动,不停地响。 他翻开试卷,将前边一小摞卷子放进已经改好的里面。 任青惟的试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炽热的灯光下。 奚淘抿着唇,双手轻轻捏着试卷的两边,视线在习题上的字迹缓慢且郑重地滑过。他抚上试卷,隔着薄薄的纸张,仿佛碰到了笔尖,触到了手指的温度。 可惜,温度是最难保存的事物,它不知不觉消失,连记忆也无法挽留它。 察觉到在这张试卷停留的时间太长,或许也没有很长时间,只是奚淘觉得,再多看一秒,他隐匿而磅礴的心思就会暴露无遗。 他定了定神,集中注意力,遗忘已久的红笔又开始在纸张上滑滑作响。 打勾,打勾,全是勾。 奚淘改完试卷,眼神愕然而惊叹。 前排的曹琰回头,本想问奚淘一道题目,瞥到课桌上摊开的试卷,那醒目的数字刺得他瞬间忘了问题,压低声音爆粗口:“我靠!满分!” 奚淘没吭声。 曹琰伸手要拿试卷:“任青惟的?我靠,他还是不是人啊。” 奚淘眼皮轻轻抬起,看见他所珍视的,被曹琰毫不客气地,鲁莽轻率地夺走。 他捏着试卷,似乎嫌不够平整,两只手往旁边伸了伸,抻直的纸张薄如蝉翼,快要透着光。 奚淘想喊停,可任青惟的试卷转而又到了其他人手里,被轮番观摩。而这些人,都没他奇怪,都是大力的、不珍惜地抓着试卷。 台下不小的响动,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物理老师走下来,从学生手里接过这张试卷,他只看了眼分数,又迅速翻了一面,囫囵吞枣式的浏览,然后借此由头,口头教育学生。 奚淘听着老师的絮叨,目光却始终凝着那张试卷。 待苦口婆心地教导学生取得好成绩得认真努力,只要迈步总不迟后,试卷才飘飘然地回到奚淘手里。 堵在喉间的一口浊气终于吐了出来,奚淘悄无声息地深呼吸,而后郑重地将这张残留了许多人体温的试卷放回属于它的位置。 一节自习结束,奚淘还没改完试卷。 教室里闹哄哄的,大多数都在讨论刚才那张满分试卷。 赵康健说过,这张随堂考的卷子有难度,叫他们仔细点做。 考完试,五班的学生都在暗暗祈祷分数别太难看,希望别丢脸面。有些学生甚至都不敢期望能及格,仿佛这是大逆不道的祈祷,会惹怒神明,从而给他一个低到尘埃的分数。 在座的,没有一个敢奢求满分。 数学的满分,和他们的距离,比宇宙还要远。 谁敢信,宇宙,不,神明就在隔壁班。 教室外面也吵闹,从窗户边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喊他的名字:“奚淘!” 奚淘没听见,注意力全在同学们的谈话上。 窗边的人又喊了声:“奚淘,奚淘,桃子!” 声音扬高,奚淘循着声音往左边看,便看见张劭轩的脸,他眼睛里带着坏坏的笑意,对他说:“出来一下,顺便叫下姜星祈。” 姜星祈走出教室,看见张劭轩,心里压根藏不住事,双目震惊地对张劭轩说:“任青惟满分!” 张劭轩反应比他们淡定多了,似乎早已习惯,简单回了句:“这有啥。” 他原意是说满分是任青惟的常规操作,但姜星祈却理解错了意思,以为他在藐视满分,遂吐槽道:“有本事你也考个满分啊。” 张劭轩看向奚淘,问:“桃子,我考多少啊?” 奚淘说:“139。” 张劭轩很欠揍地叹气,“哎呀,考砸了。” 姜星祈拳头都硬了,想一拳打爆他的头。一班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这个张劭轩! 他瞪着张劭轩,思考要从哪里下手,视线不经意掠过,注意到张劭轩手里拿着张试卷,下意识问:“这是谁的?” 张劭轩淡然地低头看了眼,随后把手里的试卷扬起,轻飘飘地说:“哦,你的。” 姜星祈顿时预感大事不妙,这人来者不善,果不其然,这个混蛋下一句比“考砸了”还欠揍千倍万倍:“三十九分。” 姜星祈:“……” 妈的,早知道就把他那1给涂掉。 “我试卷怎么在你这?!”姜星祈气愤又羞愧地夺过试卷,丝毫不珍惜这三十九分的试卷,胡乱揉成一团作势要塞进口袋里,似要销毁证据。 张劭轩脸上的笑更欠了:“我帮青惟改了几张,没想到其中就有你的,真行啊姜星祈,这分数连高斯都救不了你。” 姜星祈问:“高斯是谁?你们班的吗?” 张劭轩:“……” 这他妈就很离谱了。 他忍不住怀疑:“你咋进的宁中,是不是关系户?” 姜星祈点头,说:“是啊,学校图书馆就是我家捐的。” 姜星祈脸上神情看起来很平静,这下轮到张劭轩惊讶了,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真的假的?” 旁边,奚淘很想笑。 笑容会传染,姜星祈脸上瞬间绷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假的!我去,你还真信啊,笑死我了,真天真啊你张劭轩。” 张劭轩额角抽抽,白了他一眼。 姜星祈东倒西歪地靠着奚淘,晚风伴着雨飘洒在栏杆上,衣服被濡湿了一角,奚淘挪了挪地方,问:“我的试卷改出来了吗?” 张劭轩面对奚淘,完全没了刚才那招摇过市、欠不喽嗖的态度,他说:“不知道,你的应该是在青惟那,也不知道有没有改完。” 奚淘听闻,右脚下意识地往前一步,下一秒又退了回来,咬咬唇,欲言又止:“那,他还在改吗?” 奚淘没说任青惟的名字,他到现在,一次也没有说过这个名。 张劭轩点头,说:“应该还在改。” 姜星祈兴冲冲,拉着奚淘要去一班:“走,看看去。” 张劭轩不禁取笑道:“哟,上节课不是还在批判我们一班吗,现在怎么想去我们班看看了,不怕被我们轰出来啊?” 临近晚自习,一班的几个人从他们班经过,恰巧听去了曹琰和姜星祈的吐槽,就一节课的时间,这话就传到张劭轩的耳边。 孰是孰非姜星祈还是知道的,他理亏,连声求饶:“我说着玩的,别当真。” 张劭轩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姜星祈拉着奚淘去一班。 一班和五班隔着几个教室,一路路过灯火通明的格子,经过高二一班教室门口,晃眼的灯光下,空着几张座位,其余的人,有的坐在自己位置上,有些聚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 奚淘一眼就看见任青惟。 他个子高,快一米九的个子,自然是被安排在最后一排。 即便是坐着的姿势,也很引人注目。 奚淘留存的几段记忆里,都是他低垂着眉眼在忙的模样。 也只有他低着眼,奚淘才敢悄悄投去一些目光。只要他抬起头,奚淘的眼神便落荒而逃。 来到教室门口,张劭轩没进去,就站在门旁喊了声:“青惟。” 任青惟转头,看向他。 张劭轩自以为帅气地朝他眨了下眼睛,说:“出来一下。” 过了几秒,任青惟走出教室,他看到奚淘和姜星祈,没什么表情地朝他们点了下头,以示招呼。他问张劭轩:“怎么?” 奚淘耳朵要麻了。 连着半边身体都仿佛被雷击了般,麻木僵硬,失去了魂魄。 张劭轩说:“哦,奚淘想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你改到他试卷没?” 话题落在奚淘身上。 奚淘表情有一瞬的凝滞,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任青惟看向他,目光不掺杂任何情绪,淡然的,陌生的,“你?” 突如其来的对话,奚淘的手不由自主地蜷起,随之而来的,是他紧绷着的神经,不敢大口的呼吸。 他如一束耀眼的光,落在奚淘面前。 奚淘完全不记得当时的反应,他甚至没有一分心力去遮掩,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再度听到任青惟的声音: “忘了,我去找找。” 任青惟走进教室,消失在眼前。 奚淘却宛如劫后重生,能够短暂地呼吸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3 第4章 4 站在教室后门口,眼前一览无遗。 奚淘看到任青惟走到座位旁,一只手撑着桌面,短袖下的手臂布着少年单薄却充斥着力量感的青筋。因为个子高,身体轻轻俯低,肩胛骨轻微凸起。 他在翻试卷,纸张哗哗响,细微弱小,沉溺在教室的喧闹中,没人察觉。如同奚淘心里下的那场大雨。 灯光下,任青惟如神祇,光明而坦荡。 他遗世独立,似乎与其他人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 奚淘想起晚自习前,任青惟从五班窗前经过的模样。 挺拔从容,目不斜视,仿佛不曾留意周遭任何,似乎这世界上除了他并无其他东西。 李优优说,任青惟不一样,他一点也不高傲。 其他人又怎能看穿。不同于他人形于色的傲慢,他淡然沉着,不卑不亢。只是,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灵魂都在藐视世间,任他人的目光流转,无视身边或兴奋或羞赧的议论,毫不在意,无谓所有。 这些不是出自少年忸怩好胜的自尊心,而是环境使然,与生俱来的优越。 奚淘眼神不免有些黯淡。 身后的雨水一遍遍扫荡着教学楼,如雾如墨的黑夜也挡不住细雨的入侵。 没一会儿,奚淘看见他拿了张试卷出来。 任青惟停在他面前,低头扫了眼卷子上的分数,“142。” 话音落下,他又抬起眼,平静地看向奚淘,说:“考得不错。” 姜星祈一听,激动地喊了声“yes”,比张劭轩那个傻波分数高就行!这一波着实扬眉吐气了! 张劭轩睨他:“你激动啥,是你分么你就yeah?” 姜星祈为人十分粗线条,没理会张劭轩的嘲讽,大模大样地揽过奚淘的肩膀,笑嘻嘻的:“你懂什么,我和淘不分彼此。” 他搂着奚淘的肩,即使再不拘小节,也很明显地发现了奚淘的异常。姜星祈扭头,问:“你怎么在抖啊?” 奚淘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出声时连声音都在轻轻地颤抖,他随口寻了个借口:“我冷。” 恰巧这时,头顶的铃声骤然响起,晚自习开始了。 任青惟看向他们身后,走廊上的学生懒懒散散地走进教室。他收回视线,对他们说:“试卷改完我给你。” 奚淘竭力抑制着,点头,说:“好。” 任青惟没再说什么,也不好奇自己的成绩,转身走进教室。 张劭轩见状,也赶紧进去,突然他转身,悄悄对奚淘竖起大拇指,学着周杰伦的语气,似是调侃,又像在耍帅:“考得不错哟。” 同样的一句话,给奚淘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明明前一句更平淡,不带任何感情,可还是在他心里掀起巨大的风浪。 