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高杉安排的工作不多,她一周只需来邱庄两次。她身份隐秘,你怕邱世虞觉察,只挑邱世虞不在的时候让她过来。
今天也是一样,邱世虞去了府衙,高杉上门,取走你让她送的文章。
你在书房接待她,她把本月刚出的报纸和杂志放到你桌面上,你把新写好的文章拿给她,让她分别送到时代报和察戈时谈编辑部。
高杉接了文件袋,却没有立刻离开:
“邱上校又不在?”
你戒备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很不可控,你觉得有些危险。
她抿着嘴笑,挽了挽鬓边的碎发,额角别了一枚造型别致的珍珠发夹,衬得她很温婉。
“几次三番来府上叨扰,理应拜见一下上校,否则很不合礼数。”
你防备地看着她,问她:
“你想做什么?”
她又是那副闺秀做派的笑,看起来虚伪又刺眼:
“杜先生,您多虑了,我能做什么。”
“我警告你,你可别自作聪明,邱世虞可不是个白痴。”
“我并无此意,”她微微低头,摆着姿态,看得你窝火,“你们帝国是礼仪之邦,讲究入乡随俗,我一个外邦人,总不好坏了规矩。”
高杉一定碰了钉子。
高杉的存在对你来说算半个隐患,她有征伐军做靠山,你除不掉她,但你总有办法,让她不那么好过。
比如散布谣言——你和高杉的私情传的有鼻子有眼,外面人都说,你在句和国时与高杉一同长大,若不是后来遭遇变故,你们早就比翼双飞了。
邱世虞和邱世虞身边的人一定早就盯上高杉了,否则她不会铤而走险,想着直接从邱世虞下手。
但你没有那么好心,你没有必要帮高杉这个忙。
你冷哼一声:“很不需要。”
你想赶她出去,行道上传来斯蒂庞克的马达声,高杉也听到了。你们看向窗外,邱世虞刚下车,正朝你的窗台看。
高杉莞尔,说:“择日不如撞日,烦请杜先生替我引荐一下。”
你领着高杉下楼,电梯刚停在一楼,邱世虞便隔着电梯栅栏门朝你们看过来,眼神阴恻恻的。
他不高兴。
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电梯门童替你拉开栅栏门,你走过去,接下他脱掉的大衣。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不答你的话,看向高杉。
你顺着他的目光,笑着介绍说:“哦,这位就是高杉小姐,原本是老师的助手,现在给我当助手。”
高杉笑着,朝邱世虞伸手:“邱上校,您好。”
邱世虞只“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高杉的手悬空了几秒,又收回去了。
自不量力。
你笑了笑,邱世虞的手可不是谁都能握的。
这下,高杉应该死心了吧。
“你回去吧,”你对高杉说,“把文章分别送到就行,代我替戴主编和万社长问好。”
高杉点头说好,便离开了。邱世虞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说花房的水还没浇。
你跟上他,他今天步伐很大,没有要等你的意思。
邱世虞很少对你甩脸,你拿不准他的意思,跟到花房门口,便不进去了。邱世虞顿足看了你一眼,推开工具间,抱起一卷水管,又从你身边经过。他走到矮崖边,把水管拧在管道上,提着窄口,又朝你走来。
他还是没跟你说话,路过你走进花房。抻开管子,他又突然回过头,跟你说:“开一下阀门。”
你没理他,翻了一个白眼。
他笑了一下,用那种不容拒绝的口气跟你服软:“乖。”
你只好去了,阀门打开,崖下的发动机嗡嗡地响,连着崖上的地都在震动。湍流顺着管道被抽上来,花房里的邱世虞甩了一下管子,弯下腰,对他的玫瑰很小心。
你想了想,不好在邱世虞面前姿态过低。你没再回花房去,蹲下来,揪无辜的草坪撒气。
你蹲到脚都麻了,才听见邱世虞的声音。他从背后叫你,发动机的声音很大,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转身看他,他朝你比划着,指了指阀门。你弯腰关了阀门,气不过,一脚踢歪邱世虞的水管,看也没看邱世虞一眼,就往回冲。邱世虞见你真生气了,扔了管子,小跑着截住你。
他捉住你的手腕,重重搓了搓:“还没消气?”
你甩不开他,没好气地让他起开。
“你生哪门子闲气?”
