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都没料到,李渔和莉迪亚会在这个午后不请自来。
你在滩涂出生,那里大部分人捕鱼为生,你和李渔的父亲也不例外。你9岁的时候,父亲罹遭海难,不幸身亡。同行的李海生侥幸捡回一条命,李家和你家世代为邻,李海生待你像亲生儿子。
你和李渔一起长大,莉迪亚是洋牧师伯克的女儿,伯克病故,莉迪亚便一直留在了教堂,被修女抚养。滩涂物资匮乏,你们吃不饱饭,总带着李渔弟弟李小篓一起,去教堂偷吃食。
你们够灵巧,从没被抓住过。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们吃饱喝足准备开溜,厨房的灯突然开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怕得浑身发抖,壮着胆子,骂你们“小贼”。
你当即便抄起菜刀,李渔摁住了你,摇了摇头。
李渔把你和弟弟护在身后,怕惊动了大人,压着嗓子,跟小女孩谈判:
“你是牧师的女儿?我知道你,你爸爸是个好人,很像你们说的天父。”
小女孩听见父亲,眼里的防备少了些许。李渔趁热打铁,说:
“你别怕,我们只是太饿了,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叫李渔,你叫什么?”
“……莉迪亚。”
你不作声,观察着莉迪亚。睡裙洗得泛了黄,左脚袜子被顶了个小洞,露出一小块大拇指指甲——很显然,莉迪亚过得并不怎么样。
菜刀被搁下,发出“哐当”一声响,动静不大,惹得李渔侧目。
莉迪亚抖了一下,紧张地看着你。
你笑了笑,环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打量莉迪亚:
“你说我们是贼?修女都在睡觉,你半夜溜进厨房,难不成是来拉屎的?”
莉迪亚的大眼睛瞬间蓄满泪,你“啧”了一声,给李小篓使了个眼色。李小篓比李渔精,一瞬间领悟了你的意思,摸了个窝头,悄悄绕到莉迪亚身边。
你抱住李渔,李小篓一把把窝头塞进莉迪亚嘴里。
“唔……唔……”
楼上有脚步声,李小篓迅速拉灭灯,挟着莉迪亚,躲进你们一早踩好点的菜架子后面,你和李渔一左一右,一个猫进草垛里,一个钻进米缸里。
灯又亮了,修女扫了一眼,打了个呵欠,拉了灯又回去了。
一直到脚步声消失,你们敢才露头。莉迪亚咬着窝头,哭得满脸是泪。你撑着米缸跳出来,警告说:
“现在你也是贼了,你最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否则,别想有好日子过。”
说完,你们便翻窗户跑了。路上李渔说你,不该对一个小丫头那样。你不以为然地回怼:
“李渔,你少做好人,她要是把咱们告了,修道院那帮老女人可不会把咱们当小孩子,到时候你蹲大牢里当你的老好人去!”
说完你们便分道扬镳了,李渔在背后喊你:“海平——汪海平——”,你连头也没回一下,揣着兜摸回家门。
你妈睡得正熟,你迫不及待地把你妈摇醒,你妈睡眼惺忪,问你怎么了。
你掏出刚才一直揣着的两把大米,兴奋地看着你妈:
“妈,你看,白米。”
-
你12岁那年冬天,你妈染了风寒,你妈告诉你没啥大碍,你也没当回事。可人穷命贱,一场风寒就要了你妈的命。你把家里的破船卖了,给你妈下葬。
葬礼结束,你就离开了滩涂。
你只身来到城里,靠着跟流浪汉抢大饭馆的垃圾,才勉强能活下来。天无绝人之路,人伢子看你机灵,把你卖给了一位夫人。
那位夫人心肠很好,牵着你污黑的脏手,带你坐人力车,还给你买了两块馅饼。你从没吃过这样的馅饼,饼皮泛着油花,焦黄酥脆,张嘴一咬,肉汁迸进嘴里,把你的嘴皮烫了个泡。
夫人笑了笑,让你慢点吃。你狼吞虎咽入腹,胃里热乎乎的,整个人都踏实了。
你们在一个大院子门口停下,夫人给了黄包车夫赏钱,牵着你手下了车。院门口有卫兵把守,卫兵向夫人敬礼,搜了你的身。
你的主家姓杜,男主人戴个眼镜,是个斯文人。你被佣人老妇带去洗干净,男主人唤你去书房,你推门进去,恭敬地垂头:
“老爷。”
“别叫老爷,”男主人纠正你,但并不严厉,“你跟别人一样,叫我教授吧。”
你不知道教授是什么,但你知道听大人物的话:
“教授。”
“孩子,你叫什么?”