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晃神许久,直到指尖的悸动逐渐消散,那股流窜四肢百骸的电流不知不觉地消弭于无形,他才扫去脑海里所有杂念,将注意力全投入在试卷上。 时间在细雨中流逝,下课铃声划破寂寥、静谧的校园。 一盏盏在雨幕中摇曳的灯光逐渐被按灭,陆续有学生撑伞走出校园。 宁中没有住宿,离得近些的学生要么骑车,要么家长接送;离得远的,只能在附近租房子。 奚淘的老家在宁川底下的县城,他自然只能租房子住,不过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近,几分钟就能走到,所以他没有那么急着回去。 渐渐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人, 因为改试卷,今天的作业他还没完成,想在教室做完一些,迟点再回去。 下雨的天,小飞虫泛滥。 黑色的小虫不停地绕着灯管飞,天花板上有好几处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偶尔有小飞虫飞到他手臂上,他只偏头吹走,思绪仍跟着题目。 忽然,响起短促的一声叩门。 奚淘咬着笔,秀气的眉毛皱着,他苦恼地思考着,听到声音,就以这种姿态抬起头。 然后,他毫不设防地看到, 教室门口,任青惟站在那儿,高高的个子几乎要顶到门楣。因而,他并没有站直,长腿随意屈着。 奚淘吓得赶紧拿开笔,双手无措揉搓了下衣角,半弯着身体想站起来又坐下去,慌张笨拙得简直像个见到大领导的新兵蛋子。 任青惟走过来,奚淘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叠试卷。 “还没走?” 奚淘身体紧绷,生怕开口会暴露急促紧张的呼吸。他点头,目光像小老鼠东躲西藏,始终找不到落脚点。 脚步在他桌旁停下,任青惟将试卷递给他,说:“改好了。” 奚淘慌慌张张地低头翻找桌洞里的卷子。他惴惴不安,说话的时候磕磕绊绊,上齿磕着下齿,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我也,我也改好了。” 试卷被胡乱而急促地找出,塞到任青惟手上。 任青惟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试卷被弄得有些凌乱,他没说什么,没什么表情地点头。 奚淘看他要走,也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一股勇气,等他意识到什么,话已经说出口了:“那个……” 任青惟侧眸,无声地等他说完。 他目光平淡,可奚淘却感觉头顶的光灼灼,烫得他三魂七魄都变得焦灼。 在他的注视下,奚淘硬着头皮,尴尬而窘迫:“这道题,你会做吗?” 奚淘指了指练习册上的一道物理题。 接着,他看见这本练习册被任青惟拿起来,大致看了几眼。 奚淘悄悄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气息变得平稳,这次终于没刚才那样露马脚:“我想了好久,一直没解出来。” 五班都是单座,没有同桌。 任青惟随便找个座位,反坐在曹琰的位置上。他把练习册放在奚淘桌上,一边伸手:“草稿纸。” 距离骤然被拉近,近得可以看清任青惟低眸时眼睫在眼睑处投下的一小片暗影,可以看清他鼻梁旁一颗很小的痣。 奚淘把草稿纸递过去的时候,能听见胸腔内剧烈而不受控制的跳动。 任青惟抬起眼。 奚淘瞬间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笔。” “啊……哦。”奚淘递笔,看他接过,猛然想起这笔刚才自己咬过,瞬间面色尴尬,所幸对方没甚在意。 笔尖在纸张上摩擦出轻微的响声,在空寂的教室里尤为明显。 任青惟收笔,手指按着草稿纸,上面的解题步骤写得清楚。奚淘两只手无意识地交叠,抵在锁骨处,上半身弯曲贴着座位,认真地看。 “有不懂问我。” 奚淘看得仔细,纷杂的思路被缓缓解开,他沉浸其中,也不自觉松弛了不少,应了声:“好。” 任青惟直起身体,耐心等待。 没一会儿,奚淘抬起头,依然保持着双手交叠的姿势,亮着一双激动明亮的眼,对任青惟说:“我懂了!” 他眼睛很大,眼底熠熠生辉,看着人畜无害。 任青惟收回视线,手腕上的表指向十点半,他一顿,问:“很晚了,走吗?” 奚淘自然要走。 他忙不迭收拾书包,将没写完的作业统统放进去,背上书包拿起雨伞跟着离开。 教室的灯终于暗了。 走廊上漆黑空荡,整座校园只有高三那栋教学楼还亮着灯,长虹湖旁的树木巨大地隐在黑夜里,一大团高大的黑影,可怖而冷清。 奚淘撑着伞,亦步亦趋。 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响,清脆欢快。 校门口有辆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雨中。 任青惟脚步顿下,侧头问奚淘:“你住哪?” 同学之间的客套礼貌,并不是打探。 奚淘指了指前面的一排排楼房,开口时气息还有些不稳:“那儿,很近。” 任青惟顺着他的手往前边看了看,那里租住了许多学生,因为学生多,也安全。他移开目光,对奚淘说:“再见。” “再见。” 奚淘看着他走近那辆轿车,后排的车门被打开,任青惟收起伞,坐上车。 车子迎着雨匀速驶离。 奚淘没再看,右手握着伞柄,小心注意着路面上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马路,穿过一幢幢低矮的房子。 奚淘租住在里面一家,四楼,单间,和同层租户共用厨房和客厅。 经历了一天的雨,地面上的积水深。路灯投下的光昏暗模糊,奚淘看不太清,等回到家,鞋袜已经湿了。 客厅飘荡着玉米排骨汤的香味。 奚淘往厨房看了眼,呼吸间,鼻间全是香甜浓郁的气息。他没停下脚步,将书包搁在腿上去翻钥匙,刚要打开门,被身后的人喊住:“淘淘回来啦?阿姨煮了排骨汤,过来吃呀!” 带着笑意的声音。 是隔壁房间的李阿姨,她儿子在宁中读高三,她辞去了工作,特意在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一年,照顾孩子的吃喝。 奚淘握着门把手的动作停下,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谢谢阿姨,我吃了晚饭的。” “现在都快十一点了,早该饿了。”李阿姨去厨房盛了碗汤,端来给他,笑眯眯道,“不打紧,阿姨煮得多。” 碗内全是炖得软烂的排骨,点缀着两段黄澄澄的玉米,汤汁覆着几个亮亮的油圈儿。 冰凉的掌心捧着碗,没一会儿被烘得暖洋洋。 奚淘盛情难却,拿勺子喝了口汤,眉眼挂着浅浅的笑:“谢谢阿姨,真好喝。” 李阿姨满眼带笑得看着他。 她是由衷地喜欢这个小孩,文文弱弱的,乖巧又懂事,一个人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好。不像她儿子,娇生惯养,这不愿吃,那不愿动。 第5章 5 “喜欢就好。”李阿姨坐在一边,忍不住絮叨,“你这么瘦,等会儿再喝碗?” 奚淘喝了大半碗感觉已经有些饱腹感。他容易饿,也容易饱,胃里总装不了多少东西。闻言轻轻摇头,说:“我饱了,阿姨。” “那好吧,碗你放下,我来洗。”李阿姨说。 奚淘没再拒绝:“谢谢阿姨。” 身后厨房传来水流声,奚淘再次回头,看向李阿姨忙碌的身影,眼底浮出一丝感激。 他回到房间,把湿了的鞋袜脱下来,脚也冰凉,却顾不得泡脚,去把鞋子洗了,放在窗台边,等它自然干。 忙完一切,终于有时间坐在桌前。 房间里只亮了一盏台灯,照亮桌子中间。他从书包里翻出作业,其中便有那本草稿纸。 他安静地看了会儿,小心地把这页撕下来,夹进一本厚厚的颇有质感的笔记本里。 门外传来李阿姨儿子回来的声响,声音不断,又轻又细。直到所有的声响归于沉寂,奚淘才把所有功课写完。 放下笔,他揉了下由于长时间低伏而酸涩的后脖颈,将书本整理好放回书包,洗完澡准备睡觉,结束这“惊心动魄”的一天。 第二天,终于没在下雨。 天色依然阴沉,灰白色的天空辽阔空荡,空气夹带着冰凉的湿气,路边停放的电动车坐垫上还残留着雨水。 奚淘醒来,觉得胃不太舒服,空落落的,又似乎填满了东西,又饿又饱,很奇怪的感觉。他跑去厕所,吐不出来,只好忽视腹部隐隐作痛,收拾好就去学校。 他穿过栋栋房屋,在地上捡到一枝被暴雨打落的桃花枝桠,桃花湿漉漉,他将这支桃花放在讲台笔筒里。 前排的女生注意到他的举动,调笑着逗他玩:“奚淘,你把桃花放这儿作甚?想谈恋爱啦?” “桃子招桃花,你别说,念着还挺顺口。” 奚淘被她们说得耳热,忙解释:“不是,这是我在路上捡的,想着挺好看,就放在讲台上……” 女生逗笑成一团,奚淘脸都快红了,连忙离开这是非之地。 教室里乱哄哄的,有在吃早饭,有在疯狂补作业。 不知道是谁吃的肉包,鲜肉独特的油腻气味,混杂着粉面的香味,各种味道杂糅在一起,浑重,污浊。 奚淘的胃一阵阵翻涌,他收课堂作业本收到一半,实在没忍住,把作业本随意搁置在旁边,逃似的冲出教室。 雨后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稍稍缓解了喉间的不适,他左手抵在鼻间,低着头走去厕所。 走廊上有不少人,奚淘与他们擦肩而过。 “早。”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身边经过,没有停留,清清冷冷的。奚淘愕然,他抬起眼,回头,看见刚与他迎面而过的是任青惟。 奚淘只看到他的背影,看见他走进一班教室。 他连胃疼都忘记了,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好半晌,心里回应:“早。” 去厕所也吐不出来,奚淘折返回教室。 幸运的是,早自习结束,腹部的不适感也消失了。 奚淘暗自叮咛,以后睡前不要再沾油水了。 上午第三节是数学课,奚淘提前将试卷分发下去,将错题集放在桌面上。 铃声还没响,教室外面走廊上突然传来阵阵喧闹声,伴随着椅子拖动的声音。 姜星祈正在和奚淘说话,听到吵闹声,好奇地回头望去:“咋了这是,打架啊?” 奚淘也疑惑:“不知道。” 下一秒,赵康健走进教室,身后跟着一堆抱着凳子的学生。 他大声招呼:“自己随便找位置坐,快点快点。” 话落,学生们认命地抱着凳子进教室寻找位置。 