邱世虞卡着你的下巴,强迫你看他,你直直地瞪着他,他眼睛里带着促狭的笑,难得见你发脾气,看戏似的,很有兴致。
“我生闲气?”你一把甩开他,“一回家你就给我甩脸色,你少倒打一耙!”
邱世虞笑了笑,这才回过味来:“你因为这个生气?”
你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不是给你甩脸。”邱世虞解释说。
他顿了一下,像是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别看脸左顾右盼,声音又小,语速又快:“你每次都趁我不在把那个女的招家里来。”
“什么?”
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抓着邱世虞的胳膊,让他再说一遍。
邱世虞不买账,说:“你听见了。”
竟然是这样吗?你有点不敢信,害怕邱世虞骗你。
吃醋这种女儿家的戏码怎么会出现在你们之间?
更何况那是邱世虞,邱世虞怎么会吃你的醋?
但邱世虞表现得很反常,你失笑,只好跟他解释:“她只是来帮我跑腿……”
“算了,”邱世虞打断你,“你又要说她是你老师带来的,你出于情谊也得帮她一把。我不想听,以后不要再跟我提到她了。”
说罢邱世虞便自顾自走了,你跟上他,问他去哪,他侧目看了你一眼,状若平常:
“想吃法式烤羊大腿了,出去选食材。”
他又说:“留声机已经搬进去了,Alla Turca伴奏怎么样?”
你想了想,是土耳其进行曲。
你曾受邀观赏钢琴独奏,最后一支便是这首曲子。白皮肤的钢琴师很投入,演奏时连眉毛都跟着飞起来了。演奏结束,你跟着众人鼓掌。同伴问你觉得怎么样,你并不懂高雅艺术,只含糊着说:
“真敞亮。”
同伴叫蔡听涛,原是食官俸的举人,后皇室西退,转行做了买办。蔡听涛是个文雅人,对联盟传来的玩意嗤之以鼻。他听你说完,哈哈大笑,拍着你的肩膀,说:
“杜老弟,你这才是真懂音乐的人,再高贵的东西不也就是个消遣,能让人听个乐,都是好东西。”
你回去便恶补了音乐美学,你从小没有受过熏陶,但你学习能力很强,模仿着学者和乐评家的文字,竟也能写出蒙混过关的东西。音乐评论发表了你的文章,你评价那支曲子“活泼传神,雅俗共赏”。
帝国乐评行业方兴未艾,直到现在,关于那支曲子的定性,依然是你最初随手写的那八个字。
你点了点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跟邱世虞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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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晚饭是烤羊大腿。
邱世虞亲自去农户家挑的羊,只让农户做了简单处理。羊还是用那辆斯蒂庞克拉回来,后座的血污刚处理干净没多久,又沾上了新的。几只苍蝇被邱世虞关车门的动静惊飞,又受不住鲜肉的诱惑,趴了回去。
浓厚的血腥味散出来,你掩着口鼻,怀疑邱世虞没让农户放血。
你忍着干哕,扇了扇鼻尖的血臭。
好在这羊不膻。
邱世虞朝你走过来,心情看起来很好。他见你被熏得难受,捉弄地揉了揉你的头发:
“先回去读书吧,皮还没扒呢。”
邱世虞不忙的时候会亲自给牲畜扒皮,你看不了血淋淋的场面,邱世虞体谅你,每次都处理完牲畜再差人去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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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姐来叫你的时候,你正在读高杉给你送来的报纸。高杉做作家助理很不专业,选购的刊物良莠不齐。你看着右下角邱世虞买欢的小标题,出神很久,才想起来跟刘姐说:
“哦,姐,你来帮我把这摞书搬厨房去。”
刘姐手脚麻利心眼实诚,走进来一边搬书一边跟你说:
“先生,在厨房读书不好吧,这书沾上油烟弄脏了可不好清洗。”
你笑笑说:“不碍事的,上校做饭,我等着也没别的事做。”
刘姐撇嘴笑,揶揄说:“感情真好。”
厨房和花房是你们的二人世界,刘姐送完书就出去了。邱世虞朝你笑了笑,你在他对面落座,书垒得齐整,遮住了案上平铺的腿肉。
骨头已经被剔除了,邱世虞在腿肉上撒上胡椒和盐。你拿了一本书摊开,邱世虞欠身,抓了一把干果,放在腿肉中间,又弯腰探身,拿了一把细麻绳。
他把腿肉捆起来,外层裹一圈火腿肉,放在洗净的荷叶上,糊上一层厚厚的花泥。腿肉放进烤炉,他得了闲空,但没打扰你。置物架旁边放了一台留声机,他走过去,把唱头放在唱片上,唱针沿着唱片上的纹路滑动,活泼灵动的音符跳跃而起。
你抬头看过去,他正和音符一起,朝着你伸手,弯着眼睛,笑得轻盈开怀。
空气里泛着浓郁的香料味,你搁下书,走过去抓住他的手。
他今天心情出奇的好,和着音乐,搂着你乱跳。他呼吸喷在你的颈窝里,你觉得痒,耸了耸肩,想让他把头抬来。他不听你的,埋在你颈窝里笑。
“捡着钱了?早上甩脸,这会儿又笑得跟二傻一样。”
他埋在你的颈间,声音嗡嗡的:“选到了一头好羊。”
他终于抬起头,说:“就是有点瘦,肉不多。”
你不解其意,跟着附和:“是啊,我闻着不膻呢。”
时间差不多了,他搓了搓你的耳朵,走过去熄了烤炉。
他戴上手套,端出烤盘。花泥龟裂,轻轻一碰便脆成了渣,荷叶被烤得焦黑,一打开,火腿的腌制香、香料香、干果香和着羊腿的香味一瞬间填满了整个厨房。
邱世虞猛嗅了一下空气中的香味,说:
“是你眼光好,选了头好羊。”
“我?”
邱世虞磨了磨刀,片下几条腿肉片,放在盘子里。他端着盘子过来,你推开面前的书,盘子摆到你手边。
“是啊,那头羊太瘦,要不是你,我不会杀的。”
你不明白个中缘由,问到:“你去选羊,和我有什么关系?”
邱世虞不答,挑了挑眉,切了一小块腿肉放在嘴里嚼:
“快尝尝,很香。”
你没再纠结于无关紧要的问题,切了一小片送入口中。
确实是头好羊,不柴不腻,羊油经烤炉一转,把羊肉浸得又润又嫩,不光没有膻味,经邱世虞料理,还带着玫瑰花泥和果木的香味。
你看向邱世虞期待的眼睛,点了点头:“好吃。”
-
饭后你们照例去了花房,你羊肉吃多了,胃顶得难受,绕着岛台,漫无目的地转。邱世虞又在沤花土,玫瑰的花期还没到,邱世虞蹲在玫瑰丛里,鼻尖的汗摇摇欲坠,像个等收成的农夫。
你有些无聊,隔着几排玫瑰,指着岛台中央的空地,冲邱世虞喊:
“你不是说在中间种梨树吗,怎么还不选树苗?”
邱世虞抬头,鼻尖的汗不堪负重滴了下去。你看着他那张浸满汗的脸,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有点怪异。
他笑了笑,对你说:“还没到时候。”
栽棵树苗而已,为什么要看时候?
你没多想,点了点头。
邱世虞的花土有股奇特的腐臭味,他沤土时你很少往他身边凑。可今天你忘记通知人换批新书进来,你从岛台上,拿起一本看完的书,很不专心地随手翻,时不时转头,看看邱世虞弄完了没。
邱世虞冲你笑笑,指了指手边的花土:“弄好了,我去洗个手。”
他答应弄完土陪你出去散步,你站起来,跟着邱世虞走了两步。
你停在邱世虞蹲过的那排花间,花土翻腾开,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你想躲远点,余光里突然迸出一粒白,你好奇转头看去过,黑乎乎的臭泥里,一角温润的白扎得你眼睛疼。
花泥松软,你踮着脚踩上去,像是千万只青黑的手攥着你的脚腕,玫瑰丛遮住光线,你的脚踝被裹上阴影。
你趟过玫瑰丛和黑臭的花泥,向着那一粒白走过去,你弯腰定睛,仔细地瞧。
是枚造型别致的珍珠发卡。
你俯身拾起,发卡上带起几根长长的青丝。
“杜确?”
你猛地起身,邱世虞微弯着腰看着你,背着光,笑得可怖。你悄悄把发卡藏在袖子里,从邱世虞黑漆漆的眼睛里,看见了你慌乱的脸。
“做什么呢?”
他话里带着一丝捉弄的笑意,可你笑不出来,扯了扯嘴角,搪塞说吃多了犯困,想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