“我叫海平。”
“海平,好名字啊。”
你眼睛亮了亮,这是第一次有人夸你的名字。
“你识字吗?”
你面上一哂,诚恳地说:“识得不多,会算账。”
“好,好。”杜教授说,“我儿子最近要过来这边,我爱人说你看着机灵,我请你来,想让你陪我儿子读读书,你看可好?”
你受宠若惊,头一回有人跟你说话这么客气,你哪有拿乔的道理。你朝杜教授躬身,行了个不像样的大礼,说:
“教授您这是抬举我,我能有机会进您的宅邸,是我祖上修的福报。”
杜教授笑得爽朗,说:“果然是个机灵的。”
你弯腰退下,临关门,杜教授叫住你:“海平啊——”
你等着教授的吩咐,教授说:“下回记得敲门。”
你等了很久,杜教授的儿子始终没来。你怕教授把你赶出去,踌躇着敲了敲门,教授说:“请进。”你现在懂了教授的规矩,等了五六秒,才推门进去。
“海平?你有事吗?”
你捏着衣角,衣服是杜太太吩咐女仆找裁缝给你做的,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你又把衣角松开了:
“教授,杜公子他……不来了吗?”
“哦,忘了跟你说了,杜确现在在我老师那里读书,假期才能过来。”
你心里一紧,吞吐着说:“那我……”
“嗯?怎么?”
你先发制人,把姿态降得更低:
“总在您这儿吃白饭,我过意不去,教授,您看,不然我找夫人,帮我安排点别的活计,我什么都能做。”
杜教授笑了笑,说:“你在担心这个啊,抱歉啊,是我的原因,我忙忘了。”
你陪着笑,说:
“您贵人事忙,我还拿我这点小事烦您。”
教授没理会你的恭维,想了想,说:
“你想读书吗?海平。”
读书。
你不知道读书是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但你知道,那些当了大官的人都是读书人,做大生意的老板也都爱读书。
读书好,读书就能有钱,有钱就不会挨饿。
你从没想过你还有读书的机会,你连忙点头,说:
“我想,教授,我想读书!”
教授笑了笑,说:“想读书好,人不读书不愧为人,这样,海平,你就负责陪我读书,书房里的书你都能读。”
你连连点头,恨不得给杜教授跪下,杜教授喜欢看人对他感激涕零,你便抹着眼泪,说:
“杜教授——杜先生,您是我的再生父母!”
你的工作并不像杜教授说得那么轻松。
你要比杜教授起得早,给他端好咖啡、牛奶和面包。你要帮杜教授誊写文稿,再用打字机打出来,跑腿送给报社。你要给教授朗读、回复部分信件,帮教授理清各路人士的来头和目的。你要揣度教授的喜好,判断书店上新的杂志和书是否值得购买,再送到教授案头,汇报你的阅读提要。
不过按照约定,书房确实向你无条件开放。你读书很用功,月上西梢也不睡觉。你学东西也很快,不出两年,你便能模仿着教授的笔墨,代写部分文章。教授也对你越来越信任,对接出版社等活计,一并交给你了。
你在杜教授家做了四年工,第五年冬天,句和国殖民军战败,军阀张承基占领了整个察戈半岛。杜夫人和杜确被炮弹炸死,杜教授服毒自尽。
临终前杜教授握着你的手,说:
“我的母亲在句和国养老,麻烦你跑一趟,给她捎个信,告诉她,我们一家都是为国捐躯!”
你带着杜教授交给你的文集,拿了家里所有的钱,踏上了东渡之路。
按着杜教授给你的地址,你找到了杜教授的母亲。老妇人年事已高,脑子不甚清明,把你认成了年轻时的杜教授。你起了心思,第二天,老妇人不慎滚下楼梯,血浆炸开,飞溅三尺。
你以子孙的名义,给老妇人办了丧。你买了一张船票,再次踏上了帝国大陆。
从现在开始,你叫杜确,是翻译家杜苍松和女校教圆曹芳仪的独子。
你的父亲被逼,服毒自尽,你的母亲带着家仆汪海平外出采买,返家途中,罹难身亡。
-
你和李渔,大概十几年没见了。你从没往滩涂报过平安信,你不知道李渔怎么知道你的,更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更何况,邱庄北边的堡楼住着一队武装卫兵,李渔和莉迪亚能进来,一定是经过邱世虞允许的。
邱世虞……知道了什么?