五班学生都云里雾里,看向涌进教室的学生。有同学认识他们,惊声喊道:“这不是一班的嘛!” 听到“一班”字眼,奚淘心跳速度加快,原本落下的目光又迎了上去,在喧吵的人群中像是在寻找什么。 一班的天之骄子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拉低姿态找位置,不管熟不熟,找了座位询问,将凳子放在桌边坐下。 奚淘在队伍的最后,看到任青惟。 干净的校服,拉链依然是在最顶端,黑蓝色校裤包裹修长的双腿。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任青惟朝他走来。 看着他逐渐走近,奚淘的心跳声更加剧烈,几乎快要冲破胸腔。 “奚淘!” 身边落下一把凳子,奚淘略微有些僵硬地转头,看见张劭轩坐他旁边,见他看过来,张劭轩边将试卷放在桌上,便随口问:“咋了?” 奚淘绷着嘴角,生硬又苦涩地笑了下,“没事。” 被这个小插曲打断,奚淘再次去寻任青惟,脑袋东张西望,看见他在最后排男生旁坐下,他一只手搁在桌沿,手臂线条利落而锋利。抬眼看向讲台,眉毛轻皱,面色不霁。 对于来到五班教室,一群人挤在一间教室上课,一班大部分学生都是颇有微词。脸上或带着不悦,或时不时恼怒地“啧”几声。 这种不爽的情绪不加掩饰,充斥着整间教室,五班的学生明显能察觉到,但都隐忍不发作。 直到一班有个学生懒洋洋地打断赵康健的讲题,他举着手,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傲慢,就连声音也拖腔带调的,轻蔑而不屑:“老师,讲快点喽。” 众人都回头。 在大家的注视下,这学生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眉毛扬得高高的:“我们早就懂了,没必要因为迁就其他班的学生就影响我们一班吧。” 有人附和,说出心中的不快:“是啊,都不是一个水平的,还同教室上课。” 五班彻底按捺不住了,曹琰本就对一班抱有偏见,扯着嗓子愤怒道:“那你们滚回自己班去!” 话落,得到五班一众学生的赞同,都喊着:“对啊!我们五班也没有很欢迎你们!” 被轰出去让这帮人中龙凤脸上挂不住,最先开口的男生彻底坐不住,拖着凳子就要走。 赵康健冷声制止:“够了!闹什么闹,给我回去!” 男生站着不动,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整张脸都写满了不爽。 “我说回去!”赵康健压着怒火,沉声重复。 男生依然没反应,倔得和头驴似的。 “尤为。” 没什么语调起伏的声音,奚淘很想记住的声音。 他回头,看见任青惟眉宇间透出几分不耐,想结束这场闹剧:“回来。” 班长发号施令,男生身体轻微动了动,而后不甘的,屈辱的,拖着步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年少的人没有多少利益纠纷,他们不爽的点通常微不足道,可能是对方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但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到他们比天还大的自尊。少年们一点就燃,这梁子就这样以一个微小的缘由地结下了。 下课了,一班的人不想留在这儿,踩着铃声快速离开。 张劭轩慢条斯理地整理笔记,他一点儿也不着急。 姜星祈走来,时刻以班级集体为先,皱着张脸问:“你怎么还不走?” “咋?”张劭轩似笑非笑,“和我也结仇了?” 姜星祈想想,又看看张劭轩,突然觉得没必要,于是放下敌意:“算了,我们还是朋友。” 奚淘担忧道:“怎么闹成这样了。” “还不是他们班太傲了,仗着成绩好就看不起人。”姜星祈愤愤不平,“有本事个个都考清华北大啊。” 张劭轩啧了声,出声提醒他们:“我还在这呢,别当我面骂我班啊。” 姜星祈瞪他:“你也瞧不起人。” “得嘞。”张劭轩拎着东西起身要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奚淘满脸愁色,听见大家都聚一起语调高昂地骂一班,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一转头,却见姜星祈也加入到战场,骂得那叫一个激情澎湃。 头更疼了。 奚淘不想待在教室,他站起来想去洗把脸。 厕所在走廊尽头的拐弯处,靠近西边的楼梯。 去那儿就会经过一班。 走廊上站着不少学生。 奚淘经过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他们投来的目光。他心脏紧了紧,没去回视,而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忽然,他没留意,撞进他人的怀抱里。 对方胸膛硬硬的,撞得他有些发蒙,他捂着额头抬起脑袋,猝不及防地看见任青惟。 奚淘局促地往后退,尴尬又窘迫,双手下意识背到身后,眼神飘忽不定,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 他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和任青惟相处,每次都紧张不安,更别提上节课两个班闹成这样,他更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 他内向腼腆,不可能像姜星祈那样心直口快地说出来,问题说出便好解决。而他是个闷葫芦,有事就藏在心里,纵使内心有一万个愿意,想去沟通想去解决,可话到嘴边,还是开不了口。 “没事。” 不咸不淡的声音,他从奚淘身边经过。 旁边传来一班学生的嬉笑声: “班长,疼不疼啊?” “这算不算蓄意报复呀?” “以后咱们走路得小心点咧,别遭某班暗杀哟。” 第6章 6 上午最后一节课,奚淘罕见的有点儿心不在焉。 他单手支着脑袋,目光穿过窗外,从走廊上跳跃,看向教学楼旁的香樟树,初春时节,深绿的枝叶间掺杂着许多新生的嫩叶,在灰沉黯淡的世界里肆意生长。 奚淘盯着树发呆。 语文老师边讲课边走下台,经过时,曲指在他桌边轻敲了下。 奚淘回过神,顷刻间面红耳赤。他赶紧将发散的思绪扭转回来,注意力放到课堂上。 课后,奚淘去食堂吃饭。 尽管食堂伙食不好,但相较于外面饭馆小吃店,食堂要便宜不少。因此,他几乎每天都是在食堂解决午晚饭。 姜星祈可受不了这苦,他中午都回家吃,吃完午饭还可以在家小睡会儿。 奚淘中午休息时间,要么去图书馆,要么就待在教室。 学校图书馆藏书很多,奚淘拿了练习去一楼自习室。自习室人比较少,他在座位坐下,翻出笔低头写起来。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在安静的自习室,震动声也变得清晰。 奚淘着急忙慌,捂着口袋小跑着出去。 图书馆旁是一小片树林,奚淘没那么胆大,只敢躲进树后,在树干的遮掩下去摸手机。 他手机是爸爸给的旧手机,很老的一个杂牌型号,屏幕碎了好几道痕,反应也迟缓。 来电显示上是爸爸的名字。 奚淘按了“接通”,等了有五六秒的手机卡顿,屏幕显示正在通话。 “爸爸。”奚淘喊。 手机里传来奚明的声音,温声问他:“淘淘,吃饭没?” 奚淘握着手机,感觉机身在慢慢发烫。他说:“刚吃好,你吃了吗?” “我吃了,早就吃好了。”奚明笑呵呵说。 手机那端奚明说话时,隐约夹杂着身边工友说话的声音,像是还在工地,有点儿吵。 奚淘安静听着,通话突然陷入沉默。 父子之间总是不多话,即使对彼此深深的爱,话在嘴边也是干巴巴的叮嘱:“淘淘,在学校吃好点,不要想着给爸爸省钱。” 奚淘鼻子有点酸,模糊地“嗯”了声。 “爸爸这个月工资能拿□□千。”许是感受到奚淘低落的情绪,奚明刻意提起开心事,又忍不住叮咛,“你不用操心还债的事,专心读书,爸爸能解决的。” 奚淘点头,想到爸爸看不见,忍着鼻间的酸涩,轻声说:“好。” 又是一阵沉默。 奚淘没挂电话,许久,手机传来奚明很轻的一声叹息:“淘淘,我昨晚梦到你妈妈了,她是不是怪我清明没去看她啊。” 奚淘吸了吸鼻子,否认道:“不是的,她知道你忙,回不来,她能理解你的。妈妈应该是……想你了。” 奚明干燥粗糙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忍着内心的悲恸,“你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爸爸要接着工作了,下次再打给你。” 奚淘想起爸爸妈妈,想到上午课上的发呆,想到自己不该有的心思,愧疚和负罪感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眼睛泛着红,强忍着情绪,哽着声音说:“好的,爸爸再见。” 他等奚明挂断了电话,才将手机熄屏,放回口袋里,在原地停留会儿,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眼泪全部消失不见,鼻子红红地折回自习室。 没一会儿, 有只奶牛猫从身后的树旁蹿了出来,扑着跳着玩地面上的落叶,差点踩在小水洼里。 “警长,小心点。”任青惟说。 他蹲下,右手一下下轻柔地摸小猫,小猫舒服地咕咕响。他视线不自觉抬起,看向旁边的图书馆。 - 千里之外的申城。 奚明身上的背心全被热汗浸湿,他撩起衣角胡乱地擦去脸颊上的汗,回头去寻找包工头的身影,脸上堆满了笑,才朝对方走去。 “朱工。”中年男人黝黑浸满汗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笑容无不讨好意味,后背轻轻弯着,语气谄媚又小心,“我想过两天回去一趟——” 包工头眉毛皱成明显的“川”字,没等他说完,沉声不耐烦地说:“回去做什么?你不知道这段时间工地忙得很?” “是是是,”奚明连声附和,垂在身侧的双手擦了擦裤子,苦笑着,“这不是前几天清明嘛,我也没回去,我怕孩子在老家会难受,就想着回去两天陪陪他。” 包工头斜眼打量他几秒。 奚明的情况他也是了解一些,听说老婆得了癌症,倾家荡产了,结果人还是没救回来,只留下一屁股债。他还有个儿子,成绩貌似挺好。现在就父子俩相依为命,也是挺可怜的。 面前比他大几岁的男人卑躬屈膝,堆着笑一脸局促。包工头眉头松开,瞥眼啧了声,松口道:“行吧。” “谢谢,谢谢。”奚明忙不迭朝他鞠了两个躬,此刻脸上的笑倒真诚许多。 - 宁中没有住宿,也很少补课。除高三外,周末都是正常休息。 即使是周末,奚淘仍然六点就起来了,他洗漱完,就拿着书去阳台。租的地方有个合用的大阳台,上面晾晒着衣服鞋子,奚淘周末早上就在这儿读书。 六点的天还有些黑,空气倒很清新,带着新鲜雨水的气息,沁人心脾,让人瞌睡虫瞬间消失。 奚淘打开阳台的灯,小声背着单词。 隔壁房间也有了动静,不到十分钟,李阿姨的儿子就揉着惺忪的眼边打着呵欠走出去。 李阿姨追出来,在身后喊:“牛奶,牛奶忘拿了!” 她儿子回来拿了牛奶,顺势看了眼阳台上的奚淘,不禁腹诽:“我靠,这么用功,还不如多睡会儿,等高三够你熬得了。” 李阿姨拍了下他的手臂,“别说脏话!” 儿子撇撇嘴,认命地奔赴黑暗、毫无人性可言的高三。 李阿姨看着儿子离开,在原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转而走去阳台,笑着说:“淘淘看书呢。” 奚淘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点点头。 李阿姨收起鞋子,说:“你接着读,阿姨不打扰你了。” 奚淘轻声“嗯”。 天渐渐亮了,天边一缕光线穿过云层,给大地洒下一小片阳光。 浅金色的光,将水泥道切割成不规则的块状。 潮湿春日里久违的太阳,笼罩着这座城市,地面的湿气渐渐被蒸发,周末碰上好天气,人们都出来了。 奚淘做完家教回来,堪堪中午。房间里还有几袋泡面,他撕开包装袋,正准备拿出面饼,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的手机常年处于沉寂状态,只有爸爸会给他打电话。 拿出手机,按了接通,等待了几秒钟,手机接通键才迟钝地亮了亮,奚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淘淘,你在家吗?” 奚淘说:“在。” “我回来了,在楼下呢。”奚明声音笑呵呵的。 奚淘怔了怔,握紧手机,一边将泡面藏进抽屉里,说:“我马上下来。” 一楼空地上,阳光将中年男人历经风霜的模样暴露无遗,衣服皱巴巴有些破旧,鞋边沾了泥巴,黝黑的满是褶子的脸上洋溢着最灿烂幸福的笑。 奚淘对着男人笑着喊了声:“爸!” 奚明脸上笑意更甚,在注意到儿子日渐消瘦的身形,笑容淡了下来,拉着他左看右看,“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为了省钱不好好吃饭?” “有吗。”奚淘不明所以地低头看自己,他倒没感觉自己瘦了,“没瘦吧,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嘛。” 奚明越瞅越心疼,看了许久:“真瘦了。” “没事,我吃回来。”奚淘宽慰道。 到了房间,奚明将行李箱放倒,拉开拉链翻开几件单薄的衣物,从里面掏出一个鞋盒子,边打开边说:“爸爸给你买了双鞋子,你试试看,合不合脚。” 奚淘惊喜地接过,鞋盒子里是一双白色板鞋,他将鞋子拿出来,放在眼前看,喜欢得不行。 这段时间总是下雨,即使再小心,鞋子也容易弄湿,他并没有多少双换洗的鞋子,这让他很是头疼。 见儿子满意,奚明也很高兴,摸着脑袋笑:“我问了老板娘,她说现在小孩都喜欢这个款式。” 奚淘试了鞋子,刚好合脚,“正好合适。” “合适就好,合适就好。” 奚淘试穿后又脱下来,放回到盒子里,笑眼弯弯地说:“先不穿,等上学再穿。” 奚明笑着看他,忽然想起什么,又弯腰从行李箱里拿出在申城给他买的面包、耐烦和水果,还有一大袋子核桃。大大的行李箱,只有几件衣服是他的,其他都是给儿子买的。 奚淘看着这堆“礼物”,有些想笑,可眼眶也有点儿热。他别过脸,忍着翻涌的情绪,嘟囔着说:“干嘛呀这是,这些宁川都有的买,我缺什么我都会自己买的。” 奚明笑呵呵的,没反驳他的话,将核桃塞到他怀里,“这核桃好,说是什么纸皮核桃,特别有营养!你得多吃核桃,补补脑。学习这么累,得多补补。” 奚淘破涕为笑,嗓音还带着些许哽咽,“谢谢爸爸。” 第7章 7 周日这天,奚明带奚淘回了趟老家。 与其说是老家,倒不如说是曾经的家。为了给妈妈治病,镇上的房子早已经卖了,以前生活的点滴痕迹不知在哪个时间点被消除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座坟孤零零地在那望着。 已经过了清明节,奚明找了几家商贩,终于买到了纸钱和香烛。 妈妈的坟在山脚下,从镇上过去有一段距离,他们没有车,只好走路过去。 越往山上的路越泥泞,放晴不过一两天,被雨水浸饱的泥地表面虽干燥,但一脚踩下去,鞋边便沾上了黄泥。 奚淘抱着花,跟在爸爸的身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宁川一些城镇还保持着土葬的习俗,通常是埋葬在偏僻的山脚上,这里错落堆着好些坟墓,前边都摆着烧尽的香烛和菊花,只有妈妈的坟前杂草丛生,显然没有人来过。 奚明一言不发地蹲下,粗糙的手抓住已然长高的杂草,狠狠用力将它连根拔起,扔到一旁。 奚淘也跟着一起拔草,直到面前露出光秃秃的泥土,他才小心翼翼地将鲜花摆了上去。 奚明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烛,轻烟如一缕飘渺的魂魄袅袅升起,渐渐消失在铅灰色的半空中。 父子俩默默站着,互相无话。 看着墓碑上妈妈绽开的笑脸,长久压抑的情绪如同暴风雨咆哮而至,在情绪的临界点,奚淘忍着眼泪耷拉着脑袋,用力咬着嘴唇,不让嘴唇发抖。 微风吹过,似是妈妈的手拂过他的头发。 奚淘肩膀耸动,他没办法开口说话,怕一出声,哽咽便溢了出来。他只在心里对妈妈说: 妈妈,我会好好读书的。 奚明不善言辞,作为父亲,他不能在儿子面前表露出一丝痛苦的情绪。他静静地站着,后背显得更佝偻了。 良久。 坟前留下燃烧殆尽的香烛,鲜花安静地躺在地上,任由春风吹拂。 重新回到镇上时,已经快到中午。奚明先去银行取了一笔钱,而后带着奚淘去了弟弟家。 奚淘的爷爷奶奶在他小学的时候就相继离世了,两个儿子虽然住的不远,但之前因为分家闹得不太愉快,所以两兄弟也没有走得很近。 奚淘妈妈生病那年,奚明向弟弟奚亮借了两万块钱。 这次回来,也是为了还一部分钱。 来到一栋三层楼房前,奚亮正在扫院子,看见门口的人,他动作一顿,随即放下扫把,迎了过来:“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奚淘在身侧,乖乖打招呼:“叔叔。” 奚亮拍了拍奚淘的肩膀,仔细看了看:“怎么瘦了这么多?” “回来看看淘淘他妈。”奚明从包里拿出刚取的钱,就站在院子里将钱递了过去:“这是三千块钱。” 奚亮摆手拒绝,“不用不用,留给淘淘学习用。” 在里屋做饭的婶婶听到声音,边擦着手走过来,脸上笑容灿烂,嗓门洪亮:“呀,大哥来了啊!” 她走来,看到一沓钱,笑容不减,只在间隙瞥眼瞪了奚亮一下,奚亮缩回手,站在旁边默不作声。 奚明干笑两声,将钱递给婶婶,婶婶嘴上推脱着,连声说不用。奚明也没有说什么,执意将钱放到她手上。 婶婶这次没拒绝,双手捏着钱,说:“那我就收下了,我家彦彦没淘淘学习好,没考上重高,只能读私立。大哥你不知道私立费钱的呀,光一年的学费就要上万……” 奚亮不耐烦地扯了下她,“你说这些干嘛。” 婶婶回头,又瞪了他一眼,不过这回倒是没再说什么,笑吟吟问道:“你们吃饭了吗?我这饭快做好了,在我家对付一口呗?” 奚淘抢先一步,嘴角挂着礼貌的笑,说:“不用了婶婶,我们刚吃过了。” 现在不过十一点,怎么可能就吃过午饭。 很拙劣的借口。 但婶婶信了,笑着说:“那行吧。” 奚淘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太习惯来叔叔家,也不太能适应这种虚与委蛇的场面。 离开叔叔家,去镇上找了家面馆,随便吃点。 奚淘忍不住问:“爸,我们还欠叔叔多少钱?” “还差九千。”奚明拆开一次性筷子,递给奚淘,深深地、心满意足地叹息,“大概明年就能还完。” “我也存了些钱,我们争取早点还完。”奚淘笑眼弯弯,突然觉得脸颊痒,抓挠皮肤,留下几道浅淡的红痕。 奚明闻言立刻没了笑脸,严肃地说:“说了你只管学习,还钱的事我自己想办法。” 奚淘没再说什么,争论这些没用,他悄悄地攒钱。 - 奚明只在宁川待了不到两天,晚上他就出发回申城了。 奚淘在写作业,手机屏幕亮了亮。是爸爸给他发的消息,说他已经坐上火车了。 奚淘停下笔,拿起手机回消息。 回完奚明的微信,他这才注意到姜星祈给他发了一堆消息,点开全是江湖救急,要作业答案的。 奚淘挠挠下巴,思忖几秒,在手机上敲字。 淘:【不好意思,今天没怎么看手机。】 淘:【你哪道题不会,我教你。】 姜星祈几乎是秒回:【我!全!都!不!会!】 奚淘:“……” 他深深叹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下一秒,消息又跳进眼里。 被剥夺智商的天才:【其他课目的作业都被我对付过去了,你给我数学就行。】 奚淘想了想,将数学作业翻出来,一一拍照,发给姜星祈,并附赠一句话:【你先抄,明天我教你。】 姜星祈直接无视他的话,对着照片哐哐抄起来,很快就解决了数学作业。他舒坦地靠在椅子后背上,懒洋洋玩手机。 被剥夺智商的天才:【谢了兄弟。】 被剥夺智商的天才:【对了淘淘,你加张劭轩了没?我把你微信推给他了,他说你一直没通过。】 奚淘看完消息,连忙去翻消息,果然看到一个朋友验证消息,他点了通过,对方像是守在手机旁,他刚通过,张劭轩就发来消息。 zsx:【奚淘!】 奚淘眨了眨眼,他慢半拍,手机反应更慢,还没敲两个字,对方消息直接轰炸过来。 zsx:【你怎么才通过啊】 zsx:【是不是没看手机啊?】 zsx;【姜星祈说你手机就是个摆设,一般不怎么玩。我还寻思怎么会有人一天不看手机,现在我信了】 奚淘打字的速度完全跟不上他回消息的速度,刚回了上一条的问题,下一个问题就跃然出现,他不得不删除刚打好的字,又去回复下个问题。 奚淘很少聊微信,他微信上没几个好友,一般也就是姜星祈和爸爸会和他聊天,所以,面对张劭轩一连串的问题,他着实有些手忙脚乱,应付不来。 这边还在思考怎么回复,那边又一条消息蹦了出来。 zsx:【写完作业没?】 zsx:【要不要来学校看我和青惟排练节目?】 奚淘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问道:【排练节目?】 zsx:【对啊,月底校庆啊,我们排了个节目,我吹萨克斯,青惟弹钢琴。怎样,来不来?】 zsx:【姜星祈刚答应过来玩】 奚淘没有一丝迟疑,回:【来。】 周日晚上,二中只有高三那栋楼灯火通明,其他教学楼都隐在黑夜里,静谧而祥和。一路走到艺术楼,只有两边的路灯散发着黯淡的光,伴随着校门口红色的亮光,显得有些诡异可怖。 极致热闹后的安静是最吓人的。 奚淘忍不住加快步伐,走进拐角处,突然身后有只手搭在他肩上,他吓得噤声,呼吸都停了半秒,下一秒心脏狂跳,几欲要跳出胸腔。 “淘子!” 姜星祈勾住他的肩膀,一偏头,借着微弱的亮光看见奚淘冷汗直下的模样,疑惑地问:“你咋了?” 奚淘梗着脖子,僵硬地偏头,对上对方无辜的表情,深呼吸好几下,企图让剧烈跳动的心脏缓解。 “没事。”他挤出一个笑容。 姜星祈继续勾肩搭背,粗线条道:“张劭轩也叫你来的是吧?这小子居然还会吹萨克斯,我还以为他只会吹牛,等会让我倒要看看他什么水平。” 或许是惊吓过度,到了艺术楼,奚淘胃部突然痉挛,他弓着身体,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用手轻揉着腹部。 音乐厅坐了不少人,台上正在排练节目,但不是任青惟他们。 奚淘只看了眼,就岔开视线,疼得皱起脸,额头上布满了热汗。 姜星祈左看右看,都不见他们,于是便凑过来说:“他们估计在后台,淘,去后台看看不?” 奚淘有些站不起来,他手臂搁在前座上,脑袋依在手臂上,右手按着腹部,没什么力气:“你先去吧。” “咋啦?”姜星祈这才注意到他的反常,“身体不舒服?” 奚淘“嗯”了声,说:“胃有点痛。没事,老毛病了,过会就好了。” 第8章 8 音乐厅上方的灯光白得晃眼。 奚淘一只手覆着腹部,另一只手搁在前排座位上,弓着上半身,弧度像被煮熟的虾。 台上喧闹,时不时传来交谈声和短促的音乐声。 胃部的疼痛绵绵不断,如细针一下下轻戳着。他甚至不敢动,生怕稍微动一下,那好不容易缓解的痛感又席卷而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姜星祈兴冲冲地回来,拉下椅子径直坐在他身边,激动又好奇地说:“下个就是他们了。” 话落,他注意到趴在椅背上的奚淘,脸上的兴致消退,关心问道:“还疼啊?” 奚淘脸上淌着汗,脑袋闷闷地埋进臂弯里,他很轻地“嗯”了声,再说不出多余的话。 “我去给你倒点热水。”姜星祈不太会照顾人,他在家都是被照顾的,想来想去也只想到喝点水缓解下。 他跑去后台,没看见饮水机。音乐厅只有宁中举办各类活动时会开放,校方勤俭节约,也没添置这些。 张劭轩问:“怎么了?” 姜星祈弯着身体,双手撑在膝盖上,急得说话都有些喘气:“奚淘胃疼,你们有热水吗?” “我只有矿泉水。”张劭轩从桌子上拿起水,问,“可以吗?” 姜星祈眨眨眼睛,他也不知道,迟疑着说:“应该可以吧。” 他刚要接过矿泉水。忽的,旁边递来一个黑色泛着光泽的保温杯,姜星祈视线往上,看见任青惟脸上没多少表情,递给他的同时,言简意赅地说:“热水。” “哦哦。”姜星祈回神,笑了下,“谢啦。” “不舒服应该尽早去看医生。”任青惟说。 姜星祈答:“好。” 他抱着保温杯跑回观众席,刚坐下就拧开杯盖,刚要递给奚淘,突然想到这是任青惟的杯子,于是停下动作,将水倒在杯盖里,“淘子,喝点水。” 奚淘脑袋从臂弯里抬起,迷迷糊糊地接过,小口抿着水。 保温杯里的水还很烫,一小口一小口地滑进喉咙。 姜星祈担忧地问:“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啊?” 恰巧这时,台上一阵不小的躁动,奚淘循着声响望去,看见舞台上放着一架钢琴,还有几把椅子。 表演者上台。两男两女,手上拿着乐器。 主持人拿着台本报幕:“下面是高二年级组的器乐合奏——《贝加尔湖畔》,掌声欢迎。” 观众席里爆发了一阵掌声。 因为是彩排,几人穿着都比较随意。 任青惟在钢琴前坐下,静默片刻,抬起手,指尖落下发出一声短暂的音。 奚淘盯着舞台,没回答姜星祈的问题。 显然,姜星祈也被台上的人吸引,他忘了刚才的话,怔怔看着前边的表演,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靠,张劭轩真会吹萨克斯。” 台上的人光彩夺目,仿佛和他们是两个世界。他们在灯光下肆意挥洒青春,而奚淘的周边灰暗无色,只是一个透明的观众。 音乐旋律重合,又各自存在,流淌在音乐厅半空中。 奚淘眼皮有些发酸。 他看见任青惟微微垂着头,前额的碎发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摇曳的阴影。他眼神沉静,灯光无声地照着他垂下的眼睫。 忽然,,眼前的人与奚明的样子重叠。 他透过任青惟,看到爸爸发白的双鬓和眼角的皱纹。爸爸对着他笑,被岁月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男人,笑容温厚而和蔼。 奚淘心底一震,他仿佛听到有声音在尖锐地斥责: “你爸这么辛苦,你还好意思想着情情/爱/爱?!” “奚淘你怎么可以喜欢男的,你这样对得起爸爸妈妈吗?” “奚淘,认清点现实。” 铺天盖地的负罪感和不配得感全朝奚淘袭来,如同翻涌奔腾的海浪,拍打他,又将他吞没,如此往复,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忘了,人本身就是欲/望的代名词。 他才十七岁,稚嫩而单薄,怎能抵抗得了青春期的明媚,怎能忽视得了荷尔蒙的躁动。 可此时此刻,十七岁的奚淘,坐在台下,只看到了他身后的责任,看到了他与台上的人巨大而漫长的鸿沟。 琴声轻悄地停驻了,而奚淘的灵魂却仍在寂静中踽踽独行。 再一次爆发的掌声比先前更热烈。奚淘看着他们,眼眶泛热。 “你怎么哭了?”姜星祈兴高采烈地拍手鼓掌,却不经意注意到奚淘眼泪淌了下来,“很疼吗?不行,我得带你去医务室。” 相较于艺术楼的喧闹,医务室要静谧许多。 医生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听到声响,头也不抬地问:“怎么了?” 姜星祈扶着奚淘,让他坐下,边说:“老师,他胃疼。” 冰凉的长椅贴着布料,奚淘轻轻闭着眼,身体倾斜,像是没了力气,靠在椅背上。 医生抬起头,将视频按了暂停,走到奚淘身边,用手背去碰他的额头,感受到一片热热的黏腻,“没发烧。” 奚淘没吭声,仍然闭着眼。 “哪里疼?”医生问。 奚淘指了指小腹那儿,医生看了看,又接着说:“胃啊,晚上吃饭没?” 奚淘摇头。 “啧。”医生无奈,转而去拿了两盒药给他,一边叮嘱,“开水冲服,一次一袋,一日两次。” 姜星祈接过装了药的塑料袋,付了钱,边说:“好的。” “一日三餐都要吃啊。”医生坐回去,拿起手机想继续看电视,想起什么,又抬头叮嘱了声。 奚淘睁开些眼,脸色苍白没血色,他被姜星祈扶起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很浅的笑:“谢谢老师。” 还没走出医务室,张劭轩他们过来了,除了台上那几人,还有姜月映和吴岩。 “奚淘没事吧?”吴岩问。 姜星祈说:“没多大事,医生刚开了药。” 张劭轩松了口气,“那就行。” 姜月映好歹是女生,比这帮男生要细心许多。她问:“吃药了吗?” “啊?就吃啊?”姜星祈疑惑道。 姜月映白了弟弟一眼,进去问医生要了一次性杯子,将药倒进杯子里,刚要拿起壶倒水,发现壶子轻飘飘的,已经没了热水。 “有热水吗?”她问医生。 医生站起来,说:“等着,我去烧。” 姜星祈扬起手上的黑色保温杯:“姐,我有热水!” 姜月映接过,倒了水后将杯子物归原主,“青惟,你的杯子。” 奚淘愣住。 什么? 这是任青惟的杯子? 嘴唇发烫。 脸也烫。 所幸没人注意到。 奚淘吃了药,过了一会儿,感觉到胃部酸酸涨涨的,但总归不是之前那样刺痛,要好受许多。 几人走出学校,来到一家烧烤店。 姜星祈惦记着奚淘不能吃,跑了几家店,打包回来一碗热粥,放到奚淘面前,笑眯眯道:“我们吃烧烤,你喝粥。” 姜月映一副“吾弟初长成”的欣慰模样,想夸两句,却见姜星祈径直夺走张劭轩嘴边的串,像小豹子夺食一样凶狠又愤怒地责骂:“这烤面包片是我点的!就一片!想吃你自己拿去!” 姜月映:“……”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现在这样也挺好。 吴岩瞅着他俩,乐不可支:“姜月映,你弟心理年龄满十岁了吗?” “十一了。”姜月映淡定道。 几人哄笑,尤其是张劭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被快乐热闹的氛围感染,先前所有沉闷的、悲凉的情绪不知不觉消失殆尽,奚淘弯着眼睛,也小小地笑。 目光不经意掠过任青惟,奚淘眼神怔忪一瞬,随即别开眼,浅浅笑着看向其他人,做一个安静但捧场的观众。 时间悄悄划向深夜。 宁中高三生终于短暂地远离教室,陆续有人从学校出来,商铺又迎来了片刻的热闹。 “很晚了。”弹吉他的女生看看手表,说,“我该回去了。” 见吃得差不多,也该到了散场的时候。任青惟去结账,几人起身,站在店门口等了会儿,然后一起离开。 “奚淘你住哪啊?”张劭轩问。 奚淘指了指,说:“很近的。” 姜星祈不放心他,说:“不行,你还病着,我得把你送到家。” 张劭轩说:“那一起吧。” 就这样,除了那两个女生打车回去,其余人都先陪奚淘回去。 走在回去的小道上,他们插科打诨,说说笑笑,只有奚淘心里紧张又忐忑,无疑有他——任青惟也在。 他们几个都是宁川本地的,每天都回家住。看到这一排排房屋亮着灯,透过窗还能看到倚窗苦读的宁中学生,吴岩感叹道:“我都不知道这儿住了这么多学生。” 姜星祈早就来过这儿,见怪不怪道:“还有家长陪读的。” 吴岩随口问:“奚淘,你也是家长过来陪着吗?” 空气安静了几秒,随后奚淘平静的声音响起:“不是。” “你一个人住啊?”张劭轩想到奚淘刚才的胃疼,不由皱眉,“那你周末都吃什么?” 奚淘想了想,他对食物要求不高,能填饱肚子就行。所以偶尔就出去买份饭,不想浪费时间就简单煮个泡面。 他安慰自己,一周有五天都正常吃饭,周末两天糊弄点也没事。 “以后周末来我家吃吧。”张劭轩真诚道。 我回来了。 前面七章的内容大修了,看过的同学重新看下,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8 第9章 9 吃了两天药,奚淘的胃终于不再疼了。 