你在你自己的书房接待了他们,你的书房布局和杜苍松相似。你倚靠着桌子,喝杜苍松爱喝的品牌咖啡。
你抿了抿嘴,这咖啡又寡又酸,像兑了潲水的中药。
但这咖啡很贵,是联盟进口的紧俏货,贵总有贵的道理。
李渔周遭还是那股散不去的鱼腥味,你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笑得很得体:
“请坐。”
莉迪亚矮身坐下,李渔看了一眼椅子上的丝绸垫子,站得笔直。
你摸不准李渔的目的,等着李渔先开口,李渔果然沉不住气,着急忙慌地抢着说:
“海……”
“嗯——咳。”
你咳嗽了一声,李渔会意,连忙改了口:
“……杜……老爷。”
“嗯,你说。”
“我……”他吞吞吐吐,又看向莉迪亚,“小莉得了肺痨,教堂的人说,城里的洋医院能治好。”
“教堂那帮老处|女不干人事,一分钱也不出。”
哦——你了然点了点头——原来是为了钱。
为了钱就好说,你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李渔顿了顿,看起来颇有些难为情:
“这年头钱也不好挣,我这进城好几年了,也没赚到多少钱。你本事大,要不是莉迪亚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我们都不知道你现在这么有出息呢。”
你笑了笑,伸手推开了窗户。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你转身看向李渔,他脸上是你熟悉的憨厚又市侩的笑——贱民都是这么笑的。你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直奔主题:
“要多少?”
李渔没想到你这么直接,愣了一瞬,笑着说:“就……五百银钞?”
五百银钞。
你笑了一下。
看来李渔是真没见过钱,对钱没一点概念,现在又不是和平年代,银钞今天值钱,保不齐明天就跟擦屁股纸似的。
五百银钞对你来说并不多,但你信不过李渔,你说:
“我寄居人下,手里能拿出来的钱也不多,家里的东西又都有数目,少了哪一样都不好交代。”
你拉开抽屉,拿出你前些天得的三百五十银钞稿费,递给李渔:
“这你先拿着,给莉迪亚治病要紧。”
李渔不接。
“杜老爷,这不合适吧,我们来一趟不容易,你不能把我们这帮穷亲戚当要饭的打发啊!”
亲戚?
谁他妈是你亲戚!
你不想把事闹大,便没有发作。你抓着李渔的手,把钱塞李渔手里:
“小渔哥,你知道到的,咱们这种穷苦人不容易,我进了邱上校的家门,过得也不是神仙日子,我有苦说不出来呀!”
你见李渔表情松动,抹了抹眼角,接着趁热打铁:
“小渔哥,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咱们一起长大,你以后有了困难,我肯定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你也知道,人不能只看眼前呐,我在邱上校跟前一直得脸,咱们以后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你双手握着李渔粗糙的大手,含着泪看着他:
“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小渔哥,咱们是一处出来的,一个人得了好,咱们大家都能得好。”
“你说对不对?”
李渔被你说动了,收下了那三百五十银钞。你故作姿态,客套说:
“天也不早了,你们留下来吃顿饭吧,在家里住下,住多久都可以。”
李渔摇了摇头:
“你家那么多当兵的,看着都害怕,我们就不触霉头了。”
“怎么会呢,你们能来,我很欢迎。上校他为国服务,卫兵驻家只是保护他的安全,没别的意思,小渔哥,你别多心。”
李渔冷哼一声,你不经意提起:
“对了,小渔哥,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李渔拿了茶几上的橘子,剥给莉迪亚吃:
“从北坡啊,就那儿,腾龙山不就北边能进人。”
这话不假,腾龙山东西山林密布、野兽蛰伏其间,南边是峭壁,峭壁下水流湍急,只有北坡,可供人行。
但你要问的不是这个:“你们上山……没人拦着吗?”
“怎么没,”李渔吃了瓣橘子,“嚯……这玩意真酸。”
他又说:“我们刚找到路,呼啦啦五六个当兵的拿着枪就冲出来了,给我跟莉迪亚里里外外好一通搜。”
“不过,”李渔扔了手里的橘子皮,“有个男的听说我们找你,就说去帮我们请示邱上校。”
“……谁?”
“不认识,一个小开,戴个眼镜,头梳得油光锃亮,看着跟皮鞋一样。”
是田中信,邱世虞的特助。
你心里警铃大作,面装着无事发生,笑着说:
“哦,他还说什么了?”
“没啊,他进亭子打了个电话,就放我们进去了。”
你点了点头。
许久不作声的莉迪亚一直看着你,像是有什么事要说,你要问的情况问完了,于是便看向她:
“莉迪亚,你怎么了?”
莉迪亚看了看李渔的脸色,小声说:
“我想上厕所。”
“啧,”李渔瞥了她一眼,“小娘儿们,真麻烦。”
你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转了转,笑着拍了拍李渔的手背:
“小渔哥,对女士要额外照顾。”