身体的好转,天气也开始放晴,骄阳高悬。 上周连绵不断的雨,似乎将地球浸透,可太阳不过晾晒个两天,城市四周就变得干燥,雨水的痕迹悄无声息地被抹去。 迷蒙潮湿的雨,雨中悄然绽放的故事,都仿佛一场绮丽梦幻的梦境。 雨停了,故事也结束了。 奚淘何尝不知,偌大的宁中,几千名学子。在墨蓝色的人海中,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偶遇,谈何容易。 即使是同一层楼,去厕所时也会经过一班教室,可他现在没了去窥探的勇气。他压抑着,与自己抗拒,在无人可知的角落,努力将自己拉入“正轨”。 不过,张劭轩倒经常顶着五班学生异样的目光来找他们。他的到来,每一次都在提醒奚淘,上个星期的种种不是梦,它是真实存在的。 张劭轩时不时地溜达过来,给姜星祈造成了不少的困扰。在周四晚自习前,他终于爆发了:“你能不能别经常找我,我们两个班已经水火不容了。你这样,搞得我好像个汉/奸。” 张劭轩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被冒犯到,反而被姜星祈的话逗乐了,笑了半天,他一把揽住奚淘的肩膀,睥睨道:“谁找你了,我找奚淘。” “你别把他拉下水,”姜星祈护犊子心切,“我淘可不当汉/奸。” 奚淘身体悄悄往旁边移了移,动作轻轻的,不易察觉的。张劭轩搭在他肩上的手顺其自然地下滑,他侧眸看了眼,没太在意,手臂倚着护栏,继续不着调地说:“说得我好像洪水猛兽似的,你们班不会在背后骂我吧?” 姜星祈点头,好心补充道:“说你没有眼力见,脸皮厚,烦人,硬蹭。” “停停停,谁问你骂啥了。”张劭轩啧道,回味了下,不禁皱眉,“骂得也忒难听了吧。” 姜星祈说:“还有更难听的。不过是骂你们班,没有特指你。” 张劭轩“靠”了声。 姜星祈想到什么,又说:“但是,你们班还是有幸存者的,没人骂任青惟。” 张劭轩一副“老子早就知道”的模样,气得牙痒痒:“谁会骂他啊,都巴巴地给他送情书呢。” 他说完,眉毛皱了起来,认真地盯着姜星祈,“你说我长得也挺帅的吧,咋没人给我递情书?” 姜星祈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我可以给你递战书。” “……”张劭轩嘴角抽了抽,“谢了bro。” 铃声响彻校园,张劭轩郁闷忧愁地回了一班。 奚淘回到教室,拿出作业低头去写。陆续有同学走进教室,嗡嗡吵了一阵,直到老师走进教室,这声音才停歇。 奚淘专注做题,走廊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影从窗外晃了过去。 安静的晚自习最容易被一点儿声响吸引,教室里的人都好奇地张望,有人说:“好像是老班的声音。” “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啊,我什么都没看到呢。”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像蚊子叫一样,声音虽小但吵。台上老师用戒尺使劲儿拍了下讲台,严肃道:“安静,写作业!” 她放下戒尺,旁边的手机响了,接通听了几句便挂断,对台下说:“奚淘,你班主任叫你去西边第二个办公室。” 奚淘站起来,一头雾水。 来到办公室门前,一眼就看到里面有好几人。目光精准地落在任青惟身上,奚淘呼吸一滞,克制着起伏的情绪,敲了敲门。 一行人看了过来。 除了任青惟,还有鼻青脸肿的尤为,以及眼睛充血的曹琰。 奚淘顿觉大事不好,一看他俩这样,就能将事情猜个□□。 晚自习曹琰座位一直空着,奚淘当时还疑惑人怎么还没来,没想到,打架去了。 曹琰成绩中等,但力气特大,高个子,大块头看着就唬人。 此刻,他像老黄牛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梗着脖子,脸上戾气未消尽。 班主任方琼卷起教案本,砸了下曹琰的胳膊,“行了!” 曹琰不服气:“是他先嘴贱的!” 尤为也抻着脖子,挑衅道:“我又没说错!你们班就是垃圾,哪哪都不如我们!” 一班的班主任立刻拍桌,制止道:“尤为!闭嘴!” 方琼被气得太阳穴突突的,她按着额角,压抑着怒火,对曹琰说:“那你也不能下死手啊,别人怎么说的,拉都拉不动你啊,这要是打伤了打残了,你有想过后果吗?” 曹琰别过脸不吭声,只是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王老师,”方琼声音变了变,带了些许商量的意味,“你看这事该怎么解决。” 一班班主任脸色也不好,自己班上学生被打成这样,作为他老师,不管怎样也得给他撑腰:“处分是要给的吧,还有检讨。” 方琼深呼吸,说:“必须的。” “家长也有知情权,我已经通知尤为的家长了,他们在来的路上,等会就让家长沟通下,该如何解决。” “行,好。” 明晃晃的灯光下,电风扇呼呼吹着。 方琼看着更心烦,骂道:“背对着罚站去!” 曹琰和尤为在罚站,两人距离隔得很远。 方琼这才把奚淘叫到跟前,没多少力气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你俩都是班长,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从最开始说。” 奚淘懵了一瞬,他下意识看向身侧的任青惟。 任青惟站在灯下,接过话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 方琼听完,和一班班主任对视一眼,无奈地叹气:“就因为这点小事?” 一班班主任不敢想班上的尖子生如此幼稚冲动,简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马上都高三的人了,怎么整得和小学生一样。” 刚开始是小事一桩,可这段时间两个班互骂,你骂我蠢我骂你狂,一个比一个难听,隔墙有耳,又都传到对方耳边,事情变愈演愈烈,已经涉及到两个班的尊严上了,少男少女的心气比天还高,所以才闹得不可开交。 坐在最后边办公桌旁的赵康健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这样,这事交给我,我来解决。” 赵康健接过这任务,像个皮球在他手上丝滑过渡。 于是,让两个班“停战和好”这事,就自然而然落到奚淘和任青惟肩上。 一节晚自习结束,休息时奚淘才回到教室。 一群人围上来,应该是打探到些消息,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个情况?奚淘,谁打的谁啊?谁赢了?” “我搁窗户看见了,一班的被打得老惨了。” “我靠!曹琰牛逼!” 奚淘从办公室回来,就一脸愁苦,此刻听他们欢呼雀跃的声音,更是觉得头疼。 看现在这个情况,让两个班和解,无疑是个很难完成的任务。 “奚淘。” 窗边有人喊。 奚淘愣了愣,像踩在云端一样,轻飘飘的,毫无实感地走出去。 走廊上有不少人,看见任青惟和奚淘,又好奇地簇拥着过来,不适合谈话。 “去操场?”任青惟略低着头,在奚淘耳边问。 奚淘耳朵麻麻的,他魂不守舍地点点头。 月光如碎银,落了一地。 操场上清静空旷,地面被照亮一块,又有一些隐在暗夜里。 奚淘局促地走,差点同手同脚。 “你有想到什么办法吗?” 轻柔的晚风将任青惟的声音送到耳边,奚淘大气都不敢出,他咬咬嘴唇,斟酌着开口:“没怎么想出来,不过我觉得,两个班必须得有个先伸橄榄枝。” 任青惟安静地听他说完。 奚淘顶着目光,皮肤几乎要烫起来,他垂着的手无意识地抓着裤子,仿佛这样才能给他些许安全感,“我作为班长,应该我来。我班上确实骂得有点难听,还有曹琰打人这事……要不我去你们班道歉?” 任青惟没说话,只和他并肩走着。 半晌,他沉静道:“我来吧。” 奚淘傻眼了:“啊?” 忽然,有一团黑影从他脚边飞快地蹿过去,奚淘吓得后退好几步,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那团黑影的位置传来一声很轻的猫叫声。 奚淘惊魂未定,想问的话被打断,他愣愣地看着任青惟走向那团黑影,将小猫抱了起来。 “别怕,是猫。”任青惟走到他面前。 借着月光,奚淘才看清他怀里的是一只奶牛猫,看着还很小,瘦瘦的,应该还没成年。 像是察觉到奚淘的目光,小奶牛猫“喵呜”叫了声。 奚淘嘴角弯了起来,“学校还有猫啊。” “嗯,”任青惟摸着小猫的脑袋,“之前有几只,上个月它妈妈也不见了,就只剩它了。” 奚淘脸上的笑容顿住,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无措地捏了捏手指,轻声说:“好可怜。” 任青惟将猫放到树林里,蹲着再摸了摸小猫,说:“去玩吧。” 奶牛猫欢快地在树林里蹦跶,很快就没了身影。 任青惟直起身体,听见铃声响,他看了看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转头对奚淘说:“我等会写份稿子,明早读去你班。” 第10章 10 最后节晚自习,方琼来到教室,曹琰被他家长带回家了。 “啪”地一声,书本砸在讲桌的声音,顷刻间让学生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前还有些吵的教室瞬间没了声。 方琼站在讲台上,抱着胸先沉默而严肃地看着学生。 五班学生被看得胆战心惊,死亡凝视下,大口呼吸都不敢,连互相张望也没了,只心知肚明地低着个脑袋,默不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一段心绪折磨。 方琼脸色很不好看,压着怒火吐出三个字:“开班会。” 随后,方琼先把事情客观陈述清楚,字字未提一班,像是避免提及他们班,只用“另一个班”来代替。 讲完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冷着脸哼笑声:“事情的起因不是我们班先无缘无故骂他们,传到他班去的吗?” 班主任坐镇,五班学生可不敢放肆,即使有怨言想反驳,也不敢公然挑衅。 只有姜星祈像开窍了般,脑子里仿佛有个电灯“啪”的亮了。他想到上周和曹琰愤愤不平批判一班的情景…… 我操, 好像先挑事的是自己。 两个班闹得不可开交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 姜星祈头皮都麻了,心底天人交战,纠结着该怎么办。 方琼的目光在大家头顶缓慢滑过,轻而缓地问:“各位,如果我们是对方班级的学生,有人莫名其妙地骂你们,你会怎么想,你是什么感受?” 学生们都不吭声,但先前隐忍不发作的气焰突然小了些。 “我们都是宁中的一部分,班级间的摩擦会影响整个年级,甚至学校的氛围,对我们自己也没有丁点儿好处。”方琼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不管是我,还是他们班老师,都是希望两个班友好相处,共同营造积极的环境。” 班会结束,最后一节晚自习也接近尾声。 一直到铃声欢腾地在校园上方跳跃,五班教室依然寂静无声,有一两句压着的女声问她朋友,要不要回去,才稍稍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然而气氛还是没有活跃起来,都低着声音,三三两两的离开。 奚淘坐在座位上没动,他看见姜星祈垂头丧气地背着书包离开,喊了声他,但他没听见,黯淡地离开了。 奚淘抿了抿唇,他把书本作业塞进书包里,而后离开教室。 五班教室瞬间陷入黑暗,空荡荡的,像睡着了。 奚淘往反方向走,没走离得近的楼梯。 他在一班教室门旁停下,一班还有不少人,灯光晃眼。他安静地贴着墙,无声等待着。 陆续有学生走出教室,奚淘悄悄往教室里看了眼,他思忖片刻,路过教室来到后门,站定后想喊他,可话到嘴边,那喉间的名字在脑海里演绎了几遍仍觉得怪异不自然,索性咽了下去,轻轻敲了下门。 轻轻的声响,似乎恐扰了黑夜。 但任青惟听见了。 他往这边看,见是奚淘,指间的笔被搁下,他开始将桌上的东西整理好,要带回去的放进书包里,斜肩背着包走出教室。 奚淘紧张无措,眼神像一缕轻魂迷茫焦虑地飘荡—— 他只是想和任青惟说声取消先前的计划,很短暂的对话,而他直接收好东西离开教室,这一两句话便变成了漫长、局促的路程。 楼梯的声控灯被脚步惊扰,又沉沉熄灭。 奚淘在心底再一次地模拟要说出口的话,到一楼,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暗夜放大了他嗓音的忐忑:“上节课,我们班开了班会。” 任青惟听着,说:“我们老师也说了几句。” 星光溶溶,树影沙沙。 安静的操场褪去了嘈杂。 奚淘的声音显得很清晰,其中的纠结犹豫也可闻:“那,那……你明天不用来我班上。” 他知道,“伸橄榄枝”这个想法很傻,他更明白,任青惟何时念过检讨,他是遥远的,是正派的,这些事本不应该他来做。 任青惟依然尊重他的想法:“好。” 奚淘松了口气。 “明天我去你班,开个讨论会。”任青惟接着说,“交流一下学习。” “啊?” 奚淘瞪圆了眼。他眼睛本来就大,这一睁圆,像是小猫的眼睛,瞳仁漆黑,可爱无辜。 任青惟撞进他的眼睛里,下一秒,小猫的眼睛方寸大乱,东看西望,哪儿都看了,就是没看任青惟。 奚淘听见他似乎轻轻地笑了下,眨眼间被晚风吹散。 皮肤又悄摸痒了,奚淘抓了抓脸颊,留下几道很轻的红痕。他抿着唇角,笑却从眼睛里跑出来。 他兀自给自己加上牢笼,套上枷锁。可是春风一吹,那牢笼、枷锁,那炼狱般的折磨,便脆弱的凋残。 尘嚣稍息的夜,藏匿了多少心事。 - 隔天,高二五班,教室格外热闹。 任青惟的到来,引起一片窃窃私语,还有女生明亮而羞涩的目光。 教室外面也聚集了不少人,东张西望,脑袋一直往教室里伸。 任青惟往奚淘这边看了眼,奚淘顿时了然,手抓着窗帘,用力一拉,立刻阻挡了窗外边跃跃欲试的视线。 外边躁动声渐大,没一会儿,实在有人忍不住,推开教室的前门,摸着后脑勺窘迫地说:“班长,要分享学习方法怎么不去我们自己班啊,你这搞得,我们想听又不知道该咋办……” 一班的学生馋得要死,班长这个学神的分享,怎么能错过!他们听闻了风声就巴巴地过来,谁知,五班教室门一关,窗帘一拉,彻底阻绝了他们。 一班男生后面的学生都纷纷应声。 “是啊!我们也想听!” “要不回一班讲吧班长?” “班长求求你了,让我们也听一听。” 姜星祈看着他们,突然闪过念头。他想要将功补过,于是扯着嗓子喊:“那就进来呗!我们五班欢迎你们!” 话音落下,五班学生纷纷扭头看向姜星祈。 姜星祈一心想着赎罪,背挺得直直的,理直气壮道:“看我干啥,昨天老班咋说的你们都忘啦?” 沉默几秒,有人说了声:“进来一起听吧。” “没事,进来吧。” 五班学生都清楚,任青惟来他班上开这个讨论会,表面上是分享交流下学习方法,实际上也是在求和。 对方都给他们台阶,而且……那可是任青惟欸。他们必须得领情,否则也太不知好歹了。 得到允许,一班的学生急匆匆进来,一点儿没有先前傲慢轻蔑的态度,眼里都是对知识的渴望。 奚淘安静无声地看向讲台上的人,他认真地听,时不时低头做笔记。 教室里的人都听得认真,一班有人没带纸笔,五班借给他,一起听一起记下重点。 短短二十分钟的讨论会不知不觉结束。 奚淘心口涨涨的,将本子合起来。耳边听到李优优的叹息:“真奇怪,明明看着那么平和有礼,怎么还是感觉好有距离感。” 奚淘转头看她。 李优优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她看着有点儿沮丧,又有点儿畏怯,那是无论如何都追逐不上的清醒和挫败。 奚淘突然想到昨晚的月亮,高悬天上,遥远温柔。 如果李优优抬头看眼天空,想必便能知道答案。 讨论会结束,一班的学生陆续离开。 姜星祈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感叹道:“我去,学到了学到了!我平时上课都没这么认真。” 他很兴奋,声音大了几度,连台上的任青惟都听见了。 “是吗。”任青惟笑了声,“我的荣幸。” 姜星祈又凑到讲台旁,和任青惟说话,“学霸,还有什么没透露的私下和我说点呗。” 后脑勺被书本轻砸了下,姜星祈摸着脑袋回头瞪向张劭轩:“你干嘛?!” “针对你这个学习情况,”张劭轩不疾不徐道,“我倒有个办法。” 姜星祈才不上他的当:“不听,你闭嘴。” 张劭轩慢悠悠吐出四个字:“回炉重造。” 姜星祈恼羞成怒,抄了书就要砸他:“说了叫你闭嘴你没听见啊,要你出主意,你算老几!” 奚淘在一旁看,忍不住笑。他笑的时候,脸颊上有一个很深的酒窝,陷进白净的皮肤里,搭配着弯弯的双眼,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可爱。 张劭轩躲避姜星祈的暴力攻击,眼神无意识瞥到奚淘的笑颜,动作愣了一下,直接被姜星祈爆头。 “……我靠,姜星祈你下手这么重!”张劭轩吃痛地抱住头。 姜星祈得瑟地哼哼:“谁叫你嘲讽我!” 第11章 11 天气逐渐变热,奚淘的胃口也越来越不好。 电风扇呼哧卖力扇着风,底下是学生不停的埋怨:“有没有搞错啊,才四月就这么热,等暑假不得热疯了。” “我听我妈说就热这几天,等下周就回归正常温度了。” “真的假的?”女生终于直起了腰,来了劲儿,“下周五一假期我要出去玩,不热就好。” “哎,我也去玩,可是假期之前还有件事你忘了吗——” “校庆!” “……拜托,是期中考试。” 奚淘听了想笑,从桌面上抓起练习,准备去图书馆。 女生眼角余光瞥到他,喊了声:“班长,去小卖部吗?帮我带个红豆面包呗。” 奚淘扬了扬手中的书本,温声说:“我去图书馆。” “好吧。”女生说。 另一个女生拿胳膊肘捅她:“瞧你懒的,我陪你去。” “太晒了不想出去。”女生蔫了吧唧,“算了不吃了。” 奚淘没吃午饭,天热的缘故,他只想喝水。 水杯又见底,他放下笔,拿着水杯去图书馆大厅那儿打水。 后天就是期中考试,考两天半,考完当天晚上举行校庆,然后隔天放假。 肉眼可见的,午休时间,图书馆自习室人变多了,桌上都是书到人未到,即便奚淘没吃饭就过来,也险些没抢到位置。 他打了水,杯子放到嘴边喝了口。目光不经意瞥到大厅角落蹲着一只黑白瘦弱的小猫,或许是因为外面太热,它躲这儿乘凉。 奚淘一顿,朝它走过去,蹲在它面前。 警长抬起脑袋,又趴了下去,无精打采地“喵”了声,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奚淘一只手拿着水杯,另一只手小心又谨慎地要去摸它的头,压轻了声音,生怕被它咬到:“你怎么在这呀。” 警长依然一动不动地趴着。 指尖触碰到小猫头顶柔软也粗糙的毛发,奚淘心跳得很快,眼睛去看小猫的反应,见它依然没动,才稍稍放心,手指的重心落了下去,很轻很温柔地抚摸了几下。 “你是不是饿了?”奚淘轻声问,“还是渴了?” 警长睁开眼睛,又“喵”了声。 奚淘顿时明白,起身拿了一次性水杯,装了些水放到它面前,继续蹲着,眼睛弯弯的:“喝吧。” 警长坐起身,两只脚乖乖地并在一起,警觉地在水杯四周闻了又闻,又翘着尾巴去蹭奚淘的裤腿,循环两次,才慢悠悠地舔着水。 奚淘看了觉得好玩,眼底的笑意更甚。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又问。 警长顾着喝水,没搭理他。 脑海里浮现那晚任青惟的话,他应该更熟悉这只小猫,或许知道它叫什么。 奚淘看着它,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于是擅自给它取名:“叫你黑猫警长好不好?” 话音落下,警长有了反应,抬起脑袋又朝他叫了声。 奚淘十分惊喜:“你喜欢这个名字?” “它就叫这名。”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奚淘就这蹲着的姿势转过头,抬眼看见任青惟站在他后面,身侧是强烈耀眼的阳光。 就在这一瞬间, 奚淘又恢复成紧张局促的模样。 他慌慌张张站起来,或许是因为没吃饭,也或许是因为用力太猛,起身时双眼突然黑了下,他趔趄了几下,手臂被人稳稳抓住,待他站定,才松开手。 “没事吧?”任青惟问。 心理作用下,手臂上的温度如烙铁般烧灼。奚淘愣愣地低头看着手臂,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没,没事。” 他脸色白,唇色也有些发白。 目光打量一圈,任青惟从书包里摸出一块水果糖,递给他:“低血糖么,吃点糖。” 奚淘有些呆滞地接过,手里攥着糖。他不想吃,便悄悄放进裤兜里。他转身,看见任青惟将警长抱了起来。 警长小小一只,卧扑在他臂弯里,显得更加瘦小。 奚淘怔忪片刻,话还没反应过来便问出口:“去哪里?” 任青惟摸它的脑袋,小猫在他怀里舒服地打呼噜,他说:“给它吃点东西。” 奚淘捡起地上的一次性水杯,扔到垃圾桶里,也跟着踏进旁边的小树林。 警长的家就在这儿,树林往深,靠墙的一处泡沫箱。 很简陋的家,比他家还简陋。只有一个泡沫箱,前边放着两个塑料碗,便是它的食盆和水盆。 警长围着任青惟打转,猫爪踩在落叶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落叶是它家的地毯吧? 奚淘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任青惟从书包里拿出一小袋猫粮,往碗里倒了大半,又加了些冻干。 警长埋头吃饭,牙齿咀嚼咬碎猫粮的声音清晰可见。 奚淘看了半天,忍不住问:“警长一直都是你喂的吗?” “应该还有别人。”任青惟站起身,“有时候碗里会出现火腿肠。” 奚淘点点头,抓了抓脖颈处的肌肤,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警长吃饱喝足,总算有了活力,地上的一片落叶它都玩得很起劲,尾巴翘得高高的,追逐着,扑打着。 任青惟看着它活泼开心的模样,突然开口:“我还在说服我爸妈。” 奚淘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想领养它。”任青惟说,“对它来说,宁中不算多安全。” 保安看见会驱逐它,保洁会抢走它的窝,甚至一些学生,看见它也会尖叫,或者恐吓驱赶。 阳光穿过层层密叶落下来,地面斑驳错乱。 而任青惟脸上的光,却洁白,纯净。 奚淘想起刚来宁中读书的那年。 他从县中考进宁中,见识到高手如云,一分之差便相差好些排名,也深刻体会到老师讲课速度之快。 他不像其他学生,会去名师补习班,会在暑假便将高一知识点全掌握了,那时他一度都很怀疑自己。 除了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他没有再好的办法。 他无疑是聪明的,勤奋的。底子在,又努力,成绩很快追了上来,逐渐也习惯了宁中这种加速模式。 只是在那年,妈妈病了,癌症。 妈妈转到市里的医院,离宁中二十多公里。他每天放学就赶去医院,在医院里看书,在病床边逗妈妈笑,在楼梯间掐着喉咙泪流满面。 灾难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每天浑浑噩噩的,成绩也一落千丈。 当时的班主任了解他的情况,私底下找他聊过好几次,无非就是叫他想开点,叫他不要太压抑自己的心情,难受就和老师同学说说。 妈妈的病危通知书发放过一次又一次,他坐在医院冰凉的长椅上,呆呆的,脸上没任何表情,只是泪水不停、不断地往下流,泪痕被风干,再被湿的眼泪覆上。 消毒水弥漫的过道,灯光白得没有一丝温度。 忽然,身边被放下一包纸巾。 奚淘慢半拍地抬起头,红肿着一双眼,只看到一个高高的背影。 尽头的窗户透着冬日的光,他迎着光,有些晃眼看不清。 后来,在一次升旗仪式上再次看到这个背影。 他穿着宁中墨蓝色的校服走上台,冲锋衣,长裤,个子很高,表情很淡。 奚淘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任青惟——那个他从踏进宁中就一直视为假想敌的任青惟。 那时候,他也像这般,站在主席台上,低头念着稿子。 光打在他脸上,纯净圣洁。 奚淘也说不清,是人的缘故,还是光的纵容,他那一刻,定定地看着,心口突然闯入一些与学习无关的异样躁动,涨涨的,欢喜的,能够暂时扫荡他内心阴霾和苦楚的情绪。 十五岁的奚淘如初春新绽的绿叶,太年轻稚嫩,他丝毫意识不到,他喜欢上了一个人。 而在当时,他只知道,对方带给他的,不叫心动,不叫喜欢。 如神赋予给人们的信仰,是支撑。 第12章 12 期中考试前一晚。 快下自习时,老师给了他们二十分钟的时间整理课桌,将物品统统塞到教室旁边的柜子里,腾出位置做考场。 奚淘一堆的书,柜子塞满了,书包还鼓囊囊的。 老师在催促,还要打扫卫生、张贴座位号。奚淘手忙脚乱起来,好不容易整理好,站起来的时候后背像是扯到筋了般,疼得他倒吸了口气。 他反手揉揉背,忍着痛去帮老师贴号。 姜星祈也过来帮忙,拿着固体胶,一边涂抹一边贴。瞥到奚淘额头沁着热汗,疑惑道:“这么热啊?柳絮,帮忙把风扇调大点呗。” 奚淘是个忍耐力很强的人,他很能忍痛。头顶的风扇加大了风力,吹得他额头凉凉的,他无奈地笑了笑,解释说:“不是热,我背有点疼。” “咋会背疼哦?”姜星祈皱着眉凑过来,“我看看。” 天气热,他们都穿的夏季校服,墨蓝色和白色相间的校服,衣料薄薄的。姜星祈掀起他的衣服,皱着眉仔细认真地看:“没受伤啊。” 他嘀咕一声,忍不住说:“我靠,你也太瘦了吧,这骨头都凸出来了,一点肉都没有。” 奚淘连忙将衣服拉下来,又疼又尴尬:“估计是刚才不小心抻着筋了。没事,过会儿就好了。” 姜星祈将手中的固体胶搁桌边,没去管贴号的事,又要动手,贴着衣服去按:“那我帮你揉揉。我可会按摩了,小时候经常帮我姐按,我姐还说我读不到书没事,长大了装盲人去按摩,也是一门手艺。” 奚淘忍不住笑,感受到后背传来轻柔的力度,姜星祈所言不虚,他这一按,确实缓解了不少疼痛感。 “淘子,你得多吃饭知道没,”姜星祈一边给他揉背,一边絮叨,“我看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怎么能行呢,你都快瘦得和猴子一样了。” “没那么夸张。”奚淘讪讪地笑,“就是天热胃口不好。” 姜星祈恨铁不成钢道:“再热也得吃饭啊。不是,你吃那么少,晚上睡觉不会饿吗?” 奚淘摇头。他多少会吃点,但消化不良,这点食物像是堆积在身体里,直至深夜也存在感很强,以至于他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你不会得胃病了吧?”姜星祈睁圆了眼睛。 奚淘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应该就是天气因素。太热了,我以前也是这样,天热就吃不下饭。” 姜星祈松了口气:“那就好。” “哎——痒。”奚淘喊。 姜星祈手上动作停了下,一头雾水:“什么?” “有点痒。”奚淘反手去挠,“没事。” 教室里外都吵吵闹闹的,窗外走来几人,张劭轩在窗边喊:“奚淘,姜星祈,去吃东西不?” 姜星祈闻声,回头应道:“好嘞,等我们一下。” 姜星祈松开手,脑袋探过来问奚淘:“还疼吗?” 奚淘摇头,笑着说:“好多了,谢谢你。” “okok。”姜星祈急匆匆地把剩下几张座位号贴好,便拉着奚淘冲出教室,“饿死老子了,我要吃串串!” 吴岩乐了:“大晚上吃这么油腻,明天还想不想考试了?” “那吃啥?”姜星祈脸垮了,“学校附近就那么点吃的,早就吃腻了。” 张劭轩一副“这还不简单”的模样,说:“那咱们就换个地方呗。” 姜星祈眼睛亮了:“我举双手赞成!” 期中考前一天的晚自习只上到八点半,校门口停了不少车,都是家长来接孩子。 几人商量坐地铁过去,万达离学校就五六站的距离。 奚淘安静听他们说,目光却默默随着任青惟的身影而移动,他看见他走到一辆车旁,弯腰和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而后直起身体,车子启动缓慢驶离。 任青惟回来,奚淘连忙别开眼。 张劭轩笑问:“和阿姨说好了?” “嗯。”任青惟说,“怎么去?” “坐地铁啊,经济又实惠。” 任青惟说:“好。” 离宁中最近的地铁站得步行十分钟,几人就这么慢悠悠地散步过去。 张劭轩一直找奚淘聊天,问东问西,像个开屏的孔雀。 姜星祈瞅了半天,意识到不正常,他突然插话道:“张劭轩你不对劲啊。” 张劭轩回头,不解道:“我又惹你了?” “你干嘛一直找淘子聊天?”姜星祈神情变得严肃,眼神犀利地打量他半天,冷酷地开口,“你是不是想明天抄淘子试卷,搁这儿套近乎呢?” “……” 张劭轩无语至极,甚至想去摇姜星祈的脑袋听听有没有水声。 他没搭理姜星祈,但也没了聊天的兴致。 姜星祈追问:“是不是啊,被我猜中了吧!” 张劭轩木着一张脸,冷漠道:“我不和十二岁以下的人说话。” 吴岩快笑喷了,勾着任青惟的肩,“我去简直了,他俩真是一对活宝啊。” 张劭轩目光刺了过来:“别拿我和他相提并论。” 姜星祈怒了:“你瞧不起谁呢!还有,老子十七岁!” “是吗?”张劭轩说,“刚知道。” 姜星祈快气疯了,他拉着奚淘闷头往前走,边叮嘱:“淘子你明天好好保护你的试卷,别被有心之人看见了。” 宁中的期中考试是按上次月考总排名来分布考场以及座位号,任青惟、奚淘和张劭轩是在一考场,吴岩在第十考场,姜星祈在最后考场。 张劭轩和任青惟对视一眼,无可奈何:“我真服了。” 任青惟轻笑了下。 一路吵吵闹闹来到地铁站,此时不是高峰期,地铁里有不少空座,奚淘找了座位挨着姜星祈坐下,再抬头,看见任青惟坐在对面。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前面。 奚淘心脏猛地快速跳动。于他而言,这无疑是尴尬的位置,无所事事,目光不知该放到哪里。 他下意识移开视线,又觉得太明显,再故作自然地看了回来,纠正自己的眼神,平淡的,自然的,看同学的正常眼神。 只是视线不经意瞥到任青惟身后的玻璃。 玻璃的黑色映照下,他的慌乱昭然若揭。 他连忙低下头,佯装去看姜星祈的手机。 十来分钟的路程,不够开一局游戏,姜星祈只打开游戏页面,欣赏着自己的装备,想象等会儿打游戏时的飒爽风姿。 奚淘看不懂,还跟着看。 好不容易挨到下地铁,任青惟的手机响了,他接通,报了地方便挂断,然后对他们说:“姜月映等会儿过来。” 吴岩眉毛扬起:“巧了,等下还有个妹子过来。” “谁啊?”张劭轩问。 吴岩眉毛扬得更高了,有点藏不住的兴奋:“我在网上认识的一女生,三中的。” 张劭轩说:“老吴可以啊,脱单了?” “差不多吧。”吴岩嘿嘿笑。 姜星祈像抓到了把柄,说:“你们尖子班还谈恋爱?小心我告老师。” “告呗,小学生。”张劭轩又和他拌嘴。 吴岩也调侃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姜星祈啐道:“你才小孩子!” “你还不是小孩子啊?你懂什么是喜欢不。”张劭轩啧道。 姜星祈回怼:“我怎么不懂了,我有喜欢的人!” 话音落下,几人都看向他,连奚淘都很好奇。 吴岩问:“谁啊?” 姜星祈洋洋得意,吐出三个字:“